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LD379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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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个冬季寒风最猖獗的时候，也就是2988年12月的最后一天，署里接到了一道很特殊的指令——搜捕LD3790。
这的确是简单而又怪异的指令，因为没有人知道LD3790究竟是什么。一伙劫匪？一台发疯的机器？一只从博物馆里逃跑的活化石生物？抑或只是一组在网络上流窜的电波？
没有人知道。
当干燥而寒冷的冬风在各街道间穿行无阻、人们关紧门窗瑟缩在火炉旁不愿出门时，时隔了近半个月，关于LD3790的第二道指令终于下达了。仍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LD3790是国家精神科研究中心逃出来的精神病患，极度危险，唯一的识别标志是他佩戴的合金号码牌LD3790。
在第二道指令下达的当天，署里流传着另一种说法。同事们都相信LD3790其实是携带传染性病毒的机器人。没有人知道这流言从何而来，却都深信不疑。
有关部门暧昧不明的态度与流言的不可靠性同样是值得深思的，那么LD3790究竟是什么？
没有人知道。
我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巡街刑警，平凡普通到在这个寂静的小镇上可以随意找出四五个来，不同的是我叫JE1070而他们不是。没错，我是一个机器人，编号JE1070。
当咸湿的海风夹杂着大海清晨的气息吹拂而来的时候，我拉了拉黑色风衣的领口，再一次抱怨着头儿怎么把我分到海岸一带，悠闲是悠闲，但是他不知道这海风会侵蚀机体么？
头儿那张明显欠扁的脸清晰地浮现出来，每次打牌赢了钱就会那样笑。
叹息一声。怎么一大早就想起他来，真是影响心情。
……虽然是张很养眼的脸……
“嗨！警察先生！”
很清澈的声音。不远处的浅水摊上，站着一个纤细白皙的少年。他浅浅笑着，简单而纯净，被海风打湿的衬衫微微敞开，露出润泽细腻的肌肤，以及，胸前泛着银光的合金铭牌——LD3790。
此时，金色的阳光正喷薄而出。
这真的是一次很糟糕的相遇。我在多年后曾不止一次如此懊恼地想着。
那是我怎样也无法遗忘的，深刻进灵魂的唯美画面。少年逆光的脸泛着淡淡的金色，清澈如雨后青空般的眼，嘴角勾勒出的一抹完美弧度。
我知道我的记忆模糊不清，思维混乱，然而那名少年，他永远那样笑着，站在我形同垃圾处理站的破碎意识中，超凡绝尘，遗世独立。
他告诉我，他叫罗德。
“罗德？”
“是的，罗德。”
“噢，倒是个不错的名字，”我放下手中的咖啡，“很香。”
“怎么？不合口味么，警察先生？”
“不，我不喝咖啡。”微笑着拒绝。
“哦，那可真是可惜呢。”他有些失望地蹙了眉尖，孩子般的表情，LD3790。
“我说，罗德，你要一直站着么？”
“唯一的椅子，你不正坐在上面么？”他撇撇嘴，不高兴地指了指正被我蹂的小木椅。
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怎么又来了？”
零乱翘起的发稍，使得这个少年看起来更可爱了些。
微微一笑，侧身从他旁边挤过去。“怎么？不欢迎么？”
“可是，警察先生，一般人这个时候都还未起床吧？”
“这……有关系么？”
结果被这个带点孩子气的温和少年狠狠地瞪了一眼。LD3790。
“呐，呐，罗德，为什么每次我来，你都要给我泡咖啡啊？”
无趣地用银匙搅动着眼前的咖啡，一次也就罢了，这都第三次了，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喝咖啡。更何况，“深红”，显少有人喝的吧？
“我高兴。”
“叮”,银匙掉进杯里。
好吧好吧，我投降，你小子嫌自己钱多要糟蹋就糟塌吧，我心疼个什么劲。
“我说，罗德……”
“什么？”
“我们也该去买把椅子了吧？看你整天站着，我都觉得累。”
“我没那闲钱。”
#！有钱买“深红”，就没钱买椅子么？一把破椅子又花不了多少钱！
