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楔 子
“做哥哥的新娘,好不好?栎儿……”
深宅大院的偏僻角落,少年轻如微风的吻印上花瓣样的唇,小小的小男孩浑然未觉,犹在温暖的睡梦中……
正 文
苏州城外。驿站。百草门有名的闲人白少风不耐烦的催促:“少啰唆!没听说到了驿站掏银子还坐不上车的!我有急事,若耽误了,你这小小的驿站可担待不起!”
驿站老板为难的陪着笑脸:“这位大爷,真的不是小的不想赚这银子,实在是小站车马太少,人手也不够用,这一天一地一趟人满发车是官定的规矩,所以……其实您孤身一人,也没带什么行李,和他人共用一车也没什么不方便不是?天色还早,往杭州去的人绝不会少,还是再等等,只要凑够了一车,立马就出发……”
“哼!合着横竖得等?!”白少风眼珠一转,抬手指指车场里的一溜平板货车:“那么我要是运货并且同行呢?”
见这难缠的主顾转了念头,老板连忙回答:“运货倒是可以货到发车,货主也可以随货同行,只是这货车脏污不说,四下又没遮没拦,哪是您这样的大爷肯坐的。何况车速也和驿车没法比,要耽误了您的事情……”
“不关你事!”白少风立时打断,兴致高涨起来:“我就运货了!快给我准备,即刻出发!”
“是是!”顾客满意至上,只要能送走麻烦就好,老板再不多话,指挥旁边的伙计赶快套车,一边问:“不知大爷要运什么货?运往杭州何处?小站这些伙计您又挑哪个为你赶车?”
“什么货?我想想……稻草!就给我装一车稻草!运到杭州城西山下西里湖边杜府,赶车人嘛……”白少风四顾打量一番,忽然身子一纵,跃至近旁茶寮边揪住一人:“光天化日的蒙什么脸……就他了!叫什么名字?”
“啊?!”四周渐渐围上来看热闹的众人都是一楞,老板赶上来解释:“大爷,这人不是车夫,只是小站里替人代写书信的,我们都叫他小疤,因为他小时候被恶人毁了容貌,脸上挺长的几道疤,蒙脸是为了不吓着别人……”
“不用你啰唆,我有眼睛看得出来!毁容?让我看看毁成什么德行了……”白少风死盯着所揪之人由左侧太阳穴纵贯眉心没入面巾的狰狞伤痕,兴奋异常,伸手就想摘下面巾,到底想起不妥,于是一连声的问:“可以吗?可以吗?就看一下?”
“大爷请便。”小疤轻声回答,旋即自行拉下面巾,两道深紫色沟痕赫然爬在脸上,额头那道是一直延伸至右下颌,而另一道则从右眼下开始延伸至左下颌,正正交叉在鼻侧处,将五官割裂得不甚对称。
“唉……真可怕……可怜……”叹息声四起,小疤习惯般低头,默默将面巾带好,转身想进茶寮,不想白少风还是紧拽着不放:“我是大夫,就爱挑战像你这样疑难杂症的伤患,免费!免费!这一趟杭州你就跟我去吧!说不定从杭州返回时,你就用不上这劳什子面巾了,行不行?行不行?”
“这……”小疤看看白少风,又看看四周众人,似乎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隔了一会才轻声说:“这伤早已愈合,见过的大夫都说只能如此了,何况在下赶车并不在行,只怕会耽误大爷的正事。”
“没事没事!”白少风一向对这类疤痕颇感兴趣,乍见就已技痒,而且如此深长并不多见,又在面部,若医得好,成就感自然非同一般,若遇困难,也可收集到大量有用的资料继续琢磨!主意即以打定,岂能容这现成的试验品拒绝:“赶车在不在行无所谓,只要马在走,总能到得了杭州!实话告诉你,我可是百草门的人,这天下还没有我医不好的伤!杭州办完事情你就跟我回百草门,我工钱照付,吃住全包,医好为止,怎么算你都没损失,考虑一下?”
没等小疤表示,四周听得真切的众人已经纷纷搭腔:“去吧!……别傻了小疤,百草门呀!那里面可是花钱都请不来的好大夫呀!……试试吧,没准这次是遇到贵人了……”驿站老板听了一会,也开口劝说:“这是好事!小疤,你也不小了,真能把脸治好,就可以娶个媳妇过几天舒坦日子,万一不行还回来,这驿站再小,总少不了你一口热饭。”
小疤一直低头静静听众人说话,见老板都这么说,才抬头问白少风:“到杭州卸了货就直接去百草门?”
“对呀对呀!”拐人眼见就能成功,白少风眉开眼笑的信口保证:“我去杭州只是受人所托带个口信,就几句话,没准这一车稻草还没卸净就完事了!然后咱们一刻不停直奔百草门!我保证!”
小疤又低头想了一阵,终于下了决心:“我去!”
……
渐近杭州,官道开始繁忙,一辆载满稻草的板车在众多车辆中悠哉悠哉的走着,在稻草顶上连躺五天的白少风终于忍不住开口:“我说小疤,这四百里路都快跑完了,你怎么还是连句话都没有?闷死人了!”
“白爷让我说什么?”
“随便!比如你多大?这伤怎么来的?多长时间了?你姓什么叫什么?有没有亲人?等等等等!”
“我十九,这伤有九年了……我就叫小疤……没有亲人了。”
“……说完了?!你还没说这伤怎么来的呢!”白少风一翻身坐到赶车的小疤旁边,再次仔细观察露在面巾外的伤痕,九年了?难怪颜色如此暗陈:“不是兵器所伤,看起来当初连基本的医治都没有……想必过了很长时间才自行愈合对不对?”
“……对。”小疤半晌后才简短答了一声,随后又目不斜视的赶车。
白少风也半晌无言,随后伸个懒腰翻回稻草顶端:“我再睡一觉,你把车直接赶到大门口,到了再叫我。”
直到听见小疤细不可闻的“嗯”了一声,白少风才微微笑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
“干什么的?!眼瞎了?!这里可不是你这种车能随便停的地方!快滚!”杜府的黑漆大门前,几个门役没等车停稳就包夹上来,其中一个二话不说已开始大声呵斥。
小疤瑟缩了一下,犹豫着正要将车赶开,白少风已蹦了起来:“狗眼看人低!百草门白少风要账来了!叫杜祺翔赶紧给我滚出来!”
众门役闻言齐齐变脸,刚才骂人者抢先表现:“原来是白爷!得罪得罪!我们庄主这几天一直在等您,请随我来……”
“你算什么东西?!让我进我就进?!”白少风双手一背,长身挺立在门槛外:“让杜祺翔亲自来接我!”
