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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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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枯云和黎宝山也回了上海,玛莉亚和杨妙伦与他们同行,四人穷极无聊,在火车上打牌消磨时间,玛莉亚的兴致并不怎么高,杨妙伦三番两次戏言挑拨她,她都默默无声,只是摸牌出牌,偶尔拿一颗盐津话梅放在嘴里咂咂。一个巴掌拍不响,杨妙伦打了会儿便觉得无趣了,放下扑克牌,从报童手里买了份报纸,她本意是要查看晚间的电影场次,结果报纸一翻开却让她瞧见了尹老爷的讣告,这时她才知道尹家出了事。杨妙伦通透聪明,联想到昨夜玛莉亚与尹鹤的熟捻劲,即刻便懂得了她此时此刻的失落,杨妙伦哀叹了声,主动握了握玛莉亚的手,这点温暖玛莉亚亦很受用,扭头擦拭眼泪,低声道:“不知道密斯特尹现在怎么样了。”
杨妙伦道:“生老病死都是很自然的事,他都这么大一个人会挺过去的,想我小时候三岁不到就父母双亡了,不也照样活到了现在?”
玛莉亚的眼睛扑闪扑闪,淡色的睫毛跟着上下扇动,她倚在了杨妙伦身上。她们二位离开了社交场,非得斗出个交际冠军来的敌意已悄然旁落,如今胳膊靠着胳膊,手心贴着手背,彼此间源源涌现地唯有互相怜惜的温情。
枯云亦来说劝慰体贴的话,玛莉亚暂时止住了眼泪,只是她依旧很伤感,直到黎宝山和枯云将她送回家中,她的眼圈依旧泛红。枯云放心不下,留在了玛莉亚的公寓陪伴照料她,黎宝山给了他自己的住址,先行离开了。
玛莉亚一到家就给自己来了点白兰地,她和枯云坐在沙发上依偎着谈天,她聊起她与尹鹤,尹老先生的种种,很是惆怅。原来她初到上海时便认识了尹鹤,还是他带她认识了上海这个花花世界,尹家她造访过两次,与尹老先生见过面,吃过饭,她崇拜军人,很爱听老先生讲自己从军时的故事,战场对她来说是那么陌生又那么新奇,仿佛是另一重天地,倘若有幸,她这只蝴蝶也想去战场翩舞一番,只为领略那生死之间的壮怀激情。
回忆到后来,玛莉亚还是难过,兴许是因为她太容易快乐,幸福欢愉对她来说唾手可得,连老天爷都嫉妒她这样的本事,不得不为她的心灵蒙上一层易于被悲伤侵染的魔咒。不管是发生在任何人身上的任何苦难,她似乎都能感同身受。
玛莉亚不再喝酒了,她伏在枯云的肩头啜泣梗咽,她说:“法米,我想我的妈妈,我想她。”
枯云揽住她,玛莉亚的悲伤也因此紧紧附着在了他的身上,他道:“我也想我的母亲。”
“说说她吧,你很少说她。”
“她会给我唱歌……”枯云说,“她不太说话,因为不怎么会说,她还有点笨手笨脚。”
“唉,千金小姐都这样的。”玛莉亚闭上了眼睛,“我有些困了,法米。”
枯云闻言,把她送进了卧室。他给玛莉亚脱了鞋子袜子,玛莉亚小猫一样蜷在被窝里,拉着枯云的手不肯放他走,她说:“法米,你可真像我的哥哥,但是我的哥哥们都不在我身边,你在我的身边。”
枯云也觉得玛莉亚像他的妹妹,一个活泼机灵,爱冒险,爱享受的小妹妹。他愿意好好地为她的亲生哥哥们,为她的父亲,为她的所有法米们,照看好她。
玛莉亚喝的那点白兰地渐渐起了作用,她那张利嘴先是话不成句,片刻后语不成调,最终一遍遍念叨着自己母亲的名字睡了过去。枯云又在她床边待了阵,看她睡得愈发香甜才独自找去了黎宝山位于愚园路的府邸。
黎宝山住的是一幢墙面雪白的洋房小楼,两层的楼房建得方方正正,楼前的院子里绿树成荫,枯云到时,黎宝山正在照料一株果树。他看到枯云,在汗巾上擦擦手,冲他挥手。见到满面笑容,站在阳光下,形象闪亮的黎宝山,枯云那被玛莉亚牵连而低沉的心情终于是有所好转,他行到黎宝山面前,嘴才张开想说些什么,话头却被黎宝山抢了,他道:“刚才我去了趟霞飞路,帮你把东西都搬过来了。”
枯云惊道:“可我的租约还没到期啊。”
“我问了问,就剩两个月了,你要是心疼钱,我替你出。”
枯云笑了,手攀上树枝,摘了枚青果子下来,问黎宝山:“这是什么果子?”
