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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现代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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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羽的日语培训工作,由美代的两名副手,即店长有希子和副店长久美子负责。
每天开市之前,正副两名店长会给女孩子们开个十分钟的学习会,教一些简单日语。说是学习会,但不教单词也不教语法,只教一些点餐应对时用得到的句子,句子上只管标上假名,或是注上发音类似的汉字,学习方法与初学英语的学生在teacher上标“提起儿”相同。不管三七二十一,跟着照背就行。
若有上进心的女孩子,想从最基础的五十音图学起,以更好地学习日语,那么你自己利用休息时间去外面报班,自费学习就是。居酒屋里面,上至店长,下至领班,大家都是从前辈那里学来速成日语,既不可能给你制定合理学习计划,也不具备教人系统学习日语的能力。退一万步,就算有,老师们也不会希望你学得太好,以免将来超越自己。
五月才入职没几天,分辨不出同事们的日语好坏,不过就发音及流利程度而言,她感觉这家居酒屋里面,除了美代,就数有希子了。有希子才二十出头,而久美子年岁更长些,不过看着应该也不会太大,二十七八岁顶多了。可能有希子日语及容貌都更胜一筹,因此做到了店长这一位置。
管理和带领服务员女孩子,解决店内一切繁琐事务,是正副两名店长的职责,妈妈桑美代虽然每天准点出现在店里,却从不过问具体事务,只管花蝴蝶一样在店里盘旋往来,与生熟客人聊天喝酒,来店的日本客人也都很喜欢她,甚至有相当一部分人,是慕她美名而来。
妈妈桑美代是个了不得的女人,来店超过两次的客人,她一律叫得出名字。客人不论什么性格,她都能和人家谈得来。风流客人的话,她可以坐到客人的腿上去,与客人嘻嘻哈哈,亲亲热热,说荤腥笑话。一本正经的斯文客人,她也能与他们讨论半天经济形势国际风云,漫画电影,罗生门七武士,源氏物语手冢治虫等等,也都不在话下。
美代的这些手段,再有美貌的加持,哄得新老客人拼了命似的开酒,梅酒烧酒威士忌,什么贵开什么。客人一次喝不完的酒就写上名字日期,寄存在赤羽,摆放在店内酒架上,摆放得满满当当的酒架从门厅一直延伸到大厅深处,凡是第一次进门的客人,无不被那成千上百瓶的存酒震撼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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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代的热情仅仅针对日本客人,但凡国内客人来店,她大都无视,就算遇见常客,顶多也就点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赤羽居酒屋有单点也有放题,所谓的放题即自助餐。单点极贵,放题则合算得多。放题288元一人,随意吃喝,只要不浪费即可。国内客人中,有相当多一部分人对吃自助餐的看法是:吃回本,无论如何都要吃回本,不吃到反胃就对不起自己的钱包。他们本着这个想法,空着肚子而来,吃到扶墙而去。而这些客人之中,浪费食物者有之,偷偷打包者有之。年轻人还好,碰上更年期的老爷叔老阿姨,说不得吵不过。
在这些客人身上,费时费力不说,赚的钞票却远不如日本食客多,所以美代对他们从来都是不假辞色,吝于表达自己的欢迎之情的。
而日本食客,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中老年男人,这些人就大为不同了,他们大都是派到中国分公司的高管精英。即便放在日本国内,这类人也属于高收入群体,他们来居酒屋就餐,不论是商务宴请,还是独自小酌,都不太会为吃而吃,脑中基本没有“吃回本”这个概念。
作为拿着发达国家工资在发展中国家消费的精英人士,他们也不太会喝包含在自助餐内的廉价清酒与各式花哨饮料,而是会开另外收费的烧酒威士忌等,而与此同时,他们点的菜品却大都简单,大部分人都是固定的点菜模式。一桌人先喝上几杯生啤,点几盘下酒小菜,中间来点生鱼片,烤鱼,天妇罗,最后再来碗拉面或煎饺垫底。就完了。接下来就买单走人了。
吃客群体不同,素质也有明显高下之分,这些只是五月她们这些底层干活的女孩子们的直观感受,而作为居酒屋老板美代来说,喜欢奉承这些能为自己带来巨额利益的高层次食客,尤其是那些出手大方的开酒客人,也属无可厚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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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酒屋每天接待的日本食客成百上千,其中以中老年男人居多,他们几乎都是笔挺西装,深色领带,头发丝儿都打理的一丝不乱,言谈彬彬有礼。而美代见到这些穿衣打扮犹如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男客,连一秒都不犹豫,就能叫出他们的名字,记起他们的饮食习惯,诸如山本吃天妇罗不要南瓜,岛田吃生鱼片要双份芥末。等等,等等。
