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前酒》半匣

1、第一章 宋子轲

　　连绵的群山间牢牢地嵌着险峻的关隘，关外五十里有一些农田村落，与一个作为据点的土城。
　　时值九月暮秋，虽然最近多有敌讯，当地的山民仍然抓着一切空隙在关外抢收着庄稼。那是他们下一年的温饱。

　　小狗子今年才满六岁，也有样学样地跟着大人在田里忙忙碌碌。不远处的土路上扬起滚滚烟尘，跑过去了许多穿着盔甲的人，妈说这些都是兵老爷，小狗子天天看也看不够，还是伸着脖子直瞧，直到人影也看不见了，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然而很快地，田地最接近土城的、村口的李大伯远远跑来了，跑的脸都涨红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小狗子的爹妈喊道：“胡人打来了！土城的兵早全跑啦！”

　　小狗子还在琢磨这句话什么意思，爹已经迅速背上稻谷扛起农具，妈一把把小狗子托在背上，一家人二话不说就往关口奔。
　　小狗子从没见爹妈跑这么快过，跟爹妈说话，爹妈也不回应他，只顾着发足狂奔。可快到关下的时候，却看到关隘的大门早已经死死地放下了，门外有人跪地痛哭着捶着门苦苦哀求，城墙上的兵老爷非但不开门，还冲门外的人骂道：“关内哪有你们这些贱民的地方，快些滚开！谁知你们是不是早就通敌胡人，想赚我们开门！再不快滚一律射死！”
　　小狗子紧紧搂着妈的脖子，感觉到妈的脚步渐渐慢了、沉了，耳边一时似乎只剩下她和爹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又沉又重。

　　关下的人越聚越多，小狗子看到很多常常逗他玩耍的同村和邻村的叔伯婶子，有些叔伯在骂关上都是些“狗娘养的王八羔子”，更多的人只是在原地沉默地看着渐渐西斜的日头，因没有方向而手足无措。

　　那一天，幸运的是，胡人终究没有当天便打到关下。在那燃着火的天边，走来的是一个挎着长剑与弓箭的高大人影，逆着光踏碎了逐渐逼近的暮色。
　　小狗子眼睛一亮，最先跳起来：“子轲哥哥、子轲哥哥！”一边大声喊着，一边挥舞着双臂倒着两条小短腿朝来人奔去。
　　来人弯下腰一把抱住小狗子，单手把他扛在肩上，惹得小狗子咯咯咯乐个不停。

　　关下或站或坐的山民们也注意到了来人，待看清来人的脸，众人眼里纷纷重新亮起了希望的光芒，慢慢自发地聚集到了来人的身旁，你一句我一句向他倒出目前的处境。

　　来人抬头望了望巨石砌就、飞鸟难越的关口，当即断然回头道：“不要慌，都跟我走，回土城！”

　　土城仅是一个屯兵的据点，长宽皆不过百余步。此时夜幕已深，胡人的军队在离土城五里的地方驻扎，想来是想等到明日精神饱满再行攻打关隘。营帐浩浩一片，粗略望去恐怕得有四五千人之众。

　　山民们在带领下来到了距离土城最近的一片灌木丛，然后那个挎着长剑与弓箭的人，宋子轲，在此留下了绝大部分的人，仅挑了两个胆子最大的壮年汉子，示意他们跟着自己一起走。

　　土城已被胡人占据，但大多胡人还是驻扎在城外营帐，城内不过寥寥十数哨兵，箭楼上燃了火把，分别都有人值守。宋子轲三人小心躲藏在壕沟外拒鹿角的阴影中，同行的一个汉子道：“胡人可真不少，门也关住了，这该怎么办？”
　　宋子轲冲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噤声，过了一会才低声道：“一会你们在这藏好，我会放箭为号，见到箭上有朱漆的，立刻回去把乡亲们都接进城来，我会在此开门接应。动作要快，越快越好，时机转瞬即逝。”
　　另一个汉子惊愕地扭头看他：“你要一个人夺城？”
　　宋子轲似乎并不以为意，只道：“机不容失，切记。”随即翻身而出，他身材较一般人为高，但身手比最灵活的小个子还要轻快敏捷，无须云梯徒手攀箭楼，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箭楼上的胡人似乎只是眼神一个偏移，宋子轲倏忽间便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出现在背后割断了他的咽喉。接下来每每看起来千钧一发的时刻，宋子轲总有匪夷所思的应变。仿佛就才只过了一瞬，宋子轲的朱漆箭已然射下，土城中的一队胡人一个不剩，大门在黑夜中缓缓为上百名惶然无助的百姓打开了。

　　晨曦来临之前，土城的大门已被重新抵住，壕沟上的吊桥收起，防备也被重新布置。几乎折腾了一整天没有休息的山民们已纷纷疲累不堪地睡去，宋子轲依旧顶着夜风站在箭楼上望着胡人营帐的方向，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长时间的不眠不休。
　　他和土城中的这些山民同样曾经是身后这个关隘所属的后翰国的百姓，后翰目前仍是这片土地上最强大的国家，占据着中原的全部，即使近二十余年来外患不绝，边关守将也大多是庸碌无为之辈，一时间也并不能撼动后翰的根基。
　　宋子轲十八岁出仕便得罪了官吏，那是掌管他家乡九郡八十一县的刺史，他为免连累家人，孤身一人避往塞外，从此成了一个餐风露宿仗剑击节的游侠。塞外的几年里他好像一直没停止思索似的，一面似乎一直强烈地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一面又似乎总会陷入迷茫。

　　随着天亮起来，土城的异状也被发现，胡人远远地点兵赶来了，宋子轲拈弓搭箭，稳稳地指住胡人的大军，孤身一人与之对峙。
　　军队中有个像是翻译的人，一直亦步亦趋跟随在胡人的领头者身边，这会来到城下，被那领头胡人交待了几句话，清清嗓子上前正要开口，一个字还没出口，宋子轲忽然松开拉弦的手，一支箭带着劲风擦着那翻译的头顶又紧贴着领头胡人的耳侧奇准无比地呼啸而过，牢牢地钉在地上，箭尾犹自颤动，胡人阵中一时鸦雀无声。但听箭楼上宋子轲高声道：“我们只是当地百姓，据此地只求自保，无意与你们为敌。不要把我们逼到鱼死网破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