《暗夜精灵》峙一

23、橡树和苍兰

　　【第七章第一幕】

　　{橡树和苍兰}

　　在莱戈拉斯的手即将触到那个被杂草掩盖不甚清晰的脚印之前，瑟兰迪尔伸出一根食指放在嘴唇上，莱戈拉斯懂得那是让他噤声，或者是，不对劲，等等。

　　瑟兰迪尔在马背上扭转上半身，面对着早已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的刚铎的方向，几只不知名的鸟从模糊的墨绿色里猛地窜出来，惊叫着冲向天空，发出令人不安的噪音。

　　他那带着鹿角和树枝形状戒指的修长手指在半空中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就放下去了。太阳苍白暗淡地高悬在遥远的山尖处，那些飘渺的光线笼罩在他周身，有那么一刻，莱戈拉斯觉得瑟兰迪尔似乎快跟空气融为一体了。瑟兰迪尔望了那片树林一小会，直到那些似乎被吓坏了的鸟全都消失不见了之后，他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只是幅度极小地皱了皱眉毛。

　　“走吧。”

　　瑟兰迪尔轻飘飘地开口，是那种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他低头看着半跪在草地上的莱戈拉斯，视线在那串凌乱的脚印上来回扫视。脚印，实际上不能用一串来形容，很多，乱七八糟地铺展在他们眼前的草地上，全都朝着一个方向——魔多。

　　“你觉得这是什么？”莱戈拉斯站起身来，他拍了拍膝盖上沾上的草叶，抬手把垂到脸侧的一缕金发拨到背后，他顺着瑟兰迪尔的视线看向身后的森林，又转而看着面前的精灵。

　　“八成是索伦想要多交些朋友吧，你说呢。”瑟兰迪尔眯起眼睛，漫不经心地轻声说，白马重重地喷了一口气，抖动了几下耳朵，不知道在表达赞同还是反对，“总之，快走吧。”

　　莱戈拉斯无奈地耸了耸肩，抬腿跨上白马，一条小蛇逃离了险些被马蹄子踩死的厄运，在泥土和断树枝之间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一整个晚上不眠不休的行程应该还是能多少争取点时间的。莱戈拉斯想问问瑟兰迪尔要不要停下来休息一会，转过头就看见瑟兰迪尔正盯着他看，那两颗灰蓝色的宝石折射出微妙的光彩，凝固在他身上，专注而认真，他甚至觉得自己在那里面找到了一些名为温柔的东西，他觉得自己多半是出现幻觉了。

　　然而瑟兰迪尔很快就把视线移开了，像是看穿了莱戈拉斯的心思一般突然开口：“我觉得我需要休息一会，就这么拼死拼活地闷头逃跑实在是......不优雅。”

　　莱戈拉斯觉得自己的额角抽搐了两下，怎么看瑟兰迪尔那悠悠然骑在马上还有闲情欣赏沿途美景的状态都跟拼死拼活或者闷头逃跑这种词语搭不上边。不过他还是跳下来，牵着两匹马走到一处树荫处，拿出了包裹中的水壶。

　　“跟我说说你的事吧。”在莱戈拉斯小口小口地啜饮水壶里的水的时候，瑟兰迪尔把后背靠在橡树宽大虬劲的树干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然后拍拍身边的草地，示意莱戈拉斯坐到他旁边去。

　　莱戈拉斯稍稍犹豫了一下，他觉得自己不大应付得来眼下这种情况。不过他还是顺从地坐了下来，盘起双腿，双手朝上放在膝盖上。

　　“你想知道什么？”

　　莱戈拉斯迟疑地询问，他微微垂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的手掌，没有去看瑟兰迪尔。

　　“比如，这几年你是怎么过的？在......我们，嗯......分开的这几年？”瑟兰迪尔斟酌着自己的用词，力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漫不经心，像是在谈论天气一样平常，他不想显得是在故意揭人伤疤，尽管他知道莱戈拉斯远没有那么脆弱和敏感。

　　“你知道的。就是......就是四处打听你的消息。”莱戈拉斯弯了弯手指，然后把两只手握起来紧紧攥着。

　　“我去了刚铎、洛汗、瑞文戴尔，我几乎找遍了大半个中土，却似乎总是跟你擦肩而过。我打听到你的消息，可是每次赶到的时候你似乎都不在那儿了。直到——”

　　“直到？”

