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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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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如泥
而我在最深的红尘里
与你相遇
又在风轻云淡的光阴下
匆匆别离
也许我还是我
也许你还是你
也许有一天
在乱世的红尘里
还可以闻到彼此的呼吸
那时候
我答应你
在最烟火的人间沉迷
并且
再也不轻易说分离
——白落梅《在最深的红尘里重逢》短诗节选
日出。
被稀薄大气过滤过的阳光不温不火铺洒在雪原大地上,光芒里还残留着夜晚的寒意。
清晨,拉康寺的小沙弥琼结桑吉出门扫雪,他呵着冻手打开寺门,破旧的木门吱呀长响。森白的阳光刺目,他眯眯眼睛,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一个身着深蓝藏袍的青年倚在墙角浅眠,正被他一声低呼惊醒,几乎纯黑的眸子幽深璀璨,无比清明地看着他。
“客……客人从哪、哪里来?”琼结桑吉结结巴巴问到,他注意到这个年轻人肩膀上结着一层薄雪,似乎已经在门口等待了好久。
青年脸上露出一闪而过的疑惑表情,接着摇了摇头,开口低低道:“……我找拉藏喇嘛。”
静室,一线藏香悠悠飘起,夹壁里旺盛燃烧的火苗把室内烘烤的温暖怡人。红衣的喇嘛安然而坐,面容苍老,神态安详,就如经过十世颠倒折磨而处变不惊的佛陀。
红衣喇嘛面前是一张香案,那青年就坐在对面,微微垂着头。自从拉藏喇嘛对他说过想问什么就问吧之后,他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态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
似是抉择,又如迷茫。
终于,他下定决心似的,轻轻捏紧了拳,慢慢地一字一字道:“我……为什么来这里?”
他说话声音很轻,像是刻意在节省力气,一不留神就听漏了。
轻阖的眼睑费力地打开一条缝,拉藏喇嘛浑浊的眼珠慢慢转动,最后定格在青年年轻的面容上。
青年依旧微微垂着头,过长的黑发遮住他眉睫,虚浮的烟气模糊了他的脸。
喇嘛缓缓闭上眼,伸出枯瘦的手指在案沿上敲了两声。
苍老如古松的声音嘶哑地响起……
“还债……”
小沙弥琼结桑吉近几天都不用早起了,新来的青年在寺里暂住,并且——据说是由拉藏喇嘛的授意——接过了扫门前雪的职务。
每日早晚,他都提着扫帚出门,认真地清扫寺前的两百八十级台阶。拉藏喇嘛说这是为了防止前来礼佛的香客失足滑倒,但拉康寺人烟稀薄门可罗雀。在西藏,像这样规模的小寺庙,多如星火。
可拉藏喇嘛说:“这里看不见红宫,但依然有信仰。”
于是青年每日外出扫雪,每日雪地上只有他一人的足迹,黎明前寂静的黑夜里或是黄昏后料峭的微光中,他一个人,依旧那一身深蓝藏袍,孤独地清扫这片雪域里这一条似乎只有佛知道的小径。
寺庙坐落在断层边,每晚他扫雪归来都要站在断层边上静静地待上一会儿。高原的星空格外灿烂,夜风也格外严寒,他把双手交握笼进袖子里,这个姿势其实并不是为了御寒——他只是在轻柔地、一遍一遍地反复摩挲自己异于常人的右手手指,尽力回想着与它们有关的一切往事,却终是一无所获。
他最终暂时放弃思考,回到寺内喝一碗热而浓稠的酥油茶,浓郁的甜与咸和着植物酯独特的醇香热辣地灼烧着肠胃,却无能为力于空瘪而冷寂的心。
这种波澜不兴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第二十一天。
这一天的黄昏下着小雪,他一级一级扫完两百八十阶,接着去六公里外的补给站帮寺里领火炭和油盐,回来的时候意外地发现覆盖石阶的薄雪上,有一行清晰的足迹。
只有一行,一直朝山寺延伸。
他用了与平时一样的时间抵达寺庙,抬头望去,含雪的云层遮住大部分天空,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晦暗的混沌,雪越下越大,他拉起毡帽,视野里全是飘飞的雪片,看不见人影。
香客,想是已经入寺了。
他于是也朝着寺门走去,却恰在这时一眼瞥见一个人站在断崖边,正对着苍茫雪景放眼远眺。
那是一个穿着军绿色冲锋衣的人,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看起来有点像个异形的圆柱。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昨晚在崖边的时候,发现有几块凸起的山石好像松动了。
“喂,那边……”他刚想出语提醒,那个人听见动静,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豁地抬脚,刚好一脚踩落,短促地啊了一声,就一个闪身掉了下去。
他心下一紧,拔腿跟着跳下去。
将近三十米的高度,他轻稳落地,压出一个均匀的雪坑,而先前那位似乎就没那么好命,直直地砸出一个人形的大坑。新落的雪松软易散,纷纷软趴趴地陷进坑里,把人埋住。
他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即动手开始挖。三十米别说是摔进雪里,就算是摔在棉被里,姿势不对都有可能折断脖子。没挖三四下,他就感觉雪下面的人也手忙脚乱地挣扎着往上刨,双方同时行进,很快两只挖掘的手就碰到了一起,他一发力,把那人整个从雪里拔了出来。
一张戴着护目镜、满是碎雪的脸倏地冒出来,下巴上还有明显的青色胡茬。那人好像被雪呛进了气管,费力地咳嗽着,力道大得让人听着都觉得胸腔震痛。
还有力气咳嗽,看来是个有高空坠落经验的。即便如此,他还是问道:“没事吧?”
