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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谌曦:老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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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信奉佛教,将我的先天性心脏病归咎于她和父亲在尘世中造下孽缘太多,佛祖将惩罚降在了我的身上。从小她便以各种佛法心经教育我,我从中似乎的确得到了平静,但却并没有热衷于此。我相信因果报应,但从不肯将希望寄托在来世转生之上,也许此生我过得不幸,但我已经觉得满足。
很早就收拾好了行李,父母都还在睡梦之中,我不想叫醒他们,自己随意准备了早饭。芙城的凌晨是一片灰色的冷清,像盘古开天辟地前的世界,充斥着宇宙的只有混沌,无可超越。
拖着箱子离开家的时间是六点半,父母房间里已经有了轻微的响动。
这几年家对我而言更多像一个代名词,没有象征或者隐藏的深意。母亲带给我的常是一成不变的淡泊宁静,我和她的距离永远不可逾越,我不能理解她的信仰,自然不能理解她生活的方式。父亲一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然而又十分固执,他做下的决定往往不与人商议,执行到底。
奶奶曾言语过几句父母年轻时的故事,彼此都过了适婚的年龄,家里人找了媒婆,于是媒妁之言,便成了一个家庭。
所以我的家庭没有大起大落,父母都是随遇而安的人,平日没有争执,没有多余的喜悦与悲伤,我在家中生活常常感到心灵上的安静,但也十分压抑。
和Maria约定的时间是八点,这个时间芙城的大街小巷都在沉睡中,然而我已经想好了要去的地方,提早出门,也是为了去那里坐一会儿。
高中的时候我每天都要走这条路,虽然会绕远两个街区。当时我刚刚知道殊途同归这个成语,便用在了自己身上,现在想来十分不合适,令人啼笑皆非。
那条路在芙城唯一一座教堂的南边,新城路,听起来毫无特色。
路的两边种着大片槐树,这似乎是一种北方特有的植物,能够健康地生活在这种环境中,也是一件幸事。街上有一片空地,里面也种植着槐树,摆放着木质长椅,夏天的傍晚许多人选择在这里乘凉,谈天说地。到了周末,做完礼拜的人也会过来坐一会儿,从街角的面包店买一小块儿面包,喂食这里偶尔经过的鸟雀。那家面包店的老板住在我们小区,我去买面包他经常会再送我一块。长大以后再也没有吃过那么香醇的面包,香味可以弥漫整条新城路。
如今面包店已经被一家五金店代替了,空地上新增了很多健身器械,木质长椅也被替换成了金属的。唯独不变的是伫立在这里的槐树,看着这里年复一年的变迁,或许在它们眼中只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
我拎着箱子站在光秃秃的槐树旁,怅然若失。这次回到芙城,我越发感到自己归属感的丢失,我出生长大的地方,如今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仿佛它已经不再愿意接纳我,我可以是旅人,可以是过客,但不再是这城市的主人。
赵可欣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响的,接之前我并不知道这是赵可欣的电话,但我从不抗拒陌生的号码,即使接起来是一些无用的广告推销,我仍旧乐此不疲。
“是谌曦吗,我是赵可欣。”
“嗯,你好。”
“我想找你谈谈,你今天有时间吗?”
“抱歉,没有。”
“我只需要十分钟,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
“就在电话里说吧。”
“哎呀,其实是这样的,我有件东西要给你,是叶洵留给你的。”
犹豫了一下,我并不想见到赵可欣,即使这么多年过去,我仍将她归为见到就会产生麻烦的一类。
叶洵对赵可欣有强烈的憎恶感,我曾劝说过他很多次,但我想他对赵可欣的情绪不仅仅是因为我,更多是因为她与他母亲的相似,叶洵很少同我谈及他的家庭,为数不多的我仍旧记得。
叶洵的父母在叶优出生后就双亡了,他母亲知道他父亲有了外遇,于是开车载着三个人直接撞向了运货的卡车,卡车装着易燃品,撞击后爆炸,导致多人伤亡。
“赵可欣也是这种人,一旦认定的人,她不在乎要多少人来陪葬,无论如何也要得到。”叶洵说这话的时候正在开车,握着方向盘的手的骨节因为用力而泛起浅浅的白色。
而我还沉浸在他父母如何死亡的故事中,这足以给当时的我带来一定的震撼,因为我的生活始终平静如同凝固的冰,透明坚硬,不动如山,简单如一,没有这种悲剧性色彩的故事。
而发生在叶洵身上的事,或许比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更让人无法接受。我并未察觉彼时自己对叶洵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或许母亲教会我冷静的同时也让我遗失了很多东西。
“你在看什么?”叶洵注意到我一直盯着他看,对我扬起了笑容,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摇了摇头,仍旧盯着叶洵,他的侧脸如同环绕芙城的山脉,高低起伏,乍看下衔接光滑,但每一次到达尖顶都有一段冲刺般的折返,给人一种不安的危险感,但同时令人着迷,至少令我着迷。
“赵可欣为了那个姓陆的……叫什么?”
“陆浩。”
“对,论眼光她比我妈差多了,那个陆浩。”他发出了一个不屑的鼻音,没有再说下去。
“不用管赵可欣。”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说这样的话了,记恨会让我觉得疲惫,我不擅长做一个睚眦必报的女人。
“我清楚你的想法,谌曦。”叶洵摇了摇头,没有与我争论下去。
所以于我而言,赵可欣这个名字总会与叶洵有一些联系,而如今我不想这样的方式回想起叶洵,高中曾发生过的事情,与他有关系的人,或者他留下的东西,我也并不相信赵可欣会拿到什么叶洵的东西。
“不用了,谢谢。”
在赵可欣说话之前我挂掉了电话,她没有再打过来。
我等待Maria电话的时候下起了小雪,还没有达到在光秃的树枝上覆盖一层白衣的程度,只是地上如同洒了霜糖,给芙城增添了一丝趣味。
没有树叶的遮挡,在这里可以看见教堂的尖顶。曾经仍旧是乳白色的外墙壁如今已经泛黄,大自然在上面留下了一道一道的痕迹。陈旧是神明的宗旨,无论什么信仰,无论什么宗教,新鲜会带来动力,但只有陈旧才是最终的源头与根本。
我没有信仰,一直觉得轻松,但同时也为此感到遗憾,如果人在精神上找到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归宿,那无论在世间遇到什么样的人与事,皆可置于身外。
这像是自由的最终的状态,然而我知道自己不可能依附任何一种信仰,我已深切体会到将要面对以及面对过的疾苦,即使我不曾经历,也许永生不会面对,但我愿意将自己抛弃在浩瀚的尘世中,接纳所有凡事,我不寻求解脱,不渴求自由,我接收生活,如同生活接收我一样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