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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中) ...

  •   女人呆愣了瞬,眨眨眼睛,靠近了细细打量枯云,好一阵下来,她约莫是看出些端倪了,抱紧了孩子猛地弹开,惊呼了声:“你……你是人是鬼??!”

      枯云苦笑:“是人,您看我有气,还有影子。”

      枯云这番自证反而叫女人更为惶恐,她扯起掉落在地上的毛毡布包住了脑袋,抱起孩子就要跑。枯云抓住了她,女人撇过头,不愿看他,也不说话,但人还是停下了,靠在路边流下了两行眼泪。泪珠打在她怀里的孩子脸上,男孩儿醒了过来,男孩儿的脸蛋圆圆的,但脖子很细,手腕脚踝也都很瘦,他看看自己泪珠涟涟的母亲,又转头看看枯云,眼神一凛,扑向枯云就要咬他,女人及时搂住了男孩儿,那男孩儿还不罢休,环紧了母亲的脖子,连骂带叱地凶枯云:“你干吗欺负我娘!大坏蛋!!坏蛋!”

      “文文,别闹。”女人收住了泪水,抚着男孩儿的后脑勺,低声说,“这是你小叔啊,你忘了吗?他不是坏人。”

      枯云讪讪地站在一旁,男孩儿闻言,挤着眼睛瞧他,却没能看出个所以然来,哼了声,一扭头就又趴回了女人肩上。女人拿手擦脸,没再看枯云了,她羞愧交加地说:“让你看了笑话了。”

      枯云摇摇头,心疼地揉搓手背,他亦没有在看年女人。他道:“不在这儿待着了,我给大嫂先找个地方住吧。”

      女人应了声,两人间就此沉默了,一个跟着另一个走在很凉,很静的街上。文文却很不安分,他问来问去嘀咕个不停,一会儿问女人谁是小叔,一会儿又问哪儿来的小叔,他有理有据地:“娘,你不是说咱家的亲戚都死绝了吗?!不是都被烧死了吗?!怎么多出来个小叔呢?!”

      女人偷偷瞅了眼走在前面的枯云,说:“小叔命大,命……”她看到枯云那身精致的打扮,哽咽了,“命比我们好……”

      枯云不响,他心里是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在路上找了会儿后,枯云相中了一间小门面的旅店,将女人和文文安置进了一间客房里。客房里水卫齐全,女人许久没用上热水了,高兴地抱着文文去了浴室洗澡。枯云估摸着他们约是饿坏了,便问厨房要了两碗热面条上来,他端着面条回上楼时文文已经洗好了澡,光着屁股趴在床上睡着了,怎么喊也喊不醒。

      “大嫂,给你们要了两碗面条。”枯云隔着门板对女人说,女人应下,却没立即出来。

      枯云找了张椅子坐下,等了许久都不见女人出来,他撑着脑袋不停打哈欠,他已经非常疲倦了,浴室里传来的水声又颇有催眠的效果,枯云耷闭着眼睛,蜷在椅子上打起了盹。模糊地,他听到有人在他和说话,房间里好像一下涌进来许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他眼前行来往去,他们身后是一大片泛黄的光芒,他们的脸都很不清楚,仿佛是罩着面纱,说的话也都是叽里咕噜的胡话,听不出个确切的意思。忽然间这些人都不再走动了,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摔到在了地上,黄色的房间抖动了数下,一片红光乍临,一张男人的脸忽然在火红色的映衬下无比清晰。

      枯云尖叫着弹起,身心恍惚,双腿发软,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小叔?你还好吧?”

      女人关切的问候从他的头顶传来,枯云抬起头看了一圈,旅馆的房间里只有端着面碗,嘴里塞满面条的女人,酣睡在床上的男孩儿,还有惊魂未定,出了一身虚汗的他自己。

      枯云笑笑,站起来,扶好了椅子重新坐下:“我没事。”他看到女人脚边已经放了个空碗,问道,“面条够吃吗?不够我再让厨房下一碗。”

      女人连连点头:“够吃够吃!”