“没事,没事。”那人一边咳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声音沙哑,像是个中年老烟枪。
他点点头,转身欲走,那人却慌张地从背后叫住了他:“等等、等等!小——”
“怎么了?”
他回头,看见那人一脸尴尬的笑容,“小、小年轻啊,不好意思,你能不能拉我一把?”
他敏锐地看见他微微颤抖的左腿,皱眉道:“扭伤了?”
“呃……嗯。”
他转过身,蹲下:“上来。”顿了顿,补充道:“我背你。”
背上多了一个成年人的重量,爬起那陡峭的两百八十级台阶,他依旧不算吃力。只是天色晦暗,山路崎岖,雪落如羽,他不得不放慢速度。
背上的中年人一直沉默着,夸张的护目镜硌在他脑后,他于是问道:“眼睛不好吗?”中年人的身子明显一僵,像是愣住了,好一会儿才支吾道:“嗯嗯……是啊。”“雪盲?”“嗯……前几天刚从另一座雪山上下来,在那边雪盲的……”他哦了一声,闭紧嘴巴,免得夹雪的风从口腔里灌进来,中年人倒像是被鼓励了,略微迟疑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到这儿来的?”
“二十天前。”
“为什么来?”
“……我不知道。”
中年人没再说话,重心前倾,戴着棉手套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肩膀,他瞥见厚厚的手套与衣袖露出的一小截疤痕交错的手臂:“手怎么了?”
中年人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良久,再开口时,声音虽然还是沙哑的,但已无起初的不知所措:“谁年轻的时候没干过几件疯狂的事……”
他随便应声,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就听见中年人放低了声音,几乎是叹息道:“这样的疤,我手上一共有十八道。”
“可是……”中年人又抓紧了些,“我不后悔。”
二百八十级台阶走到尽头,他身上早已蒙上一层雪霜,中年人更惨,背上厚厚一层雪毯。
他带中年人去见拉藏喇嘛,熊熊的壁火把静室烤的过于温暖,雪融化,浸入衣物,与因攀登而发热的身体接触,令人浑身不自在。他简单地跟老喇嘛道个歉,脱下了深蓝色的外袍,取一条毛巾递给中年人擦头发,中年人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道谢接过了,摘下护目镜,露出一张平淡无奇的脸,眉目也算清朗,像是有一股特殊的神情藏在里面。
中年人跟老喇嘛说自己是穷游西藏的背包客,中途掉了队,不巧刚刚又受了点伤,想在寺里落个脚。他听出这套说辞中至少有一半是假的,却没有揭穿,任凭慈祥的老喇嘛点头应允,合十双手为中年人祷福。
中年人跟他合住一间屋子,土坯墙上挖了一个勉强算是方形的孔洞充当窗户,他放下毡帘,严严实实地遮住屋外的寒风,一回头,中年人已经把铺盖铺好。
老式的酥油灯亮着豆大的光点,惨淡的橘黄色火苗摇摇曳曳出一片诡秘的光晕,微光填满了中年人眼角的细纹,淡化了下巴上青色的胡渣,整个人顿时仿佛年轻了起来。
“眼睛不好就不要一个人上雪山了。”他忽然道。
中年人笑笑:“没……以前有朋友一起的,今年他来不了了。”
他不相信会有这样单独丢下一个雪盲者的朋友,微微皱起眉,听见中年人道:“人到了这个年纪,什么毛病都来了。他又胖,爬上爬下不方便。”
说谎。他心道。
酥油灯火苗跳动,中年人的笑容颤抖。
一时间只能听到岩石撕裂风的声音,在窗外呼啦呼啦地肆虐。
中年人半晌没动,也不说话,注视着跃动的灯火。
“睡吧。”他说,“别再想了。”
他俯身,吹熄了灯。
微弱的火光将他唤醒。
他侧头,看见酥油灯燃着,火苗捻的很小。