“这……”众门役交换一下眼色,其中一个快快的往里跑,竟还是那个骂人者。
“站住!”白少风喝住那人,冷然一笑:“换个人去报信!至于你嘛……我给杜祺翔捎了一车值钱货,你就替你主子验收吧!小疤,给我在旁边坐着,监督他卸货!”
杜祺翔来到大门外,一眼看到的就是车上车下两大堆稻草,一个门役满头大汗在两队稻草之间忙活,而那个让人头疼的百草门闲人,则气哼哼的在一边跳着脚怒骂:“你眼瞎了!没看见又掉了!如此珍贵之物竟被你这蠢材这样糟蹋,真真可恶!”
“白贤弟!”杜祺翔苦笑一声,拱手一礼:“让为兄好等!”
“杜、祺、翔!”白少风咬牙切齿的转脸,还是气愤难平:“你家的好奴才!我大老远从苏州带给你的好东西,眼睁睁就被这狗东西糟践了!你怎么说?!”
冷然扫一眼门役惊恐求饶的神色,杜祺翔笑道:“既是他瞎了狗眼,我这里留着也没用,不如交予贤弟替我打发了吧。”
“我要这种东西更没用!”白少风愤怒之色转瞬不见,并不看颓然跪地的门役,哈哈一笑:“这只不入流的看门狗还是你自己留着吧。只不过他弄乱了我的大礼,理当由他负责整理,我要他将这些货物搬进该进的地方,给我一根一根的搬,一根一根的摆!搬不完摆不正不许睡觉,杜兄以为如何?”
“就依贤弟!”杜祺翔不由得失笑,伸手相邀:“请!”
白少风再瞪一眼瑟瑟发抖的门役,这才迈退跨进大门,走两步又停住回头:“小疤!你不用监督了,跟我一起吃饭去!”
稻草堆后传来小疤轻轻的声音:“不……不用了,我在外面等就好。”
“随你,我会快去快回。”话是这么说,白少风身形却不动,过了一会,看到小疤从稻草堆后探出头来,才点点头往里走。
杜祺翔顿了一下,旋即跟上,进得中庭才问:“贤弟带了随从?为何蒙面?”
“我半路拐的宝贝。”白少风笑嘻嘻的回答:“你也知道我的毛病,没看见他脸上有疤?不蒙脸真能吓死人,是个难得的稀罕例子。”
杜祺翔又走几步,问:“贤弟信上只说急急要来,却不知所为何事?”
“没事,就是最近太无聊,百草门那个讨厌鬼又不守信用,不到时间就想把我弄回去,在苏州居然叫人扣了我的马,你说可恶不可恶!不过我懒得计较,想着离杭州不远,就来你这儿再找匹更好的。”白少风依然笑嘻嘻的,看起来是真的心情愉快:“不过现在因祸得福,赶紧给我备两匹马,吃完饭我就带小疤回百草门,这下有得玩了,就是再出来可不定什么时候了。”
杜祺翔沉吟着再走几步,开口:“就是说下次见面不知何时了?既然如此,贤弟何不在为兄这里多盘旋几日,你我兄弟好好聚聚?”
“倒也是,自从你收心回家当大老爷,我们见面的机会少多了,也该好好喝一杯,可是我给小疤保证说到这里只几句话的工夫就走……”白少风表情认真的思考了一下,望着杜祺翔一笑:“还是兄弟重要!既然你如此殷勤,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痛快!这几日为兄定要陪你一醉方休!”两人同时哈哈大笑,相携至饭厅,桌上已是山珍海味摆着,酒过三巡,白少风已显得不剩酒力,杜祺翔将其扶进客房,才想起来似的问:“贤弟那个随从可有安排?”
白少风卷着大舌头摇头:“不……不知道……”
“那么为兄就做主安排了?……贤弟?贤弟?”杜祺翔再摇摇摊在床上的人,确定已睡熟,才嘘出一口气,转身往外走去。
……
天色已近黄昏,虽然一根一根在减少,杜府门外的稻草堆也并未缩小多少,捧着一根稻草的门役已是几乎用爬的在挪动。小疤在车轮后抱膝静静坐着,脸整个埋在怀里。
“……小兄弟?这位小兄弟?!”
听到叫了无数遍的声音就在自己耳边,小疤迟疑了片刻才抬头,果真是一个杜府的管事立在眼前:“是这样,白爷喝醉了,看样子今天醒不了,我带你进府里休息一晚。”
“不 ……不用……我在外面等,也好看车。”小疤呆了一下,嗫嚅着拒绝。
管事显得有些为难:“车马自有安排。白爷关照过要好好招呼你,所以我家主人特意吩咐让我带你到里面休息,你要不进去,明天我没法对白爷交代……虽然天色还早了些,可是我家主子也喝多了睡了,按规矩这大门得在主子就寝前关上,你看……”
小疤低头想了半天,终于站起来:“好吧。”
……
管事在前引路,小疤低垂着头跟着,越走身形越瑟缩,等停在一处小院落之外,整个人几乎抖若筛糠。
管事推开院门,有些抱歉地说:“小兄弟,你是客,不好跟我们下人挤,可主子又没交代把你安排在什么地方,我就自作主张了,这地方旧了些,也好长时间没有住人,不过屋子里还干净,也没什么人走动,就委屈你在此将就一晚。对了,饭菜已经给你摆上,我让人明天再来收碗碟,你慢慢吃,我还得巡院子,就不陪了。”
小疤听了,抖得不再那么厉害,轻声道了谢,再听得着院门关上,好久,才慢慢抬起了头。
“爷?”管事关紧院门,躬身压低音量恭恭敬敬唤了一声,杜祺翔应声现身,声音低沉却冷硬的吩咐:“把这个院子给我封了,从现在起,没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出入!”话音未落,人又隐身不见。
……
合欢树……青石花栏……铁索秋千架……金鱼大瓦缸……小疤挪动灌了铅的腿,缓缓走到一扇门前,犹豫着推开,迈入,颤抖着逐个轻轻碰触看到的东西,又都被烫着似的立刻缩手,紫铜门环……花梨木桌椅……白玉笔架……比正常矮了数寸的条栅几……饭菜摆在条栅几上……只挨个吃了一口,小疤放下筷子,楞楞的看了饭菜半天,又在屋子中间呆立很久,才试探般小心翼翼和衣躺在床边,手不由自主的摸向床头。
软软的缎子面被褥……香香的装着菊花瓣的枕头……枕头下藏了蛐蛐的牙雕南瓜罐……蛐蛐罐!小疤惊愕的看着手里泛了黄的牙雕南瓜,半晌,一颗泪滑落枕上,随后猛地将罐子紧紧抱在怀里,整个人痛苦的蜷缩起来,竭力压抑的哭声被埋进了枕头,细微到几乎听不见……
……
房间终于黑透,小疤在长时间的间断抽噎后也终于没了动静,屋门无声的开启,来人先轻轻走到床边,伸手点住床上人的睡穴,才燃起屋里的灯。
“真的是你……你终于回来了!”杜祺翔坐到床边,划过濡湿面巾的手指有些微微的颤:“你娘呢?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的脸……到底怎么了?”