      她的头发脸蛋虽洗干净了,可身上还穿着条破烂的棉布褂子,枯云见状,把身上的现钱都掏了出来,道:“这些钱您和文文先用着,我明天再拿些过来给你们。”

      女人看着枯云,枯云半垂下头,说:“回头给你们找间房子吧。”

      女人应声说好,枯云问她:“大嫂您怎么到的这里来?”

      这一问又问出了女人的眼泪,她抽抽搭搭地说:“那天……那天我在山下醒过来,别人就和我说枯家没了,起了大火,什么都烧没了,只有我和文文还有阿珍不知怎么在山下被人发现了。就因为这,市里来的巡捕还把我和阿珍都抓了进去,怀疑是我们放的火……要是我们放的火我们早就逃走了好不好?再说了,我放火烧家里干吗?要是谋财,我怎么可能什么房契地契都没拿出来,什么珠宝首饰都不带出来就放这把火?我是傻吗我?!小叔,你说他们是不是无理取闹?!”

      枯云点了点头:“那后来呢?”

      女人抹眼睛:“阿珍被打掉了半条命,撑不住认下了,我栾美莘虽然吃不了什么苦,但是我没干过的事我坚决不会认,就这么被关了大半年后我被放了出来。文文当时拜托给了老王照顾,我才出去那会儿,文文都不认识我了,”女人说到这里,轻抚着文文的脑袋,声音里的愤慨渐渐是被柔和取代了,“我当时就想到了老爷在上海的家业,就想带着文文来上海,结果联系上了荣先生,他人却已经病逝了!他的同事们问我要枯家的房契地契,我哪儿知道在哪里呀,肯定在大火里被烧没了啊!他们就说这事没法给我办,我看啊是他们趁荣先生病死了,我正坐着大牢,文文又连说话都还不会,他们几个将房子卖了现钱,全都私吞了!”

      枯云不响,女人接着道:“反正枯家的那点财产我是指望不上了,我一个女人家,我的娘家是早就没了,那会儿文文又生病了,急需用钱看病,我还有孩子要养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女人的声音已经很小:“老王帮我安排,给我又找了个男人,那男人还不错,好歹算是把文文救活了,日子是回不去从前了,但还勉强过得去。”

      回忆往昔似是让她没了胃口,她彻底放下了碗筷,搓着自己那十根又红又粗糙的手指继续叙说她这几年的经历。改嫁后女人就当起了农妇,不久又生了个女儿,孩子要是还活着,现在也得有两岁多了。

      “六月的时候打仗,从左岸打到了右岸,苏联人一窝蜂的进来,我老公和女儿都被地雷炸死了,村里的人死得七七八八,就只有我和文文逃了出来。”

      女人耷拉着脑袋咳嗽了起来,枯云问道:“然后就来了上海?”

      女人拿袖子擦脸,抬眼看枯云:“不说我了,苦哈哈的日子有啥好说的呢,小叔,说说你吧,你怎么从火灾里逃出来的?那个替了荣先生病假来给我们送月钱的林先生都被烧死了啊!”

      枯云道:“我运气好,那天正好在屋子外面,看到起火……我一怕就跑了。”

      “那你怎么来的上海??”女人有双圆眼睛,盯着枯云和他身上的衣装,“小叔您现在过得还挺不错的吧。”

      枯云笑笑,挠着鼻尖说:“我偷爬上了火车出来的,总是听大嫂说上海啊南京啊,我就想我也要去这些地方看看,我也是运气好,在上海火车站让我捡到了一个钱包还有张马票,您猜怎么着?那马票是大奖!我一下就中了一万块!我用这点钱陆陆续续投资了点小生意,日子……过得还行吧。”

      女人不无欣羡:“那你真是苦尽甘来了……”

      枯云站了起来:“时间也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明天下午我再过来。”

      女人将他送到门口,分别前又问他:“那你有没有打算去找荣先生那班人要回那些房子?我还记得那些房子的地址呢,偷偷去瞧过,现在都盖了洋房小楼,肯定值不少钱!”