中年人团膝坐着,表情痛苦地揉着自己脚踝,见他醒了,抱歉笑道:“不好意思,吵到你了……”接着又停顿了片刻,苦着脸道:“不会是断了吧……”
他探身过去,奇长的手指捏了捏腿骨,道:“没有。”
室内萦绕着浓郁的藏香,温和的壁火把香气烤的分外燎人。
他起身穿衣,一颗颗扣上藏袍的扣子,系好束带,拉开了毡帘。
夹杂着雪花的清新晨风灌了一丝进来。
窗外仍是黑的,有一抹奇异的白光在天边缓缓浮动,好像什么巨大的生物正蛰伏在雪山之下,蠕动着拱起雪盖。
是太阳。
要日出了。
“腿伤可以用酥油散淤,有什么事就叫琼结桑吉。”他想了想,补充道:“那个小沙弥。”
“你呢?你去哪里?”中年人紧追着问道。
“扫雪。”
“我也去。”
“你腿不好。”
即使这样说,他还是在出寺门的时候看见了中年人,穿戴整齐,没戴那副护目镜,坐在门口跟他打招呼:“嗨。”
他没有阻止,也没有劝。这样的人劝不回。
天渐渐明朗起来,细碎的雪花随风翻卷,他挥一下扫帚,积雪簌簌地坠入万丈深渊。
不知扫了多久,他终于抬头。
中年人腿有伤,跟不上他的速度,只能慢腾腾地一级一级往下踱。面容因疼痛而扭曲,眉间皱起,细雪沾满了头发,仿佛一夜苍颜。
他抬头,神情复杂。
理应去扶一把的,但他没有,只是静静地观望着,淡漠得有点残忍。
中年人终于离他只有两级台阶了,他忽然道:“我以为你知道痛,就不会跟来。”
中年人一愣,怔怔地看他半晌,拳头捏紧又放下,许久才苦笑道:“……你未免也太低估我了。”
他不语。
日起,阳光在中年人身上投下模糊的轮廓。
他微微仰着头,沉默而安静地注视。
他向拉藏喇嘛要了一瓶药酒,给中年人的伤腿活血。
经过上午那一场攀爬,中年人扭伤的脚踝青肿一片,几乎难以动弹。他把药酒倒在掌心里用体温捂热,然后搓揉伤处。
毡帘拉的密不透风,壁火并未点燃。中年人卷起裤腿,冻得有点哆嗦,就指了指一旁的药酒瓶子道:“冷。能喝吗?”
他点头,继续着手里的动作。
中年人放下瓷瓶时他刚好伸手过去,手指相触,一冷一热。
中年人被烫着似的缩回手,于是他向前,触摸到了冰凉的陶瓷表面。
瓶里的酒被中年人一口气喝了大半,他把剩下的全倒出来,勉强够用。
手底下的皮肤原先冷而干燥,现在已经好转了许多,泛起微微的红色。他耐心地揉捏紧绷的肌肉,梳理盘结的经脉,表情凝神而安静。
中年人沙哑的声音就在此刻打破了沉静。
“张起灵……是个混蛋。”
听到这样一句突兀的话,他只是微微顿了顿。
“闷油瓶……混蛋……”
“阿坤也是个混蛋……”
“张秃更是个混蛋……”
中年人似乎骂上了瘾,哑着嗓子嘀嘀咕咕,吐息里有浓烈的酒精和药物的气味,与墙壁的特殊土腥味和挥之不去的浓郁藏香混杂在一起,百味杂陈。
他默默地完成了手底的任务,把中年人的裤管放下来,又盖紧空空的酒瓶,才淡淡道:“你怎么遇到这么多混蛋。”
喋喋不休的中年人忽然息声。
半天才又喃喃道:“这话一点都不好笑……”
他知道不好笑。
因为他看见中年人哭了,两行眼泪顺着干涩的眼角流下来,目光紧紧地盯着一个虚空的角落。
中年人在寺里住了两天,感觉腿好了些,就要告辞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依旧波澜不惊,只是淡淡地提出:“我送你。”
中年人没有犹豫,也没有客气。
二百八十级,他们一前一后走下去,一路寂静。脚踩着结了冰的积雪,踩出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这一天是高原难得的好天气。
徒步行走了将近六公里,中年人一瘸一拐,气喘吁吁,热的拉开了冲锋衣,又狠狠地把毛衣的领子往下拽了拽,薄薄的白汽从领口里升腾起来。
一道刺目的伤疤横亘在中年人脖子上。
他没问究竟。
那伤疤光是看起来就让人觉得鲜血淋漓。
补给站的小房子在视野里出现了,灰墙上用红漆涂着几个醒目的大字——柴煤油有售、防风打火机、电话!