“那你是答应了?”
枯云没接话,咬了一口手里的果子,酸得他直皱眉头。黎宝山取笑他:“叫你嘴馋吧,这梅子还青着呢,不能就这么吃。”
他让枯云吐出来,枯云不肯,硬嚼了两下吞了下去,把剩下半颗梅子扔进了草里,用脚踢了点土盖上,说:“就种这了,往后我天天来给它浇水。”
“种这个干什么?”
“有纪念意义啊。”
“那是要纪念什么?”
枯云不信黎宝山猜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不响,笑着从他身边走开,黎宝山也不响,伸长了手一把将他拉了回来。两人站在树下又无边无际地聊了许久这才抵挡不住阳光的炽烈躲进了屋里。
黎府上下佣人不多,只用了两个烧饭的娘姨和一个跑腿的下人,黎宝山一一介绍他们给枯云认识,他管枯云叫“枯少爷”,还叮嘱佣人们往后家中上下什么都听他的。
晚上黎府来了许多人吃饭,都是黎宝山的兄弟朋友,这群人里却不见彭苗青的身影,有人替他给黎宝山带话,说阿青哥昨晚走夜路摔断了脚,不方便出门。黎宝山听后,立即找来小徐,关照他置办上些补品去彭家探望。小徐这一去就是好几个钟头,接近十点才回来。黎宝山这会儿正在教枯云下象棋,楚河汉界一人一边,一个凝神沉思,一个但笑不语。
小徐进了书房,说声打扰,也不回避枯云,直接同黎宝山交代道:“个赤佬搞花头,摔断了腿是假,跑去和法国人喝花酒是真,我前脚走,他后脚就从后门溜了,跑去白赛仲路接了马修,又去新月宫找了两个陪舞小姐,后来去了四马路。”
枯云听他们是要谈正经事,识趣地站了起来,黎宝山却将他喊住,道:“没事,继续下棋。”
小徐并没反对,枯云又看看黎宝山,这两人谁逗没拿他当外人,他就高高兴兴地又坐了回去。
黎宝山在棋盘上排兵布阵,目不转睛,问小徐:“四马路哪里?”
“会乐里的爱园。”
黎宝山眼皮都没抬一下,说:“这几天多盯着他一点。”
小徐用力点头,眉眼一横,说:“老小子手脚越来越不干净,想把江浙这几个港口都做空了,回头好投奔法国人自己当大哥,早晚给他吃顿生活!”
枯云正走步,听到要打人吃生活,手一抖,棋子没落稳,掉下了棋盘,黎宝山替他捡了起来,问道:“是不是要下这里?”
枯云想了想:“先下这里试试。”
“哈哈,你还想悔棋不成?落子无悔,可不能改。”
枯云犹豫了,抢回了棋子,说:“那我再想想。”
两人说话对棋,小徐便在一旁无声地看着,两个来回下来,黎宝山才说回彭苗青的事:“千万别冲动,阿青毕竟是老资格,要是随便搞他,兄弟里肯定会有不服气的,下个月太仓有批货要进来,他肯定忍不住要打点主意,就等那时候抓他个人赃并获。”他又吩咐小徐,“明天我要去尹家吊唁,你替我准备下,老样子。”
小徐应下后便退了出去。黎宝山点了根烟,又来问枯云:“刚才教到哪里了?”