面巾就要拉下的一瞬,一只阻拦的手猛然出现:“我还没允许你看呢!”
“原来你没醉。”杜祺翔收回手,看一眼神清气爽的白少风,视线又转回小疤身上:“跟了我多久?”
白少风撇撇嘴:“从我好不容易才挖到的宝贝被骗进虎口开始啦,你居然也没发现!说吧,你想做什么?”
“你认为呢?”杜祺翔目光闪动,眼眸间精光乍现:“你又想做什么?”
“我?!”白少风诧异的指指自己的鼻子,眼睛眨巴半天,有些来了火气:“你还问我?!打你一见他我就看出来你没安好心!我告诉你姓杜的,小疤是我的!从我看到他那刻起他就归我罩了!我才不管他和你杜家有什么狗屁瓜葛,有我在你别想动他!”
杜祺翔并不接话,静静看了白少风一阵,神色异常凝重的问出一串问题:“贤弟为何认为他和杜家有瓜葛?他说的?你如何认识他的?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故意探试我对他的反应?”
“他可什么都不说,我也没问,问肯定也问不出来……”白少风看了杜祺翔的神色,意识到事情似乎超出自己想象的严重,挠了挠头决定知无不言:“他真和你们杜家有牵扯?难怪死都不肯进来!我几天前才认识他,就在苏州城外的客栈,他是那儿代写书信的伙计,我打跟前一过,就被那疤勾得走不动路,正盘算着怎么拐人,瞧见他一听地址是你家吓得连手里的笔都掉了,那时候我是和老板在说话,跟他还八杆子打不着呢,你说我能不好奇?后来一路上我都没说到哪里,他就把车赶到了地方,见你出来还一直恨不得藏进草窝里去,我当然更想知道怎么回事了,再有你看见他后鬼鬼祟祟的动静,说毫无瓜葛鬼才信!”
白少风停住,看杜祺翔听得认真,不由得猜测:“不会跟我想的一样吧?他是你家哪个对头的漏网之鱼?被你家斗败了走投无路只好隐姓埋名?他那脸也是你杜家的杰作?!你真想斩草除根?!我警告你,除非我……”
“你认为我会允许有可能对杜家不利的人进杜府吗?杜家想要除掉的对头会有漏网之鱼吗?我会让无名之辈涉足杜府内院吗?你觉得我会跟你一样无聊偷窥一个莫名痛哭的人,还一看就两个时辰?”杜祺翔又用一连串的问题打断了越说越激动的白少风,稍作停顿后叹了口气:“你没发现他对这里很熟悉吗?”
“……是不会。”白少风被问得哑口无言,想了想才不情不愿的回答,却还是有些不服:“可那是熟悉吗?我倒觉得小疤像没见过世面看什么都好奇!喂!姓杜的,你到底想干什么?东拉西扯问南问北的,难不成想拐我的宝贝?!想都别想!我之所以带他来,一是跟你约好在先不得不来,二是好奇他跟这里的关系,现在见也见了,我也不想管你们的关系了,总之天一亮,我就带他走人!”
任白少风指天划地的自说自话,杜祺翔根本不再理会,一伸手终于拉下了那个碍眼的面巾,随即如遇雷击般愣在当场,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发生了什么事?谁干的?谁这么对你?!”喃喃间猛然将沉睡中的身子狠狠拥在了怀里,锥心痛楚摆明在眉宇间。
“呃?”白少风下意识想抢人,却被杜祺翔的异样神色所困惑,观察了一会,还是忍不住敲敲床头:“喂!他到底是谁?!”
杜祺翔强行镇静下来,放平怀里的绵软身躯拉被盖好,示意白少风一同来到屋外,才开口,却又是问句:“贤弟可曾记得当初相遇时我所解释的离家原因?”
“寻人……啊?!难道……”白少风瞬间会意,讶然指向门里:“他……他……小疤?!栎儿?!你那个从出生就偷偷藏在家里的异母弟弟?!”
“所以,杜某在此感谢贤弟将他带回来!”杜祺翔突如其来冲白少风深深一揖,随即正色:“但是,贤弟也当明白,他是我的!”
天色泛白,屋内人依然沉睡,屋外的两人依然互不相让,白少风早已面红耳赤:“什么好兄弟生死之交?!狗屁!知人知面不知心!其实你就是个强盗!休想我把他留给你这个无赖!小疤明明是我发现的!你说他是谁就是谁?!原来才十岁的小孩子,九年没见了,还毁了容蒙着脸,你凭什么一眼就能认出来?!我呸!”
“就凭他的眼神!”杜祺翔并不急躁,语气舒缓却斩钉截铁:“他不叫小疤,他是杜栎翔!我的栎儿!脸变了,身形变了,可他的眼神一点没变!他一出生就是我在教养!他的一切我再熟悉不过!他一路进来的反应你我都看得清楚,而这院子、这屋子,是他住了十年的地方,对这里他所表现出的眷恋,我比你更懂得!他的泪也让我确定,不管当初为何离开,他都不是自愿,因为他喜欢这里!所以,我不会让他再离开!”
“你……”白少风跺着脚正想开骂,屋里的细微哽咽却让两人同时消声,随即同时冲进门。
“我点了他的睡穴。”轻轻抹去令人揪心的泪痕,杜祺翔苦笑一声想了起来。
“所以他在做梦。”这就是所谓的关心则乱?白少风无奈的后知后觉:“你的栎儿吗?当初你可没说他这么会哭。”
似感觉到轻抚脸庞的大手就要离开,大颗大颗的泪又从卷密的睫毛间涌出:“……我不走……不走……你在哪呀祺哥哥,快来救救我,我是栎儿呀……疼……我疼呀祺哥哥……娘……娘……祺哥哥为什么不来救我……他不要我了……祺哥哥不要栎儿了……”
“栎儿?!祺哥哥在这里!”杜祺翔惨白着脸,安慰的声音微微发颤:“我要你!祺哥哥会保护你再不让你受伤害!安心睡,听话,乖乖睡觉……”一如旧日的安抚声里,噩梦中的栎儿渐渐平静,又沉沉睡了过去。
败了败了,看来宝贝真的带不回去了……旁观全程的白少风拉长了脸,从怀里摸出一只玉瓶,然后不客气的将杜祺翔推到一边,指尖从瓶里挖出一团东西就要往栎儿脸上抹,却冷不防被抓住了手。
“杜祺翔!你又发什么疯?!”
