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舌如簧》臣犀

1、第 1 章

　　我一生中最怕看日落。每当这个时候，看到那个耀眼的光球将要没入黑暗中去，便感到无尽的时间正飞速向我袭来，将我压倒，然后又匆匆地飞驰而去。
　　我和小吉从小饭馆里出来的时候，正值黄昏，残存的光芒小心地将我们包围起来。小吉显得心满意足，不停地说着各类八卦新闻；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偶尔回应两声。分别的时候，小吉望了我好一会儿，然后突然笑着说：“以后，常来找我玩啊，要是换手机号一定要告诉我……我会一直想着你的。”我望向她，她的脸在黄昏中显得模糊不清。我很想说些什么，但是嘴唇像是被什么粘住一样张不了口，满嘴都浸满了刚吃下肚的鱼香肉丝厚实的味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使劲地点头。小吉转身走了，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仿佛她随时有可能消失在暮色中。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正悄悄地随之而去，却又猜不出这究竟是什么，心情异常复杂。
　　我是一个大四的学生，现在正是我大学生涯的黄昏。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饭局是在这样的黄昏下散场，然而情景却总是那么地相似：我永远是留下的那一个。曾几何时，仅从一个小小的饭局，就可以看出一个人是春风得意还是时运不济：找到好工作的人往往是那个乐观论者，那个缅怀往昔叹息流年的诗人，那个想要对酒当歌的豪迈汉子；尚未找到好归宿的人也可能是那个乐观者，诗人和汉子，却多了一份不彻底。他们只用不超过二分之一的心情来回忆往昔，丝毫不可以浪费，因为在黎明到来之前，他们不得不继续在黄昏中奋战。
　　但是我是多么希望有一天能从这堆不彻底分子当中解脱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不禁开始回忆那些我所经历却最终失败的面试场景，心里突然莫名地紧张起来。我知道每到关键时刻我总是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来。有一次，我很想鼓起勇气对考官说，我是一个内敛而不善于表达自我的人。然而最后连这句话也没能说出口。那些颇有口才的家伙自然是考官们的上选：你要是能合情合理滔滔不绝地侃上三个小时，还不能把自己成功地推销出去？我越发觉得无望了。
　　这时天色已暗，我悠悠地拐进一个小胡同，突然之间，胳膊似乎撞到什么东西，被狠狠地反弹了一下。我定睛一看，竟然是个穿着长袍的人形充气玩具。上面画着一张笑脸，还戴着毡帽，俨然一副古时酒店掌柜的模样。我正要仔细端详，突然从玩具后头变戏法一般钻出一个瘦小的老头，着实把我吓了一跳。老头倒是镇定自若，他朝着我笑了笑，然后说：“小姑娘，进店里看看吧，总归会找到你需要的东西的。”他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有一种魔力吸引着我不自觉地迈步向前，走进了人形玩具后面的小店。
　　小店和它的主人一样瘦小，而且年代久远。那些排列整齐的木雕柜子却被人擦得一尘不染，里面陈列着各色小药瓶，每一个瓶子上都贴着隶书“长生记”的字样。我抬起头，看到刚才那个老头正朝我走来。这时我才发现，他身上穿的竟和那个人形玩具一模一样，骨瘦如柴的脸上还戴了副金丝眼睛，但笑起来的时候还算慈祥。他看到我一脸茫然的样子，便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家业，年代久远了，但每个年代，人们想要的东西总是那么几个，所以永远都不会过时。”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门口的充气玩具，说：“那个东西本来是想用来招揽顾客，没想到却成了吓人的东西，哈哈哈。对了，小姑娘，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
　　我见他行为古怪得很，越发觉得可疑，一心想着怎么逃出这个鬼地方。
　　他见我一声不吭，便说：“这样吧，我这里东西太多，你想要什么就告诉我，我找给你，怎么样？”
　　我丝毫不相信他能找出什么正常的东西来，便随口说：“口才，帮我找个能给我一副好口才的药吧。”