邪邪一笑：“罗德，好孩子，坐到哥哥腿上来。”
头上猛地挨了一记。这小子！不知道用和合金花洒砸会死人的么？！
然而，罪魁祸首此时正背对着我站在窗前。迎面而来的海风带着初春的料峭寒意，一点新绿在这寒冷中一边贪婪吮吸甘露一边瑟瑟发抖，少年持着花洒的手指显得纤细而苍白。
好吧好吧，我认输。摸摸口袋里昨日和头儿打牌赢来的通用卡，叹息一声，头儿啊，不是我小气不肯请你喝酒，实在是钱到用时方恨少啊，要不，下次多输点给我？
少年忽然回过头来浅浅笑了，阳光在那一刻飞扬起来。LD3790。
果然，一踏进署里，就看见头儿那张仿佛世界末日提前到来了的阴郁的脸。
笑着跟同事打招呼，刻意地忽略，而身后的那双眼睛像是要把我看穿两个洞来一般的执著。
耸耸肩。“我没钱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被人一把从座位上提起，拼命摇晃。“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沙……发……”
“什么？”松手了。跌回座位上，庆幸自己还剩着半条命。
“买了超豪华的单人沙发，钱花完了。”我答得心安理得。
“就你那垃圾堆样的破房间？”头儿嗤之以鼻。
我只是笑。罗德很喜欢蜷在软软的沙发里睡觉呢。
轻轻推开虚掩的门。
这小子，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不锁门了？这可不是个好习惯，不过……嗯……倒是方便了我随时随地心血来潮跑来摸鱼。好吧好吧，就冲这点，我决定放过他不给他上一节关于安全防患与自我保护的思想教育课了。
放好手中的一大束水仙，俯下身来看他。落日黄昏的光晕染红了他的眉、他的眼、他洁白如雪的发，安静地睡着、像猫儿一样蜷缩在沙发里的温和少年，怎么……让人觉得心疼呢？
LD3790。
从医院里脱逃的精神病人？还是携带病毒的机器人呢？抑或，你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少年，因着某种误会才遭遇至此？
摩挲着他胸前的合金铭牌，指尖不经意划过他细腻的肌肤。
……体温……？
“JE1070。”
猛然一怔，想把手收回。他却握了我的手腕，借着黄昏落日的余辉，辨认着手腕上墨色的印痕，一生都无法抹消掉的身份证明，或者，机器人不应当说所谓的一生？
“好香哦。”
忙把插在杯子里的水仙指给他看。
“打牌赢了？”
摇摇头。
“今天发薪水？”
再次摇头。
“呐，警察先生，”他有些气恼地坐起，“难道你突然间觉得自己钱多得没处花就拿来买花糟蹋么？”
糟蹋？送花给你是糟蹋么？！
“花店老板的女儿送的。”
唇角上扬，罗德忽然带点调皮地坏坏一笑。“她是喜欢上你了吧？”
一个五岁的小女孩？我在心里打了个冷颤。
“只是剩下没卖完罢了，”伸手在他头上狠敲一记，“脑袋里都装些什么？”
“呐，警察先生，我帮你泡咖啡。”
我指指桌子上的临时花瓶，惟一的咖啡壶。
他只是笑，仿若没看见般，继续着他一日一次的“例行公事。”
这是他的坚持，“深红”，尽管我从来不喝。
“我说，罗德，喜欢是什么呢？”我趴在沙发上，看他在窗前忙来忙去的背影。
“你不知道么，警察先生？”
“呵，机器人的脑子里只有程序没有感情。”
他的手猛然一顿，随即又轻描淡写地说：“喜欢，是一种幸福。”
“噢，噢。”我敷衍地应道。还是不明白。
当散发着浓郁香味的咖啡壶放在桌上的时候，太阳已经走得干干净净了，连丝毫温度都没有留下。
“JE，杰伊，警察先生，我叫你杰伊可好？”
尚未深沉的夜色在稀疏星光的陪衬下款款而来。
我忽然想起，短得只有一个月的春天，已经过去一半了。
多年以后，我环顾四周雪白的墙壁，仰望小小天窗里不小心透露的天空的一角，恍然想起少年的微笑：“JE，杰伊，警察先生，我叫你杰伊可好？”
呵，罗德，罗德，估计他的主人就是这么帮他取的名儿吧？
他那爱喝“深红”的主人。
他深爱的主人。
“喂，头儿，喜欢是什么？”漫不经心地丢下一文件。
“哈，赢了！赢了！快拿钱来！”前一秒钟还皱着眉头感叹今天运气不佳打牌都打成这样的头儿，下一秒钟马上眉开眼笑起来并把手伸向……同事？
“你们在干什么啊？”
“呵呵，我跟他们打赌你是不是程序错乱不正常了。”数钱数得开心的头儿，笑得像一只宠物店里常见的机械狐。