“我不允许你用栎儿试药!”
“什么试药?!”白少风顿时急了,举着玉瓶使劲抵住杜祺翔的鼻尖:“这是看花回!看花回!外人再有钱也买不到的百草门独门圣药!就算是我也一年才弄得到一瓶!就这一瓶!”
杜祺翔挥开白少风的手,丝毫不为所动:“那又如何?”
“……什么叫那又如何?难道你不想治好栎儿的脸?他可是想医脸才跟我走的!”白少风愣了一下,旋即警惕:“你又想打什么坏主意?”
“想替栎儿医伤?好办!你可看出杜府的任何人都让他非常害怕?而我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所以天一亮,由你出面先找个好理由让他安心住下,然后再替我跑一趟苏州驿站,否则……”杜祺翔用力搓搓脸,微微一笑:“我保证你永远只能对着他的伤痕流口水!”
……
“小疤!小疤!等会再睡!我跟你说件事!小疤!起来”白少风拍开栎儿被点住的穴道,煞有介事的摇晃。
“……白,白爷?”栎儿睁开眼睛,一时弄不清状况。
“你听我说,我和杜祺翔一个共同的朋友的朋友的老婆的弟弟的娘舅的爸爸的妹妹的堂弟的表哥的爸爸生了急病,说是眼看着就要咽气了救人如救火所以我得马上和他一起出趟远门,你就先住在这里等我回来再带你回百草门!”呼!终于可以喘气了!
栎儿坐起身一脸茫然的看着白少风,根本没理解说了些什么:“……白爷?”
“说定了你就住这里!没把你的脸医好我不会扔下你!”白少风再接再厉,显出了大夫本色:“我不在这段时间你要先自个儿为治疗做准备,第一条就是脸不能再拿面巾捂着了,要多见见阳光多吹吹风,不然会影响日后的治疗进程!第二条是好好吃饭,跟饭菜一起送来的药也要全部吃光,那可是我专门为你开的方子,你身子太虚就很难熬过伴随治疗用药的难受效应,我可不想为这原因半途而废!我知道你的难处,所以把这个院子借过来了,一会我走的时候就把大门锁起来,等救完人回来再开开,在这期间杜家所有人都进不来,饭菜每天到点有专人给你放到大门底下,你自己端回屋吃完再把盘子碗放回原处有人会收!听明白了?到底明不明白?!说呀!”
白爷说要和祺哥哥一起救人去……:“明白了。”不知道是有些失落还是有些放心,栎儿轻声应着,稍稍抬头。
这疤痕……绝品呀,可真勾人呀!好想现在就医呀……怎么就成了别人的宝贝呢?呜!可恨的杜祺翔,妄和他做了八年的朋友!误交匪类呀!呜呜呜……这疤痕……手痒呀……心痒难耐呀……
“白爷?”被人挡着无法下床,栎儿疑惑着轻唤。
“啊?呀!我该去救命了!记着我的话!”话音未落,白少风已窜至大门外,门扇随即关严,落锁。
……
又楞楞的坐了很久,栎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自己独自留在了这里!留在了这个魂牵梦萦,却被无端残忍逐出的儿时乐土里……可是,娘被逼发过毒誓的,用不得善终来保证不再踏入这里一步,而今在九泉之下的娘会如何?苍天可会替她证明,这次是祺哥哥亲自命人带自己进来的?只是祺哥哥不认得……怎么会认得……
出得房门,竟然已至正午,四周静悄悄的,紧闭的院门下放着几只托盘……想起白爷的叮嘱,栎儿努力将饭菜往嘴里塞,可还是咽不下呀,即便旧物历历在目,原来一切都变了……怎么可能不变?安分等白爷回来带自己离开,是小疤的命……端起药碗一口气灌下,好苦……
……
入夜,一个人影从高大的合欢树上跃下,无声无息的潜至床前,借着淡色月华轻轻抚摸那两道可怕的伤痕,良久,掏出一只玉瓶,将瓶里的膏状物小心的涂在伤痕上……
……
“遇到麻烦了?”终于等回了人,杜祺翔满腹的抱怨却无法出口。
“没……”略显狼狈的白少风瘫在椅上大口灌着茶,顺了顺气才说:“驿站我就没去!回了趟百草门,速度快吧?”逃命也就如此了……
“什么?!”杜祺翔脸色变了变,并未发难,沉吟着等白少风的下文。
“我要医的人能不先打探底细?从苏州出发之前我就在私底下盘问核对过了,老板和周围人说的都一样,九年前母子俩要饭到了那里,大人孩子都是连病带伤的,相当可怜,听他娘讲是死了丈夫来苏州投亲,没成想娘家也没了人,路上还被坏人伤了性命抢了家当,逼不得已只好乞讨活命……”白少风摇头叹息一声:“没多久他娘病死了,老板见孩子年纪虽小却知道干些杂活不吃闲饭,又认识字,便留下了。没什么有用的。”
要饭……干活……娇嫩乖巧,一直被自己捧在手心疼着宠着的栎儿?!心内大痛,杜祺翔咬牙问:“既然知道,怎么不早说?!”
“你又没问,只说要我去驿站不是?”白少风答的理直气壮,从怀里摸出一颗豆大药丸:“反正被你赶出门了,我就好人做到底,弄了个有用的送你!”
杜祺翔接过看看闻闻,皱起眉头:“是什么?”
“相见欢!百草门从不外流的好东西,不是给你用的……”白少风得意洋洋的抢回收好:“你不是想知道当初到底怎么回事吗?最简单的法子就是听栎儿自己说!这相见欢的妙处就是无论谁吃下去,一个时辰之内,旁边人想知道什么一问就能知道!绝对不掺半点假话!怎么样?放心,对身体绝无坏处!”
“这……”杜祺翔略显犹豫。
“你看也知道了,你那栎儿绝不可能主动提起当年,他甚至不想和这里再有牵扯,也根本没有认你的意思,我怀疑……”白少风眼珠骨碌一转:“你原先那一套说法都是胡扯,一定是你干了什么缺德事,逼得人家落荒而逃对不对?!我看人还是让我带走得好,免得又入虎口……”
“你做梦!”杜祺翔冷哼一声,下了决心:“那就试一试!”