      枯云道:“财产的事我是一点都不知道,您不是不清楚,枯家的事我什么时候能插过手啊。”

      女人是很尴尬了,攥着手指偏过了头,枯云又说:“况且我现在日子也不赖……要是大嫂有这份意愿,我去给您打听下吧。”

      女人闻言,眼睛又亮了,连声道谢,好不感激他,说他有今时今日的好日子是好人有好报,老天爷有眼,赏他的福报。

      枯云听得很不是滋味,和女人分开后又找了间酒馆,兴许是太累了,他浑身无力,手脚冰凉,在酒馆里待到了天明,恢复了些许精神后才回了黎府。黎宝山通宵牌局,枯云到家时牌局才散,两人在一楼的过道上碰见,黎宝山喊住他便问:“昨晚你去哪儿了?”

      枯云笑了笑,费尽心机想了个借口出来:“我去看陆春寒了。”

      黎宝山拉他过来亲了一口,他身上烟味很重,把枯云的嘴唇都染成了烟味,他道:“你知道他在哪家医院?”

      枯云对他撒了谎,不敢看他的眼睛,一扭头,说:“可不是不知道嘛!找来找去才找到了这个时候才回来啊。”

      黎宝山笑着:“那你是有心了。”

      枯云伸了个懒腰,快步上楼:“我困了,睡觉去了。”

      他从黎宝山身边逃开,急忙回了卧房,衣服都没脱就睡下了。黎宝山随后进来,还笑他犯懒,帮他扒了衬衣和裤子,躺在他身边也睡了。

      当天下午,黎宝山手边正巧有许多事务要处理,枯云随便寻了个借口就去找他的大嫂栾美莘去了。中途他跑了趟银行,取了点现钱包在了个信封里收着。

      栾美莘用枯云给的钱给自己和文文都置办上了新装,她还烫了个摩登的卷发,昨夜那两瓣干瘪,缺乏血色的嘴唇也装点上了鲜艳的口红。栾美莘长得本就不差,稍加收拾便脱胎换骨成了个美妇人。文文也修剪了头发,被栾美莘拾掇出了个干净机灵的面貌,可不知是什么原因,崭新的衣衫穿在文文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他的脑袋大得过分,仿佛是支在五根火柴棍上的一颗洋山芋。枯云见到他们时,栾美莘正给文文剪手指甲,文文在吃水果糖,他用他那双和自己母亲一模一样的圆眼睛注视着枯云,他的眼神很不像栾美莘,因为看得很用力,他脑袋上挤出了点抬头纹。

      枯云站在屋里,对栾美莘说:“大嫂,我给您打听过了,枯家的房产因为没有地契,已经被政府强收了回去,现在想要回来那就是同政府作对。住在那些房子里的非富即贵,不好惹啊。”

      栾美莘听到“不好惹”这几个字,顿时傻眼了,枯云劝慰她道:“不过您别担心,我还是有点闲钱的,您和文文就先在这里住着吧。”

      栾美莘难掩失落,她叹了声,抚着文文的额头,道:“一直麻烦小叔也怪不好意思的,只是我们母子俩真的是……”

      枯云道:“没关系的,大嫂从前帮过我许多次,我帮帮您也是应该的,我会给您找个安静,方便的住处,回头您要是想出去干点什么活计就出去忙,要是您想在家好好带文文,我这里给您月钱也绝不会有二话。”

      栾美莘的眼睛晶亮,将文文抱到了自己腿上,捏着他的小手,道:“文文你看小叔对咱们多好,你怎么能说小叔是坏人呢?来,我们和小叔握个手好不好?”

      文文不动,光看着枯云。栾美莘和枯云赔不是:“这死孩子驴脾气,小叔你千万别在意,咱们不和孩子一般见识!”