枯云眨眼睛,握着个“车”不敢动,说:“听上去有危险。”
黎宝山手把手来教他要怎么用这个“车”,还道:“你担心?我看你刚才明明很高兴。”
枯云看着他,道:“刚才高兴是因为你们不见外。不过你们要是打发我出去,我也不会不高兴,反正……”
枯云光直瞪瞪地看黎宝山,不响,嘴边带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依旧是个高兴的模样。
“反正什么?”黎宝山看他笑得那么隐秘,高兴得那么好看,抓住他的手就亲了一口。枯云抽出手,一松一握间,反而成了个他抓牢黎宝山的形势,他笃定地说道:“和你在一起,我怎么都高兴。”
黎宝山隔着棋盘与枯云对望,他们正是最蜜里调油,如胶似漆的时候,两个人两双眼睛是同样的激情充沛,同样的柔情似水。
黎宝山道:“那我们彼此彼此。”
(打码)
第二天,黎宝山和枯云一道去了尹公馆吊唁。尹老爷从军时在军中担任要职,经商后玩转实业金融,风生水起,尹家子嗣又遍布商政领域,均是在上海滩叫得响亮的名流阶级,因此公祭这天军政商三界名人纷纷前来送老爷子最后一程。小徐的车还没开进贝当路,黎宝山远远便望见了贝当路上密密麻麻挤成一堆的小车,他让小徐将汽车停在了路口,拿上了小徐准备好的纸包,就和枯云下了车。贝当路彻底没有了往日的幽静与平和,一场丧礼便将它装点成了和三角地菜市场无异的喧闹人间,不知哪位大将带来的一群卫兵和几个华人巡捕站在马路上吆五喝六地指挥交通,有些司机不买他们的账,拍着车门叫骂,这叫骂声里还混了点叫卖的声音,枯云定睛看去,原来确实有许多小贩挑着竹扁担在缓慢的车流中贩售点心小吃,白玉兰,丁香花。跟在小贩们后头的是一群蓬头垢面的乞儿,见了气派的汽车就伸出手去频频敲窗,可怜兮兮地念叨:“大爷大官,行行好,赏口饭吃吧。”
这些乞儿多是七八岁的小男孩儿,小女孩儿,车里但凡有女眷的都经不住他们的哀求,撒上点小钱。乞儿见钱眼开,一窝蜂就都挤到了那辆车前,车里的人要是不再施舍了,他们便开始哭,哭声震天,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尹公馆里在哭丧,如此凄惨,如此的撕心裂肺。
黎宝山和枯云步行到了尹公馆门前,枯云又见到了那长脸的蓝衣人,长脸人起先并没看到他,他是先见到了黎宝山,赶忙分开人群将他往里带,说道:“黎先生这边走,棺木停在了别院,我带您过去。”
尹公馆里也是人满为患,无论屋内屋外挤满了各色人等,可黎宝山毕竟是个人物,加上还有长脸人带路,众人甚为自觉地让开出一条道,让着他们先过去。
枯云跟着黎宝山到了别院门前,别院门口配置了两名军官,那长脸人对他们道:“这位是黎先生……”
不等他说完,黎宝山接道:“还有位枯少爷。”
长脸人愣了瞬,转脸看到枯云,眼里闪过丝错愕,随即便应和:“对对,还有这位枯少爷,是贵宾,让他们二位进去吧。”
两名军官不苟言笑地冲他们三人行了个军礼,打开了通往别院的小木门。长脸人尚有别的事务要忙碌,将黎宝山和枯云送进门后便自行告辞,一门之隔外的尹家别院比本馆要安静许多,乍看过去颇有几分黎园的风采,是座小巧精美的私家园林。黎宝山走在鹅卵石道上,对枯云说:“二太太信佛,别院里建了座佛堂,公祭的场地想必应该设在了那里。”
黎宝山猜得没错,尹老爷的棺材确实就停放在别院的佛堂正中央。他与枯云在佛堂门口一现身,玛莉亚就迎了上来,她今日以素色裤装示人,妆容轻淡,上衣纽扣上挂了个玉兰花串,幽香袭人。
“密斯特尹在那里呢。”玛莉亚同他们指了个大概方向,尹鹤正和两个穿黑西装的男子说话,玛莉亚小声招呼,同他一挥手,尹鹤立即抬起了头。他的脸色吓了枯云一跳,这光鲜亮丽的公子哥不仅身上披麻戴孝,连脸上都带着股丧味,愁眉苦脸,好不难看。但当尹鹤的眼神扫到黎宝山身上时,那死灰般的两粒黑眼珠里倏地亮起了火星子,他快步朝他们走了过来。
“宝山大哥!”尹鹤激动地一把握住了黎宝山的手,“我们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他的眼角瞥到枯云,显然是不愿将自己要与黎宝山说的话泄露给别人知道。这点眼力枯云尚且还是具备的,他瞅瞅黎宝山手里的纸包,道:“这包东西是要给谁的?我替你去给了吧。”
黎宝山看尹鹤很是焦急的样子,把纸包递给了枯云:“是要给尹醉桥的,那还得麻烦你替我去给了。”
尹鹤忙道:“大哥在他屋里呢!就在一楼,枯少爷还得麻烦您了!”一揽黎宝山的肩膀,就把他带走了。
枯云捧着那纸包,手脚发麻,他万万没想到黎宝山叫小徐准备的东西是准备给尹醉桥的,丧礼在他看来已是一件极其晦气郁闷的事,这下好了,还要在这个棺木还未出殡,家中尚有一具死尸的时候去见那个鬼一样的大公子。枯云呜呼哀哉,在别院转了一圈没能找到替他跑腿的下人,他只得自己往本馆的一楼走去。
枯云隐约记得前回见到大公子,他是被人给推进了一楼走道最末的那间屋子,本馆里此时或站或坐着许多人,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缅怀尹老先生,一楼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可走廊上空空荡荡,见不到半个人影,更叫枯云犯憷的是,当他转进走廊时,他分明地听到背后有人小声议论:“听说大少爷从昨晚就没出来过?”