……
半月有余了,日子寂静得似乎回到了从前,让人不知雨雪风霜。听得院门突响,栎儿慌忙躲回屋子,随即一愣:“白爷!”
“怎么?不想见到我?!”白少风嘻嘻一笑,睁大眼睛盯住那令人垂涎三尺的疤痕:“在这里住习惯了,不想走了?”
“不是!”栎儿很快地回答,头压得更低,轻声问:“现在就走吧?”
“不忙不忙!我刚回来,累得半死,怎么着也得先休息休息!”白少风动作夸张的弓腰捶背:“哎呀!腰酸背疼呀!这一趟,吃不好睡不好,好在凭我天下无敌的医术,算是没白去!饿死我了,我让人备了酒菜马上送到院里,等摆好就出来陪我喝杯洗尘酒!”
……
“来来,就一杯!”合欢树下,白少风不由分说拉出栎儿就灌了一杯。
“我不会……咳咳……”栎儿措不及防被呛了一下,反射般想逃回屋子,却被抓牢:“咳……白爷,在下真不会……”
“不会就算了!”白少风目的已达到,大度的挥挥手,径自坐下来,眼睛直勾勾观察效应:“吃饭总会吧?坐!”
“会。”栎儿轻声笑了,依言落座,竟于一瞬间撤下了所有防备。
啧!不愧是相见欢!心里赞了一声,白少风夹了一只鸡翅过来:“尝尝看,这是你最爱吃的对不对?”
“对。”栎儿轻声回答,却只咬了一口就放下:“不过现在吃不惯了。”
“哦?”白少风诧异一声,追问:“味道变了?原来是什么味道?”杜祺翔不是说还是那个厨子吗?
“原来的味道……”栎儿低头似在回忆:“好香呀……以前不知道家里的东西有多好吃,后来不敢想了,心里却总惦记着,现在吃起来却根本不一样……那原来惦记着的,应该是梦里虚构的吧。”
“哪里不一样?”这都已经非常好吃了……白少风满意的吐出一根骨头,不禁猜想原先能好吃到哪里去。
“味道……太苦了,我吃不惯。”
“苦?!”白少风一口酒差点喷出来,眨眨眼睛,再夹了一块划水:“那这个呢?”
“……真的很苦。”栎儿艰难的咽下,困惑的看着大嚼大咽的白少风:“白爷不觉得?”
“啊……还行!你从什么时候,嗯,吃不惯的?”
“刚来那晚上就觉得了……”栎儿低头,又抬头笑笑:“我想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了,其实口味会变很正常吧,那时我娘给我讨来的百家饭口味都不一样的,辣的、酸的、麻的、甜的都有,所以苦的也应该有,只是原来没比较过,自个儿不知道而已。”
“……有道理!那当初你娘为何带你讨饭?”
“我饿,娘没有钱……走的时候想着找到祺哥哥就回来了,什么都没带,大丫鬟又把娘的首饰全抢走了,赶车的收了钱却嫌麻烦把我们扔在路上。”
“……你是说从这里离开是为了找你那祺哥哥?!”什么呀?!杜祺翔不是说……:“大丫鬟是谁?你给我把当时的情景说一遍!”
“大丫鬟就是老跟在大娘身边的陪嫁丫头呀。那天,祺哥哥还是没回来,家里的仆人也不见了,娘在午睡,我就还坐在秋千上等,然后大丫鬟在院子外面招手叫我,说知道祺哥哥在哪儿可以带我去,出后门走了很远,有一间破房子,大丫鬟说人就在里面……”栎儿停顿了一下,身体微微发抖:“可是只有大娘,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外乡人。”
“你大娘?杜祺翔他娘?!”白少风更加惊讶,这可跟那小子所讲的情况连边都靠不上!
“是祺哥哥的娘,祺哥哥让我叫她大娘……她的表情好可怕……”栎儿的声音里带出了惊恐,似乎又回到了当时:“那个外乡人盯着我看,还捏捏我的胳膊、腿,然后说他买了,给了大娘很多银子……”
……天!白少风停在半空的筷子叭嗒一声从指间滚落,头顶上的树枝也是一震。
“我不跟那个外乡人走,要找祺哥哥,使劲挣时怀里的蛐蛐罐掉出来,我想捡,可是大娘一脚就踩坏了,踩完就使劲打我,说当初就不该任祺哥哥留下我这个祸害……”忍不住的泪水开始在栎儿脸上肆虐,如终于决了堤的洪:“这时候我娘突然扑进来,跪在地上说我小,什么都不懂,求大娘不要把我卖给人牙子,一边狠狠打自己,几下脸就肿了,娘哭着求大娘看在爹的份上饶我一次……”
“大娘却骂得更厉害了,骂我是狐媚子,骂我跟我娘一样不要脸,就知道勾男人……娘的额头都流血了,还用身子护着我,大娘一直不停手的打,大丫鬟也打……娘的脸几下就被她们抓花了,血肉模糊的,我很害怕,哭着喊祺哥哥救我,大娘更生气了,骂就是这狐媚脸惹祸,一张不够还生一张出来祸害杜家,说没这脸祺哥哥就不会再要我,猛然就拔下头上的簪子,抓住我使劲划……”
好像有些明白了……一开始就错了方向的傻子!白少风眼梢瞟向头顶树枝,忍不住鄙视了一下下。
“好疼啊……”栎儿语气恍惚,抬手捂在脸上,指尖覆住右眼:“这一下是冲眼睛来的,娘叫得好惨,伸手帮我挡了一下,手背肉都翻起来……外乡人把银子又抢回去,说这样子找不到买家……娘求大娘放过我,大娘就逼我娘发毒誓,要我娘和我滚得远远的,再不回杜家,再不见祺哥哥,再不提自己和杜家有关系,否则不得好死……”
唉……白少风喟叹一声,转念又喜上眉梢,杜祺翔啊杜祺翔!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你老娘搞的鬼,倒要看看你还有何脸面不把宝贝拱手相让!“然后呢?”
“大娘走了,让大丫鬟发落我和我娘,她就给了个过路的赶车人一些银子,让他把我和我娘带走,越远越好……娘求赶车的弄了些香灰抹在自己和我脸上,我疼得一直哭,娘也哭,赶车的嫌晦气,只走了一天就把我们赶下了车……我一步都走不动,娘就背着我,走到有人家的地方,就跪在门口要些吃的喂我,小孩子跟着我们丢石头,娘撕了衣服让我蒙在脸上……”
枝叶间忽然哇的一响,白少风状似随意的挥了下衣袖,将落下的几抹殷红悉数收走,顺便“嗤”了一声送上去一个白眼。
栎儿浑然不觉,也不再哭泣,似乎泪已尽了:“走了好些天,娘也走不动了,就在一个破庙里住下来,那庙离驿站不远,每天多少能讨到些吃的……别人都劝我娘说我养不活了,我娘不信……结果娘却先死了,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肯闭上……驿站老板舍了张席子,我就天天去驿站扫地,擦桌子,喂马,时间长了,老板知道我认字,就让我住在驿站,帮着写些书信,管我饭吃……”
“那你就从没想过回来找你的祺哥哥?”