      枯云一笑,转过了身去,道:“我这午饭还没吃呢,大嫂,要是不嫌弃,我们一块儿吃点?”

      他带着栾美莘和文文去了间西餐馆,栾美莘身上的衣装一换,人也是大变样,点餐用餐时看不出半点流民乞丐的习性,斯文又端庄,时不时还能撂几句洋文,和同样温文尔雅的枯云相得益彰。文文到底是小孩子,在椅子上坐不住,非得抓了牛排坐到地上去吃,栾美莘将他抱上抱下好几次,后来她恼了,但她没在店里发火,甜品还没开始吃呢,她拽着文文出了餐馆。枯云眺望了阵,看他们没有要进来的意思,付了餐钱就追出去了。栾美莘站在马路边上训文文,怪他害他们出洋相,拧着他的耳朵使劲骂:“你就是个小乞丐的命!给你好穿的穿不住!给你好吃的又不会吃!抓着生啃你以为你是山里的小野人啊?怎么教都教不好!和你爹一个德性!野蛮!!”

      枯云本想劝几句,听到这儿,劝架的话都咽了下去。栾美莘此时看到了他,指着枯云,口吻更凶狠了,给了文文两个爆栗,道:“你看看你!害得小叔饭也没吃好!整天就知道胡说八道,还说小叔是妖怪!我看你这小兔崽子是皮痒了!你才是你爹派来专门给我不舒坦的小妖怪!!”

      文文始终不响,耷拉着脑袋任骂任打,这让栾美莘骂得很不得劲,很泄气,自己红了眼睛,扯着枯云走开,说:“让他一个人待着!让他当他的小乞丐去!小叔,我们走!”

      枯云陪个笑:“大嫂,您消消气,孩子不是故意的,就是一时不习惯,你叫我这么小,让我坐这么久吃东西我也坐不住啊。”

      栾美莘一跺脚,咬着嘴唇不响了。文文的眼睛黑亮,直勾勾看着母亲和枯云,他一声不吭,默默地过来拉了拉栾美莘的手,把她从枯云身边拉开了,轻轻道:“娘,我错了,对不起。”

      枯云顺手摸了下他的脑袋,笑说:“走吧,我请大家吃冰淇淋。”

      文文躲开了他,跑到另一边去,拽着栾美莘的手一路上再没胡闹过。他乖乖地吃冰淇淋,安静地看电影,倒是栾美莘被电影里好几处情节给吓得呜里哇啦乱叫,到了晚上,依旧是枯云做东,请他们吃晚饭,去看马戏表演。这个时候文文才算重新找回了活力,看老虎跳火圈,雨林女战士决斗看得上蹿下跳,不亦乐乎。他最爱一个白面小丑,每逢他出场巡游他都要挤到前排去抢他扔出来的糖果和气球。表演散场,文文还在一个劲念叨那个小丑,学他走路跳舞的滑稽样子,栾美莘早就没在生他的气了,母子俩其乐融融,都很快乐。

      坐在回旅馆的黄包车上,文文疯了一晚上,直接就累趴在了栾美莘的身上。栾美莘也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她不忘感谢枯云,说:“要不是小叔,我们不知道还在哪条街上淘剩菜吃呢。”

      “唉大嫂,千万别这么说。”

      栾美莘握住了枯云的手,她动了真情,望着枯云道:“小叔,真的很感谢你,从前我……”

      枯云脑门一痛,忙劝阻了:“不说从前的事情了。”

      栾美莘点头如捣蒜:“嗯嗯不说了不说了!”她笑起来,“能再见到小叔我真的是很高兴,小叔变成现在这样,我看了也很高兴。”

      “变?”枯云摸摸自己的脸蛋,“我可没变样子呀。”

      “哈哈,我是说小叔的性子,一点儿都不像从前了。”

      枯云看向街上,轻声问:“那我从前是个什么样子?”

