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磨磨君

1、第 1 章

　　我，本是一排没有喜悲的路灯当中的一盏。我安静地站在校园图书馆前的银杏路边，身边的银杏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而我们四季都一样：天黑时点亮，天亮时睡觉。
　　我对这样的生活感到满足。而且，我比其他的路灯更加热爱生活。我知道，在我们工作的漫长的夜晚中，许多的路灯都是在百无聊赖地打着盹。但我没有，我喜欢看在我的灯光照耀下的世界：缓缓爬过的虫子，飞舞追逐着的飞蛾，还有抱着书从图书馆回来的大学生。
　　在每天从我身边经过的无数学生当中，有一个女孩子吸引了我的注意。不同于其他人急匆匆而且气势汹汹的步伐，她的脚步总是缓慢而轻柔的。
　　她总是一个人，背着一个蓝色的书包，戴着两只耳塞，伴着下午的夕阳慢悠悠地从我身边走去图书馆。她的眼睛总是望向远处的山脉，仿佛没有看见不断从她身边超过的人，没有看见周围这个充满青春活力的世界。
　　晚上图书馆闭馆的时候，她也是戴着耳塞慢悠悠地走回来。当她从我的灯光下走过的时候，我看到她的嘴角微微浮起的微笑，还看到她向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忧伤。这一丝忧伤毫无预兆地撞进我心里，从此我便不再是我了。
　　我不再那么痴迷于灯光下的世界，我的眼睛不再随着飞舞的飞蛾转来转去，我不再有耐心看小虫子不慌不忙地爬过。我的目光扫过匆匆来去的大学生，搜索着那个蓝色的身影。每次她一出现，我远远地就能看见她。看见她带着耳塞慢悠悠地朝我走来，然后从我身边慢悠悠地走远。
　　她就这样每天从我身边走过银杏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她额前的刘海也渐渐长长，变短。在一天天的观察中，渐渐地，我对她的了解越来越多。我发现，她下午去图书馆的时候总是皱着眉头沉思，晚上回来的时候总是带着一脸轻松的微笑。我发现她似乎很孤独，她的朋友好像只有书。
　　我还发现了她身上细小的变化，她身上暗色调的衣服渐渐被鲜艳的裙子取代，她扎成马尾辫的柔顺的头发现在散了下来，长发已经及腰。下午的微风将她的发丝轻轻吹起来，我看见从她面前走过的男生惊艳的目光，我为此感到骄傲，因为在她还没有将自己的美丽展现出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发现了，我是最先发现她的美的。
　　我常常祈祷她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能够走得更慢一点。据说人类是可以感受到我们的灵性的，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感应到我友好的期盼，有一天傍晚，她在我旁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我激动得浑身颤抖，过了很久才平静下来。而她，眼睛自始至终盯着远方的夕阳，一直到它落山。
　　第一次，我与她离得这么近，我能够闻到她的气息，我也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她心里的孤独，她的孤独让我感到难过。微风吹起她的发丝，轻拂在我的身上，我看见她的嘴角扬起淡淡的微笑，带着些许的忧伤。夕阳正红，阵阵花香飘来。我希望时间停在这一刻，沧海桑田，永生永世。
　　从那一天之后，我常常整个白天都无法入眠。我数着滴滴答答的时间，等着傍晚的到来。在花花绿绿的身影中，我望眼欲穿，祈祷着那个身影的出现。她走来时，我屏住呼吸，站直身子，全身上下都紧张起来。晚上她回来时，我调出最柔和的光等待她走过，希望可以温暖她孤独忧愁的心。
　　可爱的姑娘，你并不孤独呀。你可知道，有一盏灯，将它整个晚上最温暖的光都给了你。
　　后来她常常会在长椅上坐一会儿，看校园的夜景。她用无声的语言向我诉说她的忧愁和孤独，而我全部都听得懂。我将柔和的灯光打在她身上，她的脸庞和衣服都染上了淡黄色，我仿佛看到身边的女孩渐渐变成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而我已陪她走过了几十年。
　　有一次，有将近一周没有看到她的身影。看不到她我便难以入眠，我整整一周没有睡觉，那一周像是一年那么漫长。
　　再见她时是一个雨天，她在一把天蓝色的雨伞下，依然慢悠悠地朝我走来。为她撑伞的是一个清秀的男孩。两人并肩走着，相谈甚欢。她望向他的眼睛，比以前更加明亮。她被他逗得咧开嘴笑，隐约看得见她洁白的牙齿，笑容里已看不见一丝忧愁。我站在雨下，高兴得留下了眼泪，因为她终于不再孤单。
　　那一整个春天，他们几乎每天都会从我身边走过。我见证了他们的爱情。我看到他将春花小心翼翼地别在她的头发上，看到他犹豫颤抖地牵起她的手，看到他将她护在公路的内侧走过。
　　她变得爱笑，走路的时候偶尔会跳两步。她很久没再戴耳塞，忧伤也很久都没有出现在她眼睛里。晚上他们从我身边走过时，我会为他们洒下明亮的灯光。偶尔他们在我身边的长椅上坐下，我便闭上眼睛，微笑着听两人细碎的呢喃。
　　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银杏叶又黄了。男孩陪她来图书馆的次数渐渐变少了，她渐渐地，又是经常一个人来图书馆了。她依然戴着耳塞慢悠悠地走路，只是她开始喜欢低着头走路，眼睛不再看向远方。忧伤又出现在她星星一般的眼睛里，比以往更甚。在她从图书馆回来的时候，也看不到她轻松的微笑了，有时候甚至可以看到她眼角的泪痕。
　　她还是喜欢坐在我身边的长椅上，只是不再看夕阳。她只是低着头坐着，发呆，从傍晚坐到深夜。我很心疼，然而我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不能给她一个拥抱。我能做的，只是在漆黑的夜里，在萧瑟的秋风里，为她盖上昏黄的灯光。
　　银杏叶一天比一天黄，黄得不能更黄的时候，就凋落了。那天，风刮得很大，夹杂着丝丝小雨，银杏叶落了满地，路上没什么人。她信步走在银杏路上，没有撑伞。她在我身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呆坐几分钟后，她将额头轻轻抵在我身上，哭了起来。哭了很久。
　　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和男孩并肩走的身影。她还是喜欢每天傍晚的时候背着蓝色的书包，戴着耳塞慢悠悠地从我身边走过。她依然喜欢看远处的山脉和夕阳。她依然会在走出图书馆的时候微笑。她的微笑里，除了以往的轻松和忧伤，我发现，还多了几分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