“我问娘祺哥哥怎么不来救我,娘说就是祺哥哥害得我这样,让我忘了他……我不懂,可娘的表情好吓人,我不敢再问,后来脸就可以沾水了……大娘说得对,我这个样子,祺哥哥根本就认不出来了,怎么还能要我?”
“我认得出来!”随着一声压抑的嘶吼,杜祺翔从树上纵身跃下,一把将栎儿搂在怀里:“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了!我要你!祺哥哥一直只要你呀!栎儿!”
片刻的静寂之后,栎儿猛然神经质般的挣扎,一边双手捂住脸惊恐的大喊:“我不是!我不是栎儿!我叫小疤!我跟这里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认识你!我是小疤!小疤啊……呜呜……我真的不是栎儿……呜……真的不是……呜呜呜……”
“呆子!你先放开他!”白少风一掌拍开杜祺翔的铁臂,掩护栎儿奔回房间,硬生生堵在门口:“你干嘛非找这时候刺激他?!也想逼他情急吐血?!我知道你血厚多吐些没什么,可他的身子骨能和你比?!”
“我……”杜祺翔自知莽撞,收住脚步无言望向紧闭的房门,面如死灰,表情痛苦的扭曲着。
白少风看看杜祺翔嘴角的血渍,认栽的塞过去一颗护心丹:“给你真浪费!不过也确实够你受的……来吧,你我接着喝!”
“他……”坐在栎儿原先的位置,杜祺翔欲言又止,听不到屋内有任何动静,心急如焚。
“不妨事,只是他不承认自己是你的栎儿,不太好办呀。”
“你我都知道他是!”
“他吃了相见欢!所以既然他说自己是小疤,在他心里,他确实就只想当小疤!”白少风毫不客气的将一大瓢冰水泼过去,指指满桌的酒菜:“先不说别的,你倒是尝尝看!”
杜祺翔稳下心神,满腹狐疑的夹起栎儿咬过的鸡翅也咬一口,眉头霎时紧皱:“菜没问题……为何他会觉得苦?什么地方出了差错?”难怪这些日子栎儿一直吃得很少,即使保留着在条栅几上吃饭的习惯,也总是浅尝辄止……当年惟一一次罚他,便是撞见不好好吃饭的他被他娘满院子追着喂,于是罚他面壁坐在条栅几边,不把饭全部吃完不许离开,慢慢就成了习惯,怕太高摔着他,自己还命人锯矮了条栅几,那时栎儿才三岁……
“心里!他的病在心里……”白少风轻叹一声:“这种例子也不是没有,只不过我是第一次碰见。想想也是,这么些年得吃多少苦,却连个诉苦的地方都没有,这苦自然就憋在心里,忽然回到这儿,陈年往事历历在目,却还是没法说出来,滋味可想而知,心里的苦便从舌头上发出来,当然吃什么都会觉得苦。”
“……有法子吗?再这样下去,他的身子岂能吃得消!”
“据以前的例子,药石罔效!”白少风摇头:“心病还要心药医,这心药,我这医身的大夫确实无能为力!”
杜祺翔闻言沉默半晌,霍然站起,大步走到屋门外,轻轻敲几下再柔声说:“我不管你说自己是谁,只想请你听我说些话,这些话憋在我心里很多年,一直没机会说,因为我的宝贝不见了,而我只想说给他听……”
屋内依然静悄悄的,白少风潜至窗边从缝隙看看,栎儿在条栅几下蜷成一团,正楞楞的看着门板……
收到窗边发来平安无事的暗示,杜祺翔继续缓缓的说着:“我的宝贝在我心里是最最重要的,可是很久以前,被一个……恶人弄丢了,我一直在找他,这么多年一直一直在找,我知道一定能找到他,也相信我的宝贝一直在等我找到他!他一直在等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的宝贝有时候很傻,傻到认为我不要他了,他总是不明白,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他都是我的宝贝呀,绝不会因为外表之类的肤浅东西有所不同而折损一丝一毫……他怎么就不明白,在我心里,他是那么无可代替,只要能找到他,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好像又没自己什么事了……看看一个说得情真意切,一个听得百感交集,白少风悻悻然坐回桌边喝酒,看不到让人思之如狂的伤疤,也只好用姓杜的这难得一见的吃瘪来下酒了。
杜祺翔缓缓的说着,思绪转回到九年前,十六岁的自己初次承担一家之主的责任,出门巡视杜府产业,耗时整整一个月,揣着终于寻得的、和栎儿最喜欢的那个一摸一样的蛐蛐罐兴冲冲转回家时,乍进门就被告知娘亲病重,急忙前去探视,半路便见娘在丫鬟搀扶下跌跌撞撞的跑来,一见面便先大哭,捶胸顿足的喊对不起地下的爹,随即不省人事,大骇之余询问,竟是在几日前走丢了栎儿!
那段时间,娘天天在病榻上紧抓自己不放,大夫来了一趟又一趟,却一直只说好好守着要防随时生变,派出去找人的人都报不出消息,只说连栎儿的娘都不见了……当时已急得六神无主,心里起过千般疑惑,召集府里上下训问,都说不上什么,只是娘的大丫鬟神色有异,背着人找了自己,说一直不敢跟娘提及,却猜得着一二……
原不信的,可看了空空的屋子,值钱细软确实不见,栎儿从不离身的蛐蛐罐也没有了,大丫鬟又句句赌咒发誓的,说不止一人看见有生脸孔在府外出没过,一追查确有其事,却无人认得身份……假假真真掺在一起,年少无经验的自己由不得猜想栎儿真是被他起了外心的娘带着私奔了,毕竟爹走的突然没留下话来,虽然人进了门产了子,却开始因娘的坚决后来又因自己的自私,他母子二人在杜家名分一直未定,而栎儿的娘,当时远远未至三十,正貌美如花……
如是在病榻前守了半年,等娘看起来终于好些了,立刻出府寻人,但人海茫茫,线索也只有那个没人描述得出的生脸孔……而娘不断的病重,自己一次次从外省疾奔回府,然后无意中发现娘的病其实没那么严重……最后一次回家探病,是在栎儿不见的两年后,娘竟提出让自己成亲替她冲喜,盛怒之下拂袖而去,从此家里传来任何消息都不再相信,直到三年前管家亲自寻来,只为劝自己见娘最后一面……
人是见到了,娘却已认不出自己,只在弥留间不断喃喃报应、报应……当时不明白,现在却是明白了!明白离家那几年,府里的仆役为何换了大半,明白了看似忠心耿耿的大丫鬟,为何在娘真正病重时找了托词溜之大吉……而自己万万也想不到,从头到尾都表现得那么无辜的娘,心肠竟狠绝如斯!