中年人望着那几个字,眯了眯眼睛,忽然对他道:“不好意思,能不能先休息一下?我想打个电话。”
他点头。
走到补给站面前的时候才发现那部电话机旧得能进博物馆,铝制的外壳磨得发亮好像镜面,洋铁皮按键完全看不清数字,盘绕的电话线破了胶皮,树枝一样支棱着。皮肤黝黑的老板一个劲儿地向中年人保证:“能打,能打!”发音奇特怪异、语气热情诚恳的生疏汉语听了让人不忍拒绝。
中年人拨了号。
嘟……嘟……嘟……嘟……
呲拉呲拉的杂音好像在放一盘洗了一半的录像带。
电话机漏风似的嘶吼了好久,忽然一声尖叫,接通了。
“你好,请问哪位?”电话那头是一个彬彬有礼的男音,听起来年龄不算小。
“是我。”中年人笑道。
“你……您您您……小佛爷?!!”电话那头的人又惊又喜又恼,“您可总算想起来给咱们来个信儿了!等着等着,我去叫我们当家的!”
听筒里又是一阵嗤嗤的杂音,接着另一个男音慢条斯理地传出来:“喂?”
即使隔了千山万水,传过来的声线依旧分外好听,有一股说不出的气韵与从容。
“小花。”
“嗯。”那男音缓缓道,声音和态度都懒懒的,让不禁人怀疑电话另一头的人是不是正在慢悠悠地剔指甲,“在外头浪够了?”
中年人失笑:“丫说什么鬼话!我就耽搁了几天,受了点小伤。你那边还好?”
“唔,也就那样吧。”对面人不咸不淡道,“你爸妈身体还不错,铺子里生意也说得过去,没人上门惹事,不过你还是早点回来吧,我快招架不住你儿子了。这小魔头现在天天早上堵我门口,我连吊嗓子都没法吊了。”男音顿了顿,好气又好笑,“……猴崽子,活脱脱一个混世魔王,你吴家后继可是不用愁了。”
“知道啦。”中年人笑道,笑意淡而苦涩,“麻烦你了,我就快回来了。”
“那就这样吧,退朝,我乏了。”
“好好好,退朝退朝。”中年人挂了电话,手还按在听筒上迟迟不肯抬起来,犹豫了半天,才又拨了一通电话。
“喂?胖子?是我。”
这一次似乎很快就接通了,中年人的声音低了下去:“嗯,我找到他了……”
“他很好……”
他从中年人身后望过去,锃亮的铝制电话外壳映出中年人的脸,凹凸不平的反射面将光线奇异地组合在一起,让一切事物失去了原有的形状。
可他仍能辨别出,他正在看他,通过这扭曲的镜面。
中年人似乎笑了一下,接着道:“我也不错……你安心吧。”
“就送到这儿吧,你也该回去了。”中年人双手插着口袋,回头对他道。
他沉默。
高原森白的阳光热辣起来,刺眼。
“我以后还会再来的,不过不是这里。”中年人笑笑,“西藏很好。”
他依旧沉默。
中年人冲他挥了挥手,说了声回去吧,自己就率先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默默转身,低头,摊开手掌。
手心里是一张磨毛了边的纸币,出寺前小沙弥琼结桑吉塞给他的,说是拉藏喇嘛说会用得着。
刚刚中年人打完电话,摸摸口袋,尴尬地跟他说没带钱,他道没关系,伸手将搭裢里的纸币递给了藏民老板。中年人冲他感激地笑笑,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那小哥……”老板局促地叫了叫他,抽出其中的一张,重新塞回他掌心。
他疑惑地看了看手,又看了看老板。
藏民被高原日光曝晒得黝黑的面容质朴而真诚,认真地向他解释道:“刚才那位客人的电话,只打通了一个。”
……
他捏紧五指,眉间微蹙。
忽然一阵豪迈沙哑的歌声直直入耳,他霍然回首——
是那走远了的中年人,嘶声唱道: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别回头。” “通天的大路,”
“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哇。”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头。”
“从此后,你搭起那红绣楼呀,”
“抛撒那红绣球呀,” “正打中我的头呀,与你喝一壶呀,”
“红红的高粱酒呀,红红的高粱酒嘿!”