“大公子性格很古怪的,刚才一个佣人给他送饭,结果被他打了出来,还说什么不要让他听到走廊上有一点声音。”
“大约也是太悲伤了,母亲早逝,外公在北平遇刺,没能挺过去,尹千翁现在也……”
枯云越听越寒,他是难以想象那个本就一脸沉郁,活得全没个人形的大公子在此连番打击下该又变成了个什么样子。
不知不觉他已走到了大公子的房门前,枯云左顾右盼,不少好事者都聚在走廊一端伸长了脖子毫不避讳地看闲事,枯云也伸长了脖子看他们,他是拼命想要在人群里找个下人闲人来替他送这包东西进去。可人没找到,门里头却传来了一把声音。
“谁在外面?”
那声音有点哑,异常沉闷。
枯云无奈,只好回道:“请问尹醉桥尹大公子在吗?”
问话的人沉默了,枯云稍提高了点声音,说:“我是黎宝山的朋友,来给您送东西的。”
屋里突然响起哐啷一声,枯云吓了一跳,眼角瞥到个蓝衣下人从不远处跑过,他忙招手喊人:“麻烦您能看看你们大公子是怎么了吗??”
那下人却当他这句话是耳旁风,缩着肩膀就跑了,枯云正犯愁不知该如何是好,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大公子人还未现身,一股大烟味便扑面而来,熏得枯云捂住了鼻子,直皱眉头。他的眼睛也被熏疼了,半睁半闭,直接伸出了手去,将纸包往里面一送,说:“给您的东西。”
没人来接,亦没人说话。枯云揉开眼睛,用力往屋里看,大公子的房间里很黑,第一眼看过去依稀只能看到人影幢幢,第二眼再去辨识,能瞧出个五官轮廓身形神态来了。
站在门内的确实是那位大公子尹醉桥没有错。他的右手撑着根拐杖,身子歪向右边,人比先前更消瘦憔悴,嘴唇紧抿成一道线,眼睛些微发肿,眼球上布满血丝,但他的眼神依旧,同他父亲的肖像画一样,锐利冰冷。
枯云打了个颤,尹醉桥正在用这锋刃般的眼神一点一点遍扫他全身。
枯云被他看得难受,晃晃手里的纸包:“东西……”
尹醉桥不响,那两道视线总归还是收拢了起来,他喘着粗气,艰难地转过身,朝房间深处走去。
“啊……欸……”枯云连忙想喊他,叫了好几下尹醉桥都是充耳不闻,什么都不说,只管走自己的路。他的身影左摇右晃,恰让枯云发现了屋里唯一的一点亮光,那是从一张矮桌上放着的油灯中发出的,绿豆似的一粒,纹丝不动地浮缀在墨团般的黑暗中。借着这点微弱火光,枯云发现了屋里的一个小柜子,他踮起脚小心翼翼地走到柜子边上,才要将手里的纸包放下了事。尹醉桥骤然开腔,道:“关门。”
枯云遂道:“这东西是给您的,我放下就走。”
尹醉桥已行到了油灯旁,他伸手拨弄灯芯,火苗窜高了些许,照亮了矮桌下的一张烟塌。尹醉桥扶着烟塌坐下,依旧说:“关门。”
枯云不愿在此地多做逗留,放下了纸包,道:“东西给您放在这儿了,我先走了,一定不会忘记给您关门!”
