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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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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卢纨已经记不清初见日后一生挚友时是何种模样。
两人门庭相当,大抵不过寻常闺阁交际而识得对方。只是那时尚且年幼的卢纨从未想到未来自己同挚友罗蓁将会有何种际遇。
在罗蓁因体弱缘由而被父母送上华山纯阳观修行后不久,卢纨却因避祸而被父母送入了七秀坊中。
幼时那些微薄的交往因为门派之间的交际而再度拾起。
卢纨自有改变,而罗蓁也非是初识时活泼而又温柔的世家贵女。
但只一眼卢纨便已知晓,那仿佛带着华山之巅亘古不化的寒霜之意的冰冷容颜之下,是友人那一如往昔的温柔坚韧的内心。
(二)
快至纯阳宫,卢纨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的狐裘。
已在江湖上声名显赫的七秀弟子终于忍不住露出了一个苦笑。她怎样会再度忆起旧事?
自与纯阳弟子玄清因缘际会,再度踏入纯阳宫。却是为了挚友。
纯阳罗蓁,终入道籍。
当世修道的贵女并不见少,亦有许多大家子弟在纯阳做弟子。不过到底未入道籍,于婚姻无碍。罗蓁做此决定未尝不曾遭到家中反对。却仍抵不过她心意已决。
卢纨心中发苦,却已知此事绝无轮转。
那时她立于白雪皑皑中,看着挚友在悟道池中闭目沉思却终对她绽开坦荡微笑时,便早知今日时刻。若时光流转,纵然见惯师姐妹医者心肠,她也绝不会允得友人救下唐栾。
她痛之更甚于当初同玄清离别。
秀坊之中学艺多年,她惯常冷眼旁观,纵与玄清一段情事亦不过过眼云烟,她自然眷念那个风轻云淡的道人,但不过更加珍重自身。
而今再看挚友,已是为时已晚。
(三)
罗蓁生性内敛,卢纨身为闺中知交,也并不全然知晓她同唐栾那段因缘。
然大抵不过罗蓁游历之时救下重伤的唐门弟子,又于悉心照料之中生出了些许眷慕。罗蓁长于纯阳,温柔而又自持,但那艳丽的修罗却以情为诱,将挚友拉入一条难归路途。
情窦初开,也要良辰美景,方不辜负这番情谊。
秀坊女儿多为情而苦,卢纨在七秀坊内见惯风月,并不希望友人深陷其中,但她清楚友人是多么执拗之人,纵唐栾并非良配,卢纨却也只能保持缄默不语的姿态注视着友人因情而喜,因情而悲。
后来?
卢纨默默的看着友人在桃花初绽的春日之中斩断情丝,送别了曾经带给她欢喜与哀愁,如今却似乎已经并不能牵动她心意丝毫的唐门弟子,并与其订下再不相见的盟约。
再后来。
悟道池中的友人再不复往昔天真,那一段情缘以唐栾欺骗为始,却以罗蓁心伤为终。
而在更遥远的后来呀,久到繁华长安也一朝倾覆,久到高居庙堂之上的天子抛下他口中子民仓皇出逃,久到罗蓁二字也不过他人口中所传一言两语。
卢纨看到隐元会这样简短的记录着这段过往。
郎君趣问之:“诸事毕,代如何?”
真人佁然,旋复笑而答曰:“无外坐忘无我。”
自此郎君不入长安,真人不出华山。
战乱离散之中尽染风霜,早已坚强如铁的秀坊弟子突然就落下了眼泪。
她多希望,多希望。
挚友的故事真的就以此为终。
(四)
卢纨时常在想,因师兄洛风身死于师长祁进手中,而纯阳宫众人仍一意维护祁进,当雨卓承同楚霞影因一段感情而不得不得承受曾经师长亲友的追杀。
是不是这时候罗蓁便已有去意?