真的是系统出错了么？有那么一瞬，这个想法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我笑着摇头，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吧，十几年如一日的枯燥日子，再怎么悠闲也还是让人厌烦的吧？没听说过，无聊可以杀死一个人么？……机器人也会无聊么？
机器人也会感到心疼、感到温暖么？
那日粘湿的海风、薄暮的落日，罗德简单纯粹如同清风的笑容，突兀地撞进意识之中。
叹息一声，抬头便看见头儿有些担忧的眼神。朝他露齿一笑：“打牌来不来？一缺三。”
提着大袋小袋的东西一脚踹开那扇许久未曾上锁的门。
罗德正抱着膝坐着，几乎整个身体都陷进沙发里。温暖和煦的阳光在他的发间跳跃，他闭着眼睛，哼着不知名的歌。
琉璃般纯净的声线，简单到只要几个音调的不知名的歌。狠狠撞击了我心里的柔软。（呃，当然，如果机器人有心的话。）莫名的感动潮水一般涌上来。
然而，罗德却在我踢开门后睁开了眼睛。
他笑着问我：“今天又赢了么？”
“收获不小。”我晃了晃手中的袋子。
“水仙？”
“鼻子真灵。”我笑。
他接过袋子，打开繁冗的包装。当一颗水仙茎球出现在他的眼前时，他微微有些发怔。
只是一颗瘦瘦小小孱弱的茎球，有些脱水。白色不再晶莹，绿色也不青葱，萎靡颓败。
“这是……真的……？”罗德捧着礼盒的手微微颤抖。然后他迅速转过脸去。
沉默着，沉默……
我看着他的背影，浅浅地笑。
有些东西不是有钱就一定能买到的，他喜欢就好。
“呐，警察先生，我去帮你泡咖啡。”小心地把琉璃花盆放在窗台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罗德有些留恋地轻触了触花盆边沿。缓缓流转的纯净的水、光洁可爱的彩色琉璃石，还有那个小小的、苍白的、真真切切的……生命……
那株被罗德称为“塞佛尔”的水仙后来怎么样了呢？我恍然忆不起，只记得罗德曾那样期待它的成长，每天，每天，每天。
然而，“塞佛尔”在罗德死前都没有绽放过它的芳华。当然，在罗德死后也没有，尽管一直好好地活着，而且一直越来越有精神。
那天罗德说：“即使不开花也没有关心，只要活着，活着……”
罗德说：“生命真是神奇而伟大的东西啊。虽然终有一天会消逝，却能创造另一个生命。”
罗德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
不知不觉已经暮春了。
当初次迟到的我推开门的时候，所有的同事都诧异地抬起头看我。我尴尬地假装咳嗽。
而这时，头儿举起一张纸突兀地大声念起来。
那是时隔了近一个月的关于LD3790的第三道指令。确切地说，这张洁白如雪的素制人造纸，是一张悬赏令。“LD3790，有重要研究价值的精神病患，两个月前从国家重点精神研究所逃出，极度危险，惟一的识别标识是一枚合金铭牌——LD3790。提供线索者，奖10000000金。”
“啧啧，一个疯子也这么值钱。”
“唉，唉，我们辛苦工作一辈子大概也没这么多吧？”
“别想了，这种人物，怎么想也不可能会流窜到我们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小镇上的。”
“诶？那可不一定，没看到LD3790是精神病患者么？说不定哪天精神病发跑来了呢？”
“哈，怕是半路就会被人逮了，啧啧，那么高的赏金。”
“谁知道啊，嘁，通缉令也好，悬赏令也好，怎么连张照片都没有？”
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在争论着。我只是看着自己的手，微微地笑。本以为只会打牌和收钱（平时祥和的小镇，根本没有持枪的必要）的手，在一个小时前，为罗德做了一份可口的早餐呢。
虽然简单到只有一杯倒好的牛奶，一个煎得有点过火的鸡蛋，一片抹了果酱的吐司。我坐在小小木桌的对面，看着罗德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吃着，从窗口跑进来的风带来了海的讯息，柔和地仿佛能渗出水来。
他忽然侧头朝着我微微一笑，我听见幸福绽放的声音。
罗德，罗德，我仍是不知道喜欢是什么，但我想和你在一起，永远……
可以么？
可以么？
LD3790。