　　“你在这里等一下，马上就好，呵呵。”老头满意地笑着，转身钻入了成列的柜子中。几分钟后，他又揣着一个小药瓶出来了。我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他匆匆地进去又匆匆地出来。他把瓶子在我眼前晃了晃，然后说：“这种药叫做‘巧舌如簧丹’，以前是专为状师或是宫中臣子准备的。只要将药片含在嘴里，五分钟后你说起话来不但流利通顺，而且能旁征博引，给人以智慧过人，口才出众的印象。你看，是不是符合你的标准？”
　　我仔细观察药瓶，发现在标签上果然用小楷整齐地印着“巧舌如簧丹”几个字。老头见我满腹狐疑，便从瓶中倒出一粒粉色的药丸，对我说：“这一瓶药共30粒，价值200元人民币，你可以先拿一粒去试试，要是觉得满意就来买下这一瓶，怎么样？”
　　我点点头，小心地把药丸裹在一张纸巾里，转身走出了小店。走出几步远后还听到老头在身后使劲地喊着：“我就在店里等你——要是满意价格还可以再商量啊——欢迎光临！”
　　回到家里，我小心地把药丸看了又看，觉得实在是蹊跷，便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但是我打算试用一次，就在明天，我有一个面试。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醒了，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觉得有些许兴奋，以至于我赶到目的地时比预定时间早了足足二十分钟。接待室里只零星地坐着两三个人，互不搭理，各自为阵。十分种后越来越多的人涌了进来，直到把小小的接待室挤得水泄不通。在接待人员进行简单的介绍之后，我和另外四个人被分到第3组，等待面试。
　　小组中有一个人似乎不断地在鼓动小组成员相互认识一下，以便在接下来的面试中可以凸现团队精神和友谊，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本人的领导能力。我借故去厕所，找了个无人的地方把药丸含到嘴里。回来的时候大家差不多认识完毕了，我应付似的和他们寒暄了几句，接待员便进来通知轮到我们组面试了。
　　走进面试房间的一刹那，我的手心开始流汗。面试官是个中年男士，一脸严肃地让我们各自做一下自我介绍，又是老一套。快轮到我的时候，我默默地安慰自己，别想太多啦，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于是我微微地将身体向前倾，以便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来继续我背诵了无数遍的自我介绍。考官注视着我，我也努力看着他的眼睛，开始发言。
　　奇迹发生了。从我说出第一句话开始我就知道药丸确实起了作用。我的发言变得通顺而流畅自如，看到考官越来越舒展的眉头，我越发自信，并由内心深处升起了一股超乎常人的优越感。之后，考官饶有兴致地问了我几个问题，我的回答都十分巧妙，甚至当他提到让我讲述一下自己的缺点（这个问题对于曾经的我来说差不多是致命的）时，我也能机智应对，以至于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这些话竟是出自我之口。面试结束的时候，考官对着我满意地笑了笑，我知道自己成功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但是事实是，在回家的路上我就接到了那家公司打来的电话通知我参加下一轮的复试。
　　这是我三个月来的第一次成功。我被包裹在充满了幸福的气体之中，飘飘欲仙。这整件事来得太突然，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山重水复之后的柳暗花明吗？一瞬间我就下定决心要继续这样下去。我用最快的速度去ATM机取了200元钱，到古装老头那里买下了一整瓶药丸。付钱的时候，老头似乎很开心，还说要感谢我带来了好运气，最近生意好做了不少。他还说了些什么，但我没怎么认真听，我满脑子想着面试的事情。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成就感，我想在面试官眼里我成了一个受欢迎的人了。我的传奇事迹一传十，十传百，真正地成了传奇故事，而且俗不可耐。母亲对于我的转变也很惊讶，她寻思了很久，认为原因就出在那天早上我吃的一碗糖水煮鸡蛋上，于是便每天做好了端给我吃，这在家常里短的时候也就成了用以炫耀的经验之谈。