只是终于忍不住同身为师叔的祁进争执的罗蓁究竟所想如何,卢纨却早已不得而知。
当她知晓这种种之时,纯阳罗蓁早已叛出师门,不知所踪。
比雨卓承幸运的时,罗蓁到底有疼爱她的父母兄长,身为世家贵女而非纯阳女冠的罗蓁,仍有任性权力。
时过境迁,卢纨已不知友人当年所想为何。
却也不过友人遗物之中泪染笺纸,提笔又止的阿纨吾友四字。
罢了,彼时卢纨立于友人衣冠冢之前,默然看着火舌吞食了那纸未尽之言。
(五)
那时卢纨因师门奔波,并不知晓罗蓁业已离开纯阳。
直到扬州城中,回首之时瞧见了换下了道袍素服的幼时好友,她才恍然惊觉友人身上竟有了这样变故。
多年清修毁于一次叛逆,然而友人那如冰雪般清丽的容颜上却露出了卢纨从未见过的真心的笑容。
仗剑平这世间所见不平,是了,纵然带上漠然冷淡的面具,她们仍都是任性好侠的女子。
而在这段行走江湖,无为师门所累的时光里,她们同样结识了万花弟子薛琴与前来长安寻亲的苗女锦瑟。
卢纨洒脱,罗蓁执拗,锦瑟天真,薛琴心思清明更甚于其余三人。
想来,她们的结局也从一开始就已注定。
曾经那段心无旁骛的幸福的时光已然逝去。
在那之后,因种种原因而短暂相会的诸人都将马不停蹄的奔赴向各自的命运。
只是那时她们都未曾料到,于罗蓁而言,那并不遥远的命运于自己而言,已是终途。
(六)
再见唐栾时,江山已定。
安禄山同史思明业已伏诛,天下往来熙熙,也不过又是一片被粉饰过的歌舞升平。
外人提及纯阳罗蓁,也不过是短短一句不忠不义,不仁不孝。
是啊,那女子辱及师长,叛出师门,辜负师恩,又对君上出言不逊,亦负君恩。
只是纵然诸多骂名加身,卢纨却并不惊讶于友人冢前桃树前长身玉立,半遮容颜的唐门刺客。
年少轻狂,她并非不憎恨这一个欺骗引诱了友人的男人,此时故人相见,她心思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
“我不信外人所言。”卢纨拂去了墓前杂草,“当年之事,我仍想要求得真相。毕竟……”
毕竟,唐栾也是罗蓁坦然赴死前所做诀别之人。
当年种种,世人皆已不愿提及,但卢纨仍旧执着的想要从面前这个男人身上找寻到关于友人的过去。
直到最后一刻。
(七)
天宝十四年,节度使的安禄山以“忧国之危“、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为借口在范阳起兵。
天宝十五年,长安失守,唐皇李隆基携贵妃杨玉环仓皇出逃。
长达数年的乱世由此劫生。
而回到长安的罗蓁见到的唯有战乱离乱,连父母兄长皆已难寻。
狼牙军并非心慈手软之人,那时罗蓁唯有期盼身为唐皇肱骨的阿耶兄长不至于丧于长安狼牙军之手。
长安离乱,百姓流离,罗蓁心中既担忧亲长,却也只能略尽自己绵薄之力,让所见百姓不至于成为争权夺利之下的蝼蚁。
只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昔日繁华一朝倾覆。
罗蓁一路行去,所见皆是人间惨烈。
强撑她所坚持下去的也不过至今毫无消息的亲长友人。
直到那一日,罗蓁终于得到了消息,唐皇正于马嵬坡处避难。
留下了干粮,散尽了银帛,罗蓁决然奔赴那风云交汇之处。
(八)
她强撑的那一口气在得知父母身亡消息时皆已散尽。
父母身亡,阿兄不知所踪,纵然扬州并未失守,但友人卢纨却已随师门于战场厮杀。
各路人马齐聚马嵬坡,暗潮涌动之下,罗蓁却只能茫茫然行走。
唐皇遭刺,罗蓁无意中与浩气盟可人撞得此事,由此得以面圣。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军营之中粮草断绝,诸将士愤怒之下刺杀杨国忠,又逼谏唐皇赐死贵妃。
而在唐皇一意推脱之,又令罗蓁将快马为贵妃送到此处的荔枝送至贵妃处时,罗蓁隐忍至今的悲伤绝望终于化作了深刻的悲愤。
思及长安洛阳的惨况,思及此处军士粮草断绝却又被唐皇下令杀军马以充粮饷,思及天策将士及友人都在远方同狼牙军以命相搏,思及……她亡于乱世之中的父母。
而唐皇不顾肱骨,出逃路上却仍带有梨园子弟以供欢愉,甚至于此处仍不忘快马送来遥远岭南之地的荔枝予贵妃。
悲惨死去的将士们以及仍在前线命悬一线的所有人,所保护的究竟是这个国家,这个国家的子民,还是这个口口声声天下皆为子民的皇帝以及为他宠爱的爱妃?