      栾美莘的声音渐渐是飘忽了,远了,她道:“我也说不准,只是觉得现在你是……仿佛是活成了一个别的什么人。”

      枯云没接话茬,他想不出什么可说的,要说自己没变,他不敢认,要说自己确实变了,那是不是真的就像栾美莘说的那样,他活成了一个别的什么人?

      活得一点都不像他。

      可到底哪个他才是真正的他?人难道都是一陈不变的死物吗?东北和上海毕竟是两番模样,在这样一个花花世界里他难道就不能活出新的自我吗?

      枯云不停思考着这些问题,直到和栾美莘分开他才算松了口气,她和她的孩子是他与前尘唯一的牵连,他们一从他的眼前消失,一瞬之间他就又解脱了,又可以继续当他那个无忧无虑的枯少爷了。不过枯云没立即回去黎家,他搭车去了高乃伊路,走在路上远远瞅见个蒜头式的教堂塔顶,他快步过去,赶到了那东正教教堂的门口从门缝往里觑了眼,夜半的教堂,依旧有信徒在虔诚祈祷,烛火光明。

      枯云找了一圈,见到个坐在第三排的白发背影,他悄声溜进教堂,走到那白发背影边上就坐下了。

      这白发人是名中年男子,脸型皮肤都还在青年的状态,只是头发花白。他生了个大鼻子,一对厚嘴唇,本闭着两只眼睛,双手交握作祈祷状,听到声响,睁开了一只眼睛,一瞥之下,看到是枯云,他的两只眼睛都睁开了,笑呵呵地对枯云拱手一拜:“枯少爷,好久不见。”

      他的样貌是明显的西方轮廓,中国话说得却很溜,透着股地道的沈阳腔调。

      “不见才好呢。”枯云幽怨说,一指外头,“走,伊翁,请你吃酒。”

      说起这位伊翁,他的全名枯云曾试着记过一次,可他老老实实跟着伊翁一字一字念到最后,眨眼就把前头的都给忘了。伊翁并不强求别人熟记他的全名,为了行走生意方便,他给自己取了个绰号,便是这“伊翁”了。

      他是三百六十行,行行都通晓的白俄佬伊翁。

      枯云和伊翁去了家美国人开的酒馆吃宵夜,枯云点了一桌子油炸菜,荤素都有,菜一上桌,伊翁有些犹豫,枯云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您在斋戒呢吧?”

      伊翁点点头,枯云叹气:“那咱们换个地方吧,吃点素的。”

      伊翁咧嘴一笑,拿起块鸡肉塞进嘴里,道:“咱们教规规定,斋戒时有客人请吃荤也不比避讳,心诚则灵,否则斋戒也不过是作作样子,我是瞧着满桌子的油腻,我上了年纪怕是吃不动。”

      枯云给他倒酒,两人喝啤酒,满满一壶黄浆摆在桌上,他道:“您不老,正年轻呢。”

      “哈哈还是枯少爷会说话。”

      枯云笑了笑:“不和您拐弯抹角了,有件事想拜托您。想让您帮我找间房子,僻静点的,两居室,一居室都成。”

      伊翁一抬眉毛,他和枯云见过的许多白俄人不太一样,总是笑容满面,热情洋溢,人虽上了年纪,眼神却依旧很灵活。枯云又说:“要是我能自己出面我就自己出面了,只是这事我有些不方便……”

      万一他这到处找房子的事让黎宝山知道了,黎宝山多消息灵通啊,栾美莘和文文的事肯定瞒不住他。为此,枯云才找上了伊翁这个守口如瓶的中间人。

      枯云又给伊翁满上了酒,伊翁向来不会多问事情的缘由,应承下了后说:“那好,后天我们教堂碰头,枯少爷最近都会在上海吧?”

      “不瞒您说,我搬到上海来了。”

      “您上次用上海的房契换了钱买了南京的房契,怎么现在又回了上海?这回是要用南京的房契卖钱来换上海的房契?”