五月对美代的好记性叹为观止,深深佩服,一直以为她是过目不忘,属于天赋异禀。直至某天,她捡到一个美代落在更衣室内的迷你笔记本,这才明了。
地板上捡起手册,五月随手翻开看了看,马上辨认出是美代的字。笔记本每一页上都写着些日本人的姓名,以及这个人的诸多特征、饮食习惯。诸如:山口,五十岁左右,住友商社取缔役,矮胖,双下巴,下巴上有粒黑痣,痣上有根红色毛发。这行文字的旁边画着一张人脸,画像拙劣,犹如出自幼儿园小朋友之手,然而面庞上的特征都罗列得一清二楚。
另一页则是:佐久间英昭,四十二岁,秃顶,四眼,眼球微微凸出,说话有点结巴,不能吃辣,色拉不要千岛酱。自然,旁边也有一副同样令人不敢恭维的画像。
五月见状,恍然悟之,叹之服之。才明白,原来美代并没什么过目不忘的天赋,只是出于对自己工作的热爱罢了。
于是五月也有样学样,找了个小本子,每天把问来的客人的名字特征都悄悄地记下来。一段时间下来,她也能毫不犹豫地叫出许多客人的名字来了,哪怕客人同她并不熟悉,但既然她能叫得出名字,客人也就报之以微笑,亲切之感也就在顾客与小服务员之间油然而生。这样一来,哪怕上错菜,犯了一点点的小错,客人也不好意思为难她。偶尔听她日语说错,还有人会要来纸笔,给她耐心讲解错在何处,又该如何纠正等。
时间一久,五月发现不只自己,几乎所有的女孩子都有这样专门用来记客人信息的工作手册。对于来到赤羽的人们来说,尤其是来自异国的他乡客,一进大门,见每一个女孩子都能叫出自己的名字,能记住自己琐碎的饮食习惯,很难不被感动,很难不生出宾至如归之感,再加上明星妈妈桑美代的加持,这样一家店,想不红火都难。用流行的话来说,赤羽在上海,一直被模仿,却从未被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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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羽生意好,女孩子们工作非常辛苦,每天从开市到闭市,几乎跑断腿。赤羽为了激发女孩子们的工作热情,专门设立了奖金制度,奖金的金额会根据当天食客人数决定,每天十元至五十元不等。食客人数越多,奖金越多。更妙的是,奖金是日结,当天下班前发放。对此五月深感满意,这是在在上一家中餐馆上班时想也不敢想的。
由于每天需要下班前发放奖金,在打烊之前,有希子和久美子会到收银台与收银员统计当天来店人数。每每还差为数不多几个人就可领到更高一级的奖金时,她们不甘心,往往会叫几个日语流利、在客人中很有人气的可爱女孩子给自己相熟的客人打电话。
这通电话通常是这样打的:“喂,是杉本先生吗?这个时间方便接电话吗?哎呀,也没有什么事情,就是好几天没看见你了,最近怎么不露面了?啊,不方便啊?不要嘛,别嘛。大家都很想你呢!快点来吧,快来快来!多晚也等你哦,不见不散哦!”后面拖着长长的、娇声娇气的尾音。
“喂,是柏树先生吗?方不方便来?我们妈妈桑美代说想你了,问你这几天怎么没来。啊,真是不好意思,的确还差几个人就能发奖金了,方不方便来?等我发了奖金请你吃冰淇淋哦!快来嘛!”
赤羽里面,大家都师从妈妈桑美代,后面拖着的长长的,娇声娇气的尾音也都是一模一样的。
给服务员女孩子们留电话的日本客人,大都是单身赴任的中老年孤独老男人,能被年轻可爱的女孩子惦记着,对他们来说,是一件特别值得高兴和夸耀的事情。所以,他们再不情愿,再不方便,也无法拒绝这个特别的邀请。哪怕这个时间点,他们已经吃过晚饭,甚至爬上床,也绝不想再动了,可一想到自己的现身,事关这些女孩子的奖金,他们最终还是会排除万难,而特地赶到赤羽来。
于是杉本来了,柏树也来了。时间晚了,不宜进食了,他们就喝上两杯酒,点上一道盐水煮毛豆与冷豆腐,和一帮子闲下来的女孩子们说说笑笑,付个自助餐的价钱,再被一群女孩子们簇拥着送到门外,被她们叮嘱一声:“路上小心哦,做个好梦哦!”美滋滋地打道回府了。
女孩子们更高一级的奖金到了手,杉本与柏树们心满意足,皆大欢喜。
女孩子们这些亲昵却过界的举动,妈妈桑美代都看在眼里,不过从不加以阻止。毕竟,赤羽就是靠这些可爱女孩子,以及她们与客人之间近乎暧昧的相处方式,而令众多日本食客趋之若鹜,从而成为餐饮界的传说,以及许多日本料理店效仿的对象。所以,美代不仅不会阻止,反而会鼓励大家去与客人喝酒,喝完了再怂恿客人开。
若是客人过生日时,那更不得了。美代会带领女孩子们齐聚到寿星这一桌,簇拥着寿星唱生日快乐歌,然后共同举杯庆祝。若是美代中意的客人,还有可能得以与她喝上一杯交杯酒,或是坐在大腿上唱生日歌等特殊待遇。
由于美代及女孩子们不太喜欢高度数的烧酒威士忌,为了她们,得再开一两瓶清甜易入口的梅酒。于是客人们有了面子,居酒屋得了里子。又是皆大欢喜。
比起蹭客人的酒喝以及怂恿客人开酒,作为五月来说,她更愿意与他们聊天说闲话。她现在凭着那本半旧教材,也学会了几句简单的对话,诸如:“您从哪里来?做什么工作?”“您今年多大,兴趣爱好是什么?”诸如此类。
虽然发音不标准,说来说去就那几句,五月却觉得很有趣,只要有机会,就会抓着客人练习。
五月上学时,很喜欢语文,英语学的不是特别好,还因为讨厌某个英语老师,曾对那老师说过“我才不喜欢学英语呢”这种傻话。此时回头再看,当时的自己跟个二百五似的。现在出来打工了,才发现,学习外语原来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