待她回过神,却已蓦然起身,失态于殿前。
在被愤怒的唐皇命人将她带下时,罗蓁并不后悔。
在得知唐皇已决意以将她替贵妃赴死时,罗蓁亦不后悔。
她只是遗憾,遗憾这山河万里,千万子民终将因唐皇同他的爱妃而亡。
(九)
“阿蓁并非亡于此处。”唐栾冷静的开口对着似乎已经失去了悲伤痛苦的情绪的七秀弟子诉说着当时的往事。
马嵬坡风起云涌,各派人士齐聚于此,唐栾身为唐门弟子,在此处也是理所当然。
更重要的是,罗蓁之事毕竟瞒不过有心之人。
自称锦瑟的苗女寻唐栾时,唐栾也并非没有惊讶。
当年那一段情缘往事是以唐栾欺骗引诱为始。那时罗蓁尚且年幼,未曾经历世事游离,所以诀别前才会同唐栾订下盟约,之后岁月都绝不会相见。
而后来,唐栾遵守盟约,再未踏入长安一步,罗蓁纵然叛离纯阳,也未曾想到前往蜀中半步。
罗蓁于唐栾,无关风月情,却有朋友义。即使违反当年约定,他绝不会坐视罗蓁身死于此。
唐栾爽快的应下了苗女锦瑟的托付,也多亏身为唐皇近侍的锦瑟的兄长不动声色的相助,唐栾从容自禁军之中将罗蓁带出。
故人相见,已无当年旖旎之情。
当年如华山之巅上冰雪覆盖般的清冷的少年女冠如今也不过是失去父母兄长之后痛苦得几乎想要死去的普通女子。
但是,罗蓁毕竟是罗蓁。
是那个会让卢纨以命相交,是那个会让冷酷如当初唐门杀手也会动容的坚韧之人。
在为唐栾所救之后,罗蓁几乎是强迫自己撑起了一口气——同样并非出于风月,而是不能辜负友人的好意。
连日的奔波和所见所知让罗蓁几乎撑得上是身心疲惫,又有过牢狱之灾,她很快的倒了下去。然而罗蓁此时身份尴尬并不宜宣扬。
唐栾便同苗女锦瑟轮流守候于她身旁。
——两人都有志一同的没有提及当年誓约。
当然,这样乱世之中,再提那些小儿女情事,也未免不当。
(十)
罗蓁身体精神都渐好,锦瑟便沉默着与两人告别——她故土并不在中原,所挂念者唯有兄长。
一日唐栾到此,却见罗蓁乌发素衣端坐于几前,而小几前却是一壶清酒。
端坐于少女对面,罗蓁却只为他斟了一杯酒:“我欲往长安。这些日子多谢你。”
“不必。只你仍未痊愈,此时出行怕是不妥。”
罗蓁神色比之当日愤懑已然显得宁静非常:“来此之前,我自长安一路行来,心中实有不忍。然那时我并不知晓阿耶阿母消息,如今已有结果,我却是了无牵挂了。”说到此处,罗蓁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纵我一人所做实在有限,却也想要做些什么。”
唐栾沉默。
罗蓁见他不语,并不恼怒,却提及旁事:“我未能救下洛风师兄,也未能让师尊有片刻安心,更不曾为师门带去丝毫荣光。那时我总以为离开师门,我也是总能做出一番事业来。只后来神州大乱,我不能护下父母兄长,也不能护下长安那一城的百姓。我一生所负,数不胜数。只是我想,纵我所为不过螳臂当车,这世间之大,总是有罗蓁容身之处。”
唐栾难得叹了一口气:“当年对不住。”
罗蓁微微一怔,却只是摇了摇头:“事到如今……”
唐栾却又为两人斟了一杯酒:“我不拦你,只是还望战乱平息之日你我还能把酒言欢。”
罗蓁身子微微一颤,喝下了那杯酒,却背身而立道:“好了,你何时也这样扭捏,来年之约我应下。”
唐栾也起身离去,只是临行之前,终还是问道:“我知道你同七秀卢纨交好,我近日将往洛阳而去,你可有话要我带到?”