      枯云一摆手:“我之前是不想在上海住,才去了南京的。”

      伊翁摇着手指:“懂了,枯少爷是谈恋爱了,为爱走天涯。”

      枯云撇着头,揪不出这句话的错来。他可不就是为了爱才又回了上海的吗?

      事情委托完,枯云没心思和伊翁再东拉西扯,内心里敲定好了一个应付黎宝山的借口便回了黎府。他到家时,客厅里的落地钟恰敲过了十二点,黎宝山坐在客厅里,两人迎面撞见,他叫住了枯云,问道:“上哪儿去了?要是弄到这么晚,叫小徐陪着接送多好。”

      枯云说:“本来下午闲逛了会儿就想回来的,结果走在路上不知道怎么回事,心慌得厉害,找了间药房想买点药吃吃,没想到就晕在了人店里,现在才醒。”

      他的谎话不太高明,说完了后,他的心确实有些慌乱了,看着黎宝山一动也不敢动。黎宝山从沙发上起来:“那我找医生过来给你看看?”

      枯云道:“不用了,药房的人说我是穿太多中暑了。”

      黎宝山上前一摸他的衣料,又碰了碰他的额头,枯云因为内里的慌乱而出了许多汗,额前的头发都变得汗津津的了。黎宝山摸到这一手的汗,执意要医生过来给他问诊,推着他上了楼。医生不一会儿到了,搭脉看舌苔听心跳,中医西医的方法全都过了一遍,得出了结论:枯公子心有郁结,需要调养。

      那医生留下了个中药方子,他走之后,黎宝山坐到了枯云身边,和他说话。他的双眼充满歉意,道:“是不是还在想陆春寒的事?”

      枯云顺口接着,道:“嗯……那天晚上我没找着他,一直在惦记,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他枕在自己胳膊上,半侧过了身子,他实在是无法直视黎宝山的双眼了,索性自己闭紧了眼睛,佯装睡觉。黎宝山轻轻抚摸他的后背,他的脖子,紧靠在他身边。他安抚的举动却叫枯云彻夜难眠,一夜的煎熬过去,早晨黎宝山起床去洗漱,枯云终于忍不住卷着被子捂着脸哭了。

      但他的眼泪很快就止住了,黎宝山穿戴整齐后又坐到了枯云床边与他说话时只看到枯云红通通的双眼,他望着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地温柔,仿佛是心知肚明着什么似的,闭口不谈枯云的红眼圈,同他说起了中午要在家举行的一场聚会。黎宝山最近敲定了桩大卖卖,要和船坞大王吕晨星合作在公共租界盖大楼,公寓房和戏院。今天,他特为邀请了吕晨星,还有承建楼房的几位工头以及两位负责设计的建筑师来家中共进午餐。

      黎宝山道:“要是你觉得吵,我等人到齐了,带他们去别的地方。”

      枯云摇头,说:“那多扫兴,我没事,就是头有点晕。”

      黎宝山摸摸他的额头,枯云靠在两个软枕垫上垂着眼睛,又道:“你去忙你的吧,我过会儿去找你,我真的没什么事。”

      他如此一再重申,黎宝山笑了笑,看了他许久才离开了卧房。

      枯云独坐了会儿就听到楼下院落里传来的笑闹声,他行到窗畔,站在院里抽烟的黎宝山恰抬起头看到了他,和枯云一挥手,枯云扯扯最嘴角,回应了下,立即便躲到了窗帘布后头。他知道黎宝山必定看出了他有烦恼,他不过问,这让枯云觉得轻松,他既不必向他坦白,也不必再编造更多的谎言,可他对他又更温柔更体贴,这却让枯云再无法感觉轻松了,他好似是被这每一分每一寸的温柔给勒住了脖子。枯云用力揉搓着自己的双手,用力呼吸,他在这间充满了黎宝山气味的卧房里呆不住了。

      他又想逃出黎府了,可光天化日的,他又能怎么逃,逃去哪里呢?