可是……该恨谁呢?只怕最该恨的,就是自己!恨自己当初不知收敛掩饰,心意明白白让本就心怀芥蒂的娘看进了眼里……
……
几日后,夜深人静,遵白少风医嘱只敢在栎儿入睡后露面的杜祺翔痴看良久,才将药膏轻轻涂上疤痕:“栎儿,怎样才能让你重新接受我?你心里苦,我明白,因为你的苦也苦着我的心……我知道没资格当你的祺哥哥了,可是,我不会放你当回那个被人错待的小疤!你永远是我的栎儿,这世上,再没有谁比你更金贵!祺哥哥也好,只是哥哥也好,无论你把我当什么,哪怕被你当成坏人,我也一辈子护着你,一辈子疼你、宠你、宝贝你,再不离开、再不让坏人有机会伤害你!”
“说得好听!”白少风潜进来,用同样低的声音例行泼冷水:“知道自己是坏人还有脸说要保护他?谁敢保证这里就再没有别的混蛋等着使坏?!反正多留无益,你就死心放人吧!”
“出去说!”杜祺翔将白少风拖至院里,才出言反驳:“放他去当你解闷用的试验品吗?你才该死心才对!”
“他可没说不跟我去!”
“说不说你也休想带他走!”
“这么霸道?”白少风作势仰天长叹:“老天爷睁睁眼吧,怎么天底下的坏人居然都敢如此嚣张,天理何在哇!”
“别再演戏了!”对白少风的夸张行径,杜祺翔早已见怪不怪,只是凉凉开口:“若是不想医了,还是请贤弟早回百草门的好,免得杜府外总有不三不四的人晃来晃去,平白添了乱。”
“呃……他们又没进来不是?”这次这么坚持?看来前些日子回去没照面就又偷溜真的惹火了那人……白少风心底虚了半霎,终于奔向主题:“我问你,我替你跑腿的那半个月,你到底有没有按我说的给他涂药?!”
“一次未落!怎么?”
“按说该有效果,可是却看不出来!”
“……如何?”
白少风正色道:“这说明方法不对!这伤年头太久,原先又未经医治,怕是只一味在外部用药时间再长也难见效,我看,必得使出我百草门的绝技了!”
自两人离开屋子,栎儿就睁开了眼睛,其实这几日晚上都一直醒着,也知道脸上被涂了药……是祺哥哥不明白呀,现在的小疤和当年的栎儿已是云泥之别,而祺哥哥却依然是人中之龙,自己早不配再这样叫他。或许幼年时积攒的余情现在还未了,可是时间长了,对着这样一张脸,任是有再多兄弟情分,只怕也会耗光,到时若见了祺哥哥嫌恶的表情,自己又该如何是好?窗外的谈话声依稀可辨,祺哥哥的声音陡然强硬起来……
“不行!你也不必再医了!我绝对不会让栎儿再受那种罪!”
“这是彻底医好他的脸的唯一方法!”白少风毫不让步:“他伤处的皮肤肌肉都已坏死,所以再是灵丹妙药也没有效果,而且疤痕愈合不良使得左右肌肤略微错位,不这样做无法修正!你忍心看他一辈子因为伤痕受人歧视自卑终生,在这里甚至连踏出房门的勇气都没有?!”
“如果彻底医好他是要动手术割开伤处切去疤痕死肉,那我宁可让他维持现状!栎儿已经受了太多伤害,我怎能眼睁睁看着旧事重演?!”杜祺翔已是低声咆哮了:“我再说一遍,他的脸有没有伤痕我根本不在乎!我也不会让别人有歧视他的机会!我还会让他清楚根本没自卑的必要!因为没能保护好他,我比他更自卑!这里是他的家!他一时不想出门,我就陪他一时,他一辈子不出门,我就陪他一辈子呆在房里!何况栎儿是我一个人的,我本就不愿让他抛头露面,如果他因此再不会和外人有牵扯,我求之不得!”
“你这个死猪头!”白少风气得跳脚:“光是自私的考虑你自己,有没有替栎儿想过?!他问过他的意思吗?!他想让我医的!他想!你不信问他!”
“我不用问!没有谁愿意把伤疤再切开!我自私?你不也只是自私的想挑战你的医术?!”杜祺翔反唇相讥,却听得屋门轻响,正被热烈讨论却又忘得一干二净的人直直的站在门口。
两人同时暗叫一声糟糕,转着如何掩饰的说辞,栎儿却先开了口:“我愿意!我愿意试试……”
“哈哈!姓杜的,你怎么说?!”
“栎儿?!……你可知道他要怎么做?”
“我知道!”栎儿依然低着头,声音极轻却极坚决:“我不怕!”或许祺哥哥真的不在乎,可是自己在乎!有这些疤,自己只能是小疤,若没有了这些疤,自己才能做回栎儿,才是祺哥哥真正的栎儿,才有资格光明正大的站在祺哥哥身边呀!“让我试试,求你!”
……
术后三日,栎儿从麻醉中痛醒,却咬牙一声不吭,倒是杜祺翔心疼的几欲癫狂,硬是一滴滴将整碗的参汤滴进干裂的唇瓣,又七日,不扯动肌肤的前提下可以进流食,栎儿吃下第一勺鸡粥,杜祺翔方如从一场大病中抽身,再半月,重重包裹的绷带就要撤开……
从半夜就开始如坐针毡的杜祺翔已紧张出几身冷汗,绷带最终撤离,白少风无比期待的眼睛顿时黯淡,苦着脸开始检查,杜祺翔的心也沉了下去,这术后的疤痕,比原先能好到哪里去?想想栎儿术前的期待,不知可会觉得失望?该死的自己,当初怎就拒绝不了他的那个“求”字!“栎儿,的确好了很多……呃,我很满意了……”可恨的白少风,既没把握,怎么还要坚持摆上镜子!