罗蓁沉默片刻,终是带上了几分颤音答道:“并无。”然她话头一转,却又轻声道,“唐栾,吾之一生,辜负师恩君恩,亦辜负父母养育之恩。然罗蓁一生顺心而为,仍有知交相伴,已是足矣。”
唐栾并没有回答,只是沉默而去。
(十一)
桃英缤纷而下,落了卢纨一身。
她听唐门弟子平静的叙述着当初种种,却终于忍不住打断道:“你当时已知她欲前往刺杀安禄山?”
唐栾淡然答道:“已有猜测。”
卢纨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你可知那无异于……无异于……”无异于自寻死路,自决意刺杀安禄山那一刻,友人便已然放弃一线生机。
唐栾面目表情的倚在老树枝干之上:“自然知晓。只是,易地而处,你可会阻止?”
卢纨一怔。
不,不会。
正因为知晓友人何等执拗,所以不会阻止。
更何况,罗蓁一生顺心而为,纵多有波折,纵事不遂愿。
作为挚友,她绝不会阻止。
唐栾沉默片刻,自怀中摸出了一封信,置于罗蓁冢前:“知晓她死讯后,我曾收到一封信件托我转交于你。”卢纨又是一怔,却听唐栾接着道,“我已完成故人托付,你我日后不会再相见。”
(十二)
看着隐匿了身形离开的唐门弟子,卢纨沉默着拾起了那一封已略有泛黄的信笺。
忽有微风拂过,桃花打着旋儿纷纷而下迷糊了她的双眸。
一点一滴的泪落在了故友所留下的最后只言片语上。
“阿蓁。当日你我曾经笑言,有朝一日若谁先身死,余下那人决计不可流泪。”
“你说,君子之交,只需年年岁岁肯在墓前祭上薄酒便已是圆满。”
“你可知,你可知……”
山河万里凭栏,再回首,知音不在,在这世间踽踽独行的我,又是何等清秋寂寥?
(十三)
——虽是行侠仗义,但是刀剑无眼,说不定有朝一日我便先去,那时候你可不要再哭啦。
阿蓁,这些话不要胡说!
——咦,阿纨你当真啦?
怎么会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
——好啦好啦阿纨不要生气了,不过我就要去纯阳宫啦,听闻伯父伯母也要将你送去七秀坊,日后可不要忘记我这个朋友。
我不会忘记,但是那些玩笑话可不要再说。
——唔,这样吧,我去了纯阳宫就是修道之人啦,如果真的有一天我……我……先你而去,你就在我坟前种下一株桃树,说不定来年我就会化成桃精再来寻你。
又胡说,修道之人怎么会变成山野精怪。
——你嫌弃我山野精怪啊?那我就化成清风去看看世间的大好河山好了!
(十四)
吾友阿纨惠鉴:
……岁月易得,别来行复往。顷梦旧事,奈何一时俱逝,须臾相失。零落略尽,言之伤心。近日见神州事,上欲变此,吾欲图之,则众何为而不汹汹然。感喟天命无违,势在必行。世无两全,唯取其轻。知交懒说,故人难为,善自保重,至所盼祷。
……
友罗蓁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