      枯云看到院里的树上,草坪上都摆上了许多新奇的装饰和一盆盆鲜花,阳光正好,许多人围着一张长桌坐下,抽烟喝酒,谈笑风生,外面的世界热闹有趣极了。

      枯云自言自语道:“也罢也罢,下去换换心情吧。”

      聚会上这么多人,黎宝山肯定顾不上他,况且枯云的肚子确实有些饿了。枯云遂在衣橱里挑了套便装换上,下楼在餐会上露了个面。黎宝山看到他,喜上眉梢,同众人介绍道:“这是我新认识的好朋友,枯少爷。”

      枯云笑笑,和大家一一握手,他选了个空座位要坐下,黎宝山却把身边的一个位置空了出来喊他过去。枯云心下紧张,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意思叫黎宝山丢了面子,硬着头皮过去坐下。照理说餐会上的轻松愉悦应该很快就能感染了他,但今天无论听到了多少的欢声笑语,他依旧是心事重重。栾美莘的事他暂且也没什么多的想法了,就等伊翁将房子给她找好,往后他每月往她处拨点月钱便是了,至于他手里的那些财产……

      枯云正想到此处,席上长了一对肉嘴唇,一双肉手的吕晨星发话了,他道:“尹家的事,宝山你听说了?”

      他起了个头,众人七嘴八舌讲起了各自听到的尹家的家变新闻,什么尹大狼子野心,早有预谋,就等老爷子一翘辫子就将其余人等扫地出门,什么尹大的腿其实不是被炸弹炸断,是因为偷取军饷被老爷子活生生打折,还有什么尹家二太太收了一个后生和尚的“礼”,搞出了一个状元公,养在明月庵里头呢。

      吕晨星道:“尹四这个人当朋友交确实很值得,爽气,体面,教养好,涵养也好,尹老爷我也和他谈过,他找尹四接班实在是矬子里面找矮子,硬是把他给提拔上来的。”他比出个大拇指,“谁也没想到尹大这么厉害,结棍,我听了他的手段我都佩服,自家人吃自家人,谁想得出来?尹老爷打仗的时候人称狼军虎将,一窝小姐少爷生出来就只有尹大还有点他的狼性。”

      枯云闷了半杯酒,此时,饭桌上一个年轻设计师给黎宝山敬酒,说:“黎大哥说的对!我们就是要让外国人也看看,中国人也能造高楼!还能造得好看又好用!”

      有许多人应和:“是该杀杀他们的气焰!”

      “改明儿我们也弄出个远东第一让他们瞅瞅。”

      枯云看了眼黎宝山,他厌恶阿宏是个骗子,他现在何尝不是也当了个自己最深恶痛绝的骗子呢?

      兀地的一阵心烦意乱,枯云也不饿了,心情更没转换成好的,他终究还是无法面对黎宝山,匆忙和他交代了句就回去了楼上。空荡荡的卧房并没有还给他半点清静,他还能听到院子里的欢乐,感受到骄阳似火,花草浓艳。他拉起窗帘,周围瞬间黑了,他忽然很怕,一颗心好像要跳出嗓子眼了,枯云捂着胸口拔腿冲出了卧室。他脚底发软,没走两步就摔在了地上,枯云挣扎着站起来,他的双手和双脚正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枯云干张着嘴喘气,他眼前是阒无一人的走廊,自天花板上悬挂下来巨大的水晶吊灯,所有的房门都紧紧关闭,不远处才打过蜡的木楼梯反射着冷冷的光。

      枯云更害怕了,他明白这份恐惧的源头,他还是住不惯太大的房子,他怕某天某时,一扇紧闭的门忽然开启,一只大手把他抓进黑暗中,他被囚禁,被鞭打,没有吃也没有喝,他再不愿过那样的日子!