　　一天在网上遇到小吉，她听说了我的事，很为我高兴。然后她说：“你的转变真是惊人，你现在有资本选个好工作了。”我茅塞顿开。我想我的好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的。第二天我便开始着手准备我的面试。这是一家我心仪已久的跨国公司，以丰厚的薪水和积极宽松的工作氛围而著称，但是每年招的人少之又少。初试的时候考官就对我留有好感，我相信只要做好准备工作，复试一样可以顺利地通过。
　　结果，复试比想象的还要顺利。主考官当场就通知了我最后一次面试的时间。之后，他很诚恳地告诉我，出于公司的需要，他们今年只需要招收一名新职员，并委以重任。到时公司的三名董事将会亲自担任面试官之职。他还说希望我到时能好好的发挥。
　　告别了面试官，我开始四下打探有多少人进入了最后的面试环节。大多数人都是哭丧着脸，默默地走出大厅。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竟然有少许得意。我一直等到面试全部结束，才打听到，进入最后一次面试的总共才两人：一个是我，另一个则是最后参加面试的男生。主考官都是当场通知的面试。我很细心地观察我未来的竞争对手：他身材挺拔，衣着整洁，一尘不染。他面试完毕后，便和一群人一起走了便走便眉飞色舞地聊着天，俨然是其中的中心人物。凭我长时间培养出来的经验，他绝对是那种天生口才了得的人。我看着他越走越远，暗暗地说：“好吧，就看这最后一搏了。”
　　回到家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这种感觉就像是人造美女遇上了天然的美人儿，浑身上下不自在。我翻身起来，打开灯，拿起那个小药瓶仔细查看，发现瓶子背面写着几行小字：
　　本药丸每次服一粒，含于口中即可。如有必要可徇情加量，但可能有微量副作用。望慎重使用。
　　我左思右想觉得单单服一粒恐怕还是不行，算了，豁出去了。
　　面试的那天果然只有我们两个到场，我们都不知道该不该开口和对方说话，场面十分尴尬。于是我找了个机会拎着小包跑到厕所，从药瓶里倒出两粒药丸含在嘴里。回到接待室的时候，我发现他的座位空着。不一会儿他回来了，对我恭谦地笑了笑。这时候，接待员进来说，考官决定让我们两个一同面试，以便相互比较。我们相互对望了一眼，先后走进了面试房间。
　　坐在里面的三个面试官出奇的和蔼。我们坐定后，当中的一个考官微笑着表示欢迎我们的到来，并对我们两人的能力做了肯定。之后，他问了我们几个问题。双倍的药量把我积极活泼又不乏机智的形象展现的恰到好处。我的每个回答都是如此的天衣无缝，我想这是我发挥的最好的一次面试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整个面试过程中，我抢尽了风头，他却一直显得恭谦有加，仅对每个问题做了必要的回答，更多的时间是和三个面试官一起欣赏我的演说。难道他自知不如我，想要知难而退？我来不及多想，只能好好地表现。
　　面试将近尾声的时候，三个考官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们商量了一小会儿，然后主考官对我们说：“经过这次面试可以看出你们两位都很优秀，但是名额有限，所以我们更希望找到一位相对比较我们岗位要求的适当人选。”说到这里他朝我笑了笑。我心中顿时明朗起来。我终于相信童话是可以成真的，当然，对外我还是会保守将所以这一切归结为运气。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微微裂开嘴，又不能无缘无故笑出来，于是假装点头以示谦虚。这时，主考官的声音再次响起：“经过讨论，我们已经找到了比较合适的人选，那么对于另一位同学我们只能比较遗憾的说对不起了。”然后他转过头微笑地望着我说：“同学，我们认为你十分优秀，一定能找到其他更适合你的岗位，感谢你对我公司的关注，谢谢！”
　　我呆了，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再看那位男生，他的双眼中分明闪过一丝狡黠的目光。我的心中突然燃起了一股怒火，仿佛被人设计了一般。我以极不绅士的口气质问道：“考官先生，您是否可以给我一个落选的原因？”说出这话的时候，我自己也着实吃了一惊。主考官面无表情地回答说：“同学，我们理想的员工是脚踏实地的，他应该诚恳谦虚而从不吹嘘，最重要的是，他有很高的个人修养。”我知道自己彻底完了。
　　走出公司大厅的时候，那个男生走向我，友好地伸出一只手想和我握手道别。我低着头又羞又愧。他对我说：“你是很优秀的，我只是运气好而已。”然后他转身走了。
　　我看到他转身走的时候从背包里掉出一个似曾相识的小瓶。我一边喊他停下来一边跑过去捡起小瓶子，只见上面标签上整齐地刻着几个小楷字样：长生记产 “诚恳内敛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