死亡的到来是那么地突然和不真实。
当罗德像往常一样站在窗口帮“塞佛尔”浇水，忽然转过身来微笑着对我说“我快死了”时，我被瞬间流泄进来的阳光狠狠撞击了胸腔，猝不及防。
我不知道疼痛是什么，只觉得身体里的金属导线一根一根被生生扯断。火一般的灼热与尖锐，但在这灼热中，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空茫与寒冷……
然后，我看到罗德仿佛印证他的话一般，缓缓地、缓缓地倒在地上。风的声音、海的声音、花洒掉落的声音，这一刻都离我而去。线路似乎已经被烧断，无法听，无法思考。
几乎是扑过去的，把罗德从地上抱起。他缓缓地睁开眼睛，清澈的没有任何躲闪的，纯净。他微微笑着说：“我快死了，杰伊。”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地抱着他，紧紧地，感受着他的体温与他微弱的但确实存在着的心跳声。
“杰伊，”他的吐息带着些微的温暖，如同春末的淡色暖阳，“我最后的愿望……”
于是，在他仅剩的三天时间里，我抱着他走遍了小镇所有的街道，看遍了小镇所有的枯燥单调但却祥和的风景。
最终回到了最初相遇的那片海岸。
“杰伊，”他在我怀里轻轻地笑，“你知道吗？我的主人就出生在这里。和他说的一样，真的是一个美丽的小镇呢。”
“杰伊，你知道吗？我也是机器人呢。主人被判死刑之后，我就决定来他出生的这座小镇看看，呵，穿越时空，真难呐，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电池电力，”说到这儿，罗德又轻声笑了起来，“这儿，是不会有几十年后的电池卖的吧？”
“杰伊，杰伊，我死了你可怎么活下去？”
“杰伊，你看，天黑了。”
他渐渐地看不见了，听不见了。我抱着他，感受着他一点一点消弥的体温，感受着他的身体渐渐地变得寒冷，和我一样的无机质的冰凉。
啊，啊，一般人这个时候都是会流泪的吧？可是机器人没有眼泪。
“罗德……我爱你。”
我不知道他听见没有，他睡着，像个孩子一般。我轻轻抚摸着他柔软的洁白的发，看着那些被夕阳的余辉染成赤红色的发丝穿过指尖。然后，在他的唇上轻轻落下一吻。
“JE1070。”
我微笑着回头。
面对十几支枪的枪口，我笑得简单而纯粹。
“以后你不会再输钱给我了，头儿。”
“不要做傻事。”
真是毫无创意的台词啊，头儿。为什么人们明明知道某些话说也是无用，却还是不得不说呢？
笑着摇头，我抱着罗德向海里走去。罗德，罗德，我怎么可能把你交给他们呢。那么，我带你走吧……
不知道自己被打中了多少次，周围“叮叮噹噹”的金属叩击声显得滑稽可笑。什么都不重要了，罗德，我只想带你离开……
我们一起离开吧，然后你再为我泡“深红”，在生气的时候用合金花洒狠狠地砸我的头，在阳光灿烂的时候，对我简单而纯粹地笑。
可以么？
可以么？
罗德。
“后来呢？”他推推眼镜，扫一眼笔记本的屏幕问我。
“后来？后来……没有了。”
“没有了？”他停止打字，诧异地看着我，“LD3790最后到底怎么样了？你又是为什么没有被废弃处分而被送到这个研究院囚禁起来？为什么直到十年后的今天，才迫于舆论压力允许采访你？他们……究竟在研究什么？……”
面无表情的机械看守者鸣响了时间快到了的警报声，打断了他喋喋不休的问话。呵，这些犀利的问题，我还真有些招架不住呢。
我指指自己的头：“你知道，我的这儿有问题，忘记了很多东西。”
“是丢失了很多资料。”他残酷地纠正。
我笑一笑，不置可否。
他匆忙看一下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最后一个问题，LD3790究竟是什么？”
“我只知道他是罗德。”
“啪！”他粗暴地合上笔记本，怒气冲冲地走了。
第三十八次不欢而散。
又是个没有耐心的记者呐。
我轻轻地抚摸着有些炽热的胸口。罗德，这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The end
（写于哪一年呢？我发现自己忘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LD379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