　　“直到在魔多见到你。”莱戈拉斯不再低着头研究自己的指纹了，转而看向沿着他腿边生长的一小丛白色的花朵，小小的五片花瓣缀在柔嫩的枝干上，似乎轻轻一碰就会折断。

　　瑟兰迪尔扯过一旁暗红色的大麾搭在膝上，清晨的空气里有些湿润的凉意。透彻的阳光被树叶枝条切割成错综复杂的形状，细密地洒下来，像是柔软的装饰物一般，熨帖地贴在他微微闭起的眼皮上和发梢上，随着他的动作不断变幻着。

　　莱戈拉斯沉默了一会，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摩擦花朵白色的花瓣，看着它在空气中微弱地颤抖。

　　瑟兰迪尔等待着，默不作声。

　　“我其实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生气。”停顿了一会后莱戈拉斯开口，“我是说，是的，我当时是很生气——我也有足够的理由生气不是吗？”

　　瑟兰迪尔眨了眨眼睛，那些细碎的光落进他的眼睑里，把他的睫毛染成透明的白金色。

　　“但其实，有那么一部分，一小部分，我是故意表现出来的。除了愤怒，我觉得我更多的是感到难过和不安。”

　　“不安？”

　　“不安、慌乱，随便你怎么说。我觉得自己被背叛、被抛弃，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谎言之中。”莱戈拉斯的语气有一丝颤抖，他觉得自己面对瑟兰迪尔的时候总是容易被情绪左右。

　　“从来都没有什么谎言、阴谋、陷阱，从来没有，”瑟兰迪尔突然出声打断了莱戈拉斯的话，他交握着手，戒指上的宝石闪着光，清幽的麝香香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融进橡树干燥的木质气息里去。

　　莱戈拉斯终于转过头去看着他，他淡金色的长发被仔细地梳在脑后，披散开的发尾乖顺地伏在肩头，和他衣服上那些树叶形状的纹路一起，缠绕成优美的形状。

　　瑟兰迪尔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严肃，灰蓝色的眼睛里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没有什么阴谋和谎言，我并非因为不想见到你而故意东躲西藏——我只是感到害怕——”

　　莱戈拉斯不知道瑟兰迪尔也会感到害怕，这种情感似乎不属于他。

　　“我害怕改变，又害怕不变。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我想我只是很怀念从前在密林的日子，什么都不会改变，什么都不会失去——你不会知道自己有多么在乎一样东西，只有在你失去它的时候。”微风和湿润的水汽从泥土中、草木间蒸腾而起，带起细小的漩涡，飘散在视线不及的地方。

　　“我以为我失去你了，所以我本能地逃开，因为不想失去第二次。”瑟兰迪尔的声音听起来一如既往的平静沉稳，藏着一丝谁都无法察觉的颤抖。

　　几只翅膀上有蓝色斑纹的雏鸟歪歪斜斜地从枝杈上飞起来，盘旋在低矮的半空中。

　　“你没有失去我，也永远不会。”莱戈拉斯没有去看瑟兰迪尔，他深呼吸了几下，清淡的香气从鼻尖丝丝缕缕地游走进肺叶，融进血液，再融合进身体的每一块骨肉之中。

　　瑟兰迪尔转过头去，紧抿的薄唇勾起一丝微笑，他眼睛里的薄冰和芒刺一点点地化开，荡漾成柔和的水色。

　　“这也许是唯一不会变的事了。”

　　莱戈拉斯抬手摸了摸鼻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然而下一秒他就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让他不由得怔神了一小会。

　　瑟兰迪尔的怀抱并不十分温暖，有一点微微的凉意，就像他本人一样，像一块温暖的坚冰。近在咫尺的麝香和草木香气把莱戈拉斯整个人包裹起来，让他感到轻微的眩晕，于是他把头埋进瑟兰迪尔柔软的发间，感受到他们紧紧依靠的胸腔里两颗剧烈跳动的心脏，以一种令人安心到想要流泪的频率。

　　他似乎已经为这个拥抱等待了太久，在黑暗中，在孤独中，在血泪中，惶恐又不安地等待了许多年。

　　所有的声音都渗入柔软的泥土里，沿着树木盘根错节的根须传到更广袤的大地，白色的苍兰在细碎的阳光中缓慢摇曳，微风发出温柔的呢喃，穿过澈蓝的天幕。

　　就像，走了很远很长的路之后，终于不再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