      枯云在走廊上坐了一下午,黎宝山后来看到他时,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扶着他起来就要他躺去床上休息,医生早前开的药方已经在煎煮了,一会儿就能好了。枯云听后,道:“这药没用的……”

      黎宝山很是心疼他,道:“不喝你就更不会好了,别和我争这个。”

      枯云道:“我想搬家,搬出去住。”

      黎宝山看着他,追问说:“你怕陆春寒再回来找你?我找小徐把他赶乡下去,你别怕了。”

      枯云抓着他的手臂,推开了他,不响。要他和黎宝山说他的过去,他的大嫂,他的侄子,他不想,不愿意。

      黎宝山强将他拉进自己怀里:“少爷是不是在怪我没处置好陆春寒?”

      “啊?我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枯云忙解释,“你怎么处置他是你的事啊,我没有想干涉。”

      他倒真的没往这方面想过。

      黎宝山叹息道:“我知道他是很不对,很不好,找上门来想对你不利,只是……陆春寒和我毕竟有过情谊,要是我对他下了狠手,传出去该多难听,多没人情味。”

      枯云听着听着,眼里看到的仿佛不再是黎宝山了,而是那位尹家的四少爷尹鹤了。但黎宝山这种在人情方面的顾虑并不让他讨厌,往远处想,倘若他以后和黎宝山分开了,两人有朝一日重逢街头,若能借由这份人情味换来相视一笑,未尝不是一种罗曼蒂克,一种隽永美好呢。

      “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枯云说,“我住不惯太大的地方,你就当我是小家子气,穷人命好了。”

      黎宝山不再劝说了,他道:“那好,我这就去给你找公寓,就在家里附近好不好?往后我们还是同吃同住,你要是偶尔想来大房子里走走你就过来,反正钥匙你是有的。”

      枯云点头,黎宝山办事很快,傍晚时就帮着枯云搬了家,枯云住进了愚园路上的一栋新公寓里。公寓里家具日用品一应俱全,黎宝山带来的兄弟们帮不上什么太大的忙,把三个皮箱子给他们提到了屋里后就被黎宝山打发走了。

      黎宝山关上门道:“我们的私事就不让他们插手了。”

      枯云笑笑,转头过去打开皮箱整理衣物。他人虽搬离了大屋,可他的心神还是一刻不得安宁,只要有黎宝山在的地方,他无时无刻不被自己的谎言折磨。

      他一心向往的爱情竟然成了酷刑。

      枯云找不出理由赶他走,他也说不出狠话赶他走,只好低头忙碌。饭点时,小广过来给他们送饭,冷面条,咸水鹅,外加一分凉拌黄瓜,枯云怕尴尬,留了小广一块儿吃饭。

      这天晚上,黎宝山理所当然地在公寓里留宿,枯云故意错开了两人的休息时间,他先上了床,假寐许久,确定黎宝山睡沉了后他悄悄起身,从衣橱抽屉里把那叠南京的房契翻了出来。

      枯云往身后看了眼,黎宝山还睡着,他蹲在地上,偏着脑袋将房契放在了月光下一张张查看。

      他绝不想作一个和尹醉桥那样绝情决意的人,但要是让栾美莘知道了这些东西的存在,他要怎么来分这个早就支离破碎的家呢?这叠房契说多绝不算多,供他一个人吃喝玩乐也可以到许多年后了,可说少,那要是算上栾美莘的日常开度,文文的升学读书的费用,或许还真是少了。

      枯云左右为难,过了这么久的好日子,要让他再回去过苦哪怕一点点的日子,他到底还是犹豫了。

      就在这时,一把声音从枯云身后响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

      这把声音是熟悉的,问候的,关切的,枯云却惊呼了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去,慌忙将房契藏在了身后。

      “没……没什么……”他打着结巴躲在阴影里说。

      “小心着凉。”黎宝山脱下`身上的外衣披在了枯云肩头,伸手要将他拉起来。

      “衣橱门不知怎么开了,我来看看,怕是有老鼠。”枯云强作镇定,将房契往衣橱下面塞。

      黎宝山笑了,星月无光,他的眼睛,乃至他的笑容都异常的明亮,他道:“你别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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