“……是好多了,”栎儿望着镜子轻叹,是自己太贪心了吧?以为拆了绷带疤痕就会随之不见,却原来不过如此呀:“没以前那么宽,颜色也淡了好多……”那现在自己算是栎儿了?还是依旧只是小疤?这样的自己,怕是仍然惹人厌烦,这些日子如同记忆中一样体贴温柔的祺哥哥,也终究会心生厌倦……
“你们不要瞧不起人好不好?!”白少风猛然暴怒,轮番指着两人的鼻子破口大骂:“一个呆子!一个傻子!就凭你俩这样的白痴门外汉还敢质疑我的医术?!这才几天?几天?!就是寻常的伤这么短的时间能好吗?能好吗?!”
“呃……”下意识将栎儿护进怀里跃开很远,杜祺翔这才想起白少风的古怪毛病,自知无意间犯了大忌,连忙干笑:“贤弟,我是真的满意,那个……”
白少风挽起袖子,一副想揍人的样子步步紧逼过来:“满意个屁!就那嘴脸还敢说是满意?!要是这样就满意了,当初让我医个什么劲?!你可想清楚了,要想维持现状就趁早说!免得时间长了疤看不见了你觉得不满意!”
栎儿猛地看向镜子,声音因惊喜微微发颤:“白爷是说……时间长了这疤就看不见了?!”
“算我没说!”白少风忽然泄了气,抬手托着栎儿的脸左右看看,满脸失望:“居然没有感染,也没有出个意料外的什么状况,这样就愈合了!再用我给的药膏涂上三五个月,不就真的什么痕迹也没有了?唉!还是比我想的容易……这下子我又无事可做了!……你们!”白少风又忽然愤愤然起来,手又指向两人,竟然红了眼圈:“你们……合着伙欺负人!我……我……哇……”哭声乍起,人已一闪不见。
“白爷?!祺哥哥,他……”栎儿吓了一跳,忘了心头情怯,初次抬起头正视杜祺翔,眼睛里不再有自惭形秽。
“他没事!”自己的栎儿终于回来了!杜祺翔暖暖的笑,用年少时惯用的安抚方式轻拍怀里纤瘦的身子:“他从来只为好玩才出手医人,所以每次医好了人,都会哭这么一回,因为没什么可玩了。说起来他还比你小上几个月呢,日后再见的话,不许叫白爷了,听着别扭……”
……
杜府大门外,白少风在石阶上蹲着,肩头犹是一耸一耸。真的很伤心呀,玩来玩去,到最后总是这样的结局!为什么这么久了都没出现能陪自己玩一辈子的人?要知道回了百草门之后,那日子会无聊到让自己发疯的!想想实在是惨绝人寰呀:“哇……”
“肯出来了?看样子里面那个也玩完了?”
糟糕!怎么忘了门外还有个瘟神等着呢!白少风猛然抬头,泪汪汪的眼睛无辜的眨巴:“师……师侄……好巧噢!”
“是巧啊,我的小师叔!”来人拉长了声音,要笑不笑的拎住白少风的脖领子:“你说话可真不算话嘛,既然如此,我只好再替师爷分分忧了。跟我回去!”
……
半年后。
正眼也不瞧一窝蜂躲进门后的杜府门役,白少风大摇大摆的长驱直入,将至那个栽着合欢的小院,才遇到不急着躲闪的人:“咦?你……”
“白……你来了?!”栎儿喜出望外,自那日一别,真的很久没见了!“我是栎儿啊!”
“我知道!”自己眼睛又没出毛病!只是纳罕光天化日的,还蒙什么脸?!伤没好?不可能呀!白少风四下看看:“怎么还是这幅鬼样子?!姓杜的呢?”
栎儿低头轻笑,伸手扯下面巾,露出光滑莹润的脸:“他在前面处理些事情,我先回房等他……”是照例的回避,免得又被那些见过自己真面目的眼睛纠缠不休惹祺哥哥对人家发脾气……其实别人也没别的意思,眼神里的恶意善意,自己还分得出来。
“栎儿!”声音刚到,人也掠至旁边,杜祺翔眉头紧皱:“不是说好有外人时不许摘面巾吗?!咦?是你!什么时候到的?!”
白少风送出一个白眼,觉得这杜祺翔甚是奇怪:“刚到。姓杜的,我就不明白了,这不脸好了吗?怎么……”
“栎儿,我跟白贤弟有事要谈,你先回去歇着,等会儿我们一起为他接风。”杜祺翔柔声命令,宠溺的看着栎儿走远,才转过头:“你要是明白,你那师侄就不会再放你出门透气了!这次出来约好多长时间?”
“没约好!居然敢说不行!越来越不像话了!你说我又没有正职,在不在百草门呆着有什么两样?!”白少风气闷不已:“老是管头管脚的,压根儿就没个晚辈的样子!我想明白了,我才是师叔,出门干嘛要他同意?!不说了不说了,提起就烦!还是说说你的栎儿吧,他怎么样?还是只尝得出苦味吗?我一直惦记着呢!”
“自脸上的疤脱落,他的味觉就正常了,现在身子硬实了些,只是非常不愿出那个院子……”更不用说离开杜府了。便是他自身要求去迁取他娘的骨殖,也一路紧张的偷扯着自己的衣角,而不知其实自己更加紧张!虽然心疼不已,倒是正合心意!杜祺翔不自觉的微笑,伴着一些淡淡忧心:“他不说我也明白,过去的事是忘不了的,府外那些年的苦,又岂是短短半年可以抹去,就是他夜晚噩梦频频,要改善也需更长的时间。”
“哦?噩梦呀……”真应了医不自医,近些日子没来由的也是夜夜噩梦,却不知从何入手改善!白少风又来了兴趣:“什么样的噩梦?你知道如何改善?怎么做?!”
“被逼离开的梦!你说过心病还需心药,我便什么也不做继续睡觉。”
“什么?”
没等白少风质疑,杜祺翔继续:“栎儿噩梦后会一直醒着,而我便会开始做噩梦——找不到他的噩梦!”把自己生怕失去的恐惧摆明在栎儿眼前,直到他明白只有投身在自己怀里,才能安抚噩梦中的自己!这种方法已经渐出效果,其实慢慢放下心的,还包括自己!而此生此心,早已脆弱到再也承受不住失去!
有些明白……但还是糊涂,这种方法是要两人一起方可施展,而自己噩梦中那人,会不会听话来做自己不再离开天天相见的噩梦?
也只有迟钝如只对疤痕有兴趣的白少风才不会让自己担心吧……看到小院内栎儿探头往这边张望,不容白少风发呆,杜祺翔已拉他飞掠起来:“进院再谈,栎儿等急了,我知道你的时间有限,所以不会多留你,但半个时辰总有吧?过了半个时辰,不容我留,送消息来说已等在大门外的人就会进来接,绝对耽误不了你……贤弟?!你跑什么?……栎儿还在等……大门在那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