清晨,日出。
高原的晨风毫不温柔,森凉如这万古冰封的雪原。
小沙弥琼结桑吉呵着冻手出门扫雪。那个身穿蓝色藏袍的青年已经离开,他又要继续他的工作。
他一下一下地划着碎雪,心不在焉,昨晚起夜时看见的景象仍然在头脑里盘桓……
深夜,香室依旧燃着熊熊壁火,暖香熏人昏昏欲睡。香案上一点灯光,案旁二人对坐。
“去哪里?”是拉藏喇嘛苍老而缓慢的声音。
“我不知道。”青年声音低沉,略带迷茫,“……或许是回先前的地方。”
拉藏喇嘛微笑不语,袅袅的藏香模糊了他浑浊的眼眸。
“上师。”青年忽然恭敬合掌,“我想问……”
他欲言又止。
拉藏喇嘛微微闭上眼睛,安然道:“问吧。”
“我想问因缘。”
浑浊的双目睁开一条缝,红衣的喇嘛悲悯地打量着这个迷途的过客,低声道:
“有因无缘。”
——————————————————————————
1,护目镜里结成冰的眼泪呛进胸肺。
从天而降的他。
我张了张嘴想叫他一声“小哥”。
却声音沙哑,泪流满面。
他迟到了整整十年。
2,有些事,不是因为痛就会放下。
那一年我在墨脱被割喉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
而这一年,我苦苦追寻的人就站在数级台阶下抬头看着我。
我有什么理由不走到他身边?
3,我借着酥油灯的光看他。
昏暗的灯火闪烁不定,在他脸上投下幢幢的光影。
火苗很暖,让我想起那一年进蛇沼之前,定主卓玛的帐篷里烈烈的篝火。那时我跟他说如果他消失,至少我会发现。
这一年我发现的他,面容年轻一如当年。
而我已年逾不惑。
我轻轻地叹息,叹到一半忽然警觉。
他向来浅眠。
果然他双目微动,缓缓睁开了眼。
我立刻团膝,表情痛苦地揉着自己受伤的脚踝。
4,“张起灵是个混蛋。”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自己都下了一跳。
而他依旧专心致志,动作没有一刻的停顿。
我鼻子一酸,就停也停不下来地骂了一串下去。
而被我责备的这个人却浑然不觉。
甚至最后还认真地反问我,你怎么遇到那么多混蛋。
看他的眼神我就确定他又忘记了。
即使这么多年摸爬滚打,我也装不下去了。
是啊,怎么遇到这个混蛋。
5,我说要走的时候,其实他有一瞬的沉默。
低着头,黑发遮住了眼睑,我看不清他的目光。
我差点就要冲上去抱住他嚎啕大哭,差点就要求他跟我走吧跟我走吧。
但是他回过神来,说:“我送你。”
顿时打消了我所有的勇气。
6,小花说儿子。
是啊,我儿子都那么大了。
“知道了,”我苦笑着许诺,“很快就回来。”
我从磨得锃亮铝皮里看他的倒影,凹凸的金属把他的身形扭曲的十分抽象。
或许当时我再坚定一点,我们就不至于到今天。
7,胖子的那一通电话,已经没有必要打通了。
他很好,我也不错。胖子,你安心吧。
8,以后我还会再来的,只不过不是这里。
我还是会年复一年地攀登雪山,只是目的已不是寻觅。
而是庇护。
让世人的目光随我起起落落,让那些恶毒的阴谋长伴我身侧。
留他一人在这鲜为人知的雪域里,孤独,但安然。
哪怕再有无数次的重逢,我都不想带他走。
我要他平安,且幸福。
9,转身的时候忽然想到了潘子,那个曾说要为我保驾护航,并且真的没有食言的真汉子。
这二十年过的很不平稳。
曾经在我身边保驾护航的人,一个都不剩。
这世上最后一个能为我奋不顾身,奋不顾身到跳下三十米悬崖只因听见我叫他的人,正被我一个转身,落在身后。
我不敢回头。
深吸一口气,高原的风森冷如刀灌进肺里——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别回头——”
我拼尽全力地嘶吼。
刚唱第一句,眼泪刷的就下来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