他人才转过半边,身后便传来哐啷一声,枯云还以为是自己拂倒了柜子上的什么物事,赶紧回头查看,可柜子上地上什么东西都没有,他正纳闷,又是两声巨响,枯云循声望去,原来是尹醉桥正抓着手杖不停敲打脚旁的一个铜盆子。这铜盆颇有几分似曾相识的相貌,枯云眨眨眼,客气地说:“我给您找您府上的佣人来,您有什么需要暂且等等。”
尹醉桥看着他:“会烧烟泡吗?”
枯云摇头,人往后退。尹醉桥用手杖将铜盆推远了,他道:“那那包东西你给我拿来。”
枯云应了声,找到那纸包给他送了过去。尹醉桥从烟塌上摸出杆大烟枪,又吩咐他:“打开了。”
枯云见他行动确实不方便,乖乖给他解开了纸包,那纸包里头是黑乎乎的鸦片烟,枯云闻不惯这股子芙蓉味,皱着鼻子别过了头,在衣服上擦擦手,还是那句话:“我给您找人来。”
尹醉桥在烟塌上躺好了,幽幽说:“老爷子死了,一府的人忙他的事还忙不过来。”
枯云闻言,抬眼看了看他,靠着几个软枕头卧在烟塌上的尹醉桥比先前更为孱弱苍白,仿佛是个纸片人,只有将点着的□□投去给他,他这个纸人才能燃烧起来,才能化身成一团火堆,叫世人知道他还拖着几口余气,一点残命活着,若是离了这点火源,他不过是地上的一片纸屑,谁也不会多瞧他一眼。
又念及他如今已是父母双亡,这天还是他父亲出殡之日,枯云动了恻隐之心,他咬咬嘴唇,对尹醉桥道:“那你和我说要怎么弄吧,我试试。”
尹醉桥将烟枪搁在了桌上,拿出盒火柴递给枯云,往边上一指:“烟灯在那里,你先拿来,点上。”
枯云手脚麻利,很快把烟灯给点上了,可他心里却直犯嘀咕,本就是干个跑腿的活儿,怎么忽然成了大烟馆里的听任差遣的小厮了。他又看看尹醉桥,他的形容样貌确实可怜凄惨,枯云心道,罢罢罢,与人为善就当是积了点阴德吧。
他正照着尹醉桥的指示烧炊小半块鸦片,这活计他第一次看,烧得很谨慎也很专注,尹醉桥兀地问了句:“你就是黎宝山新养的小兔子?”
枯云不爱听这个字眼,手一抖,嘴上说:“我是他的朋友。”
尹醉桥冷冷看他,见他匆匆忙忙将烧到半途的大烟直接往烟窝里塞,抓起了手边的拐杖就往枯云腿上招呼。啪一声下去,枯云一惊,跳了起来,瞪着尹醉桥:“你干吗??”
“烟还没烧好,塞什么塞?”话没说完,尹醉桥伸长了胳膊又要来打他。枯云急眼了,他一来不是尹公馆里的下人,二来好心好意给他点烟灯,烧大烟,拿他当大爷服侍着,怎么还落得个要挨打挨骂的份?枯云气急败坏和尹醉桥理论:“你怎么乱打人?讲不讲理?!”
尹醉桥坐了起来,面色,眼神,声音皆是冰冷:“你不是说你是黎宝山的朋友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黎宝山的朋友有讲理的人吗,干得不都是不讲理的勾当?”
这个病蔫少爷冲他发脾气就算了,还埋汰起了黎宝山,枯云咽不下这口气,回敬道:“再不讲理也比你讲理!你阴阳怪气对我发什么火!”
尹醉桥似是想反驳,嘴巴张开了发出的却只有咳嗽声,枯云懒得管他,把手里的烟枪扔开了,转头就走,可待他到了门口,那本还咳得震天动地的尹醉桥此刻却没了声音,枯云不知怎么想起了尹鹤说过的大公子吐血的事。他一抓耳朵,回头看了眼烟塌,屋里太黑,一眼扫掠过去只能模糊看到尹醉桥整个人趴伏在烟塌上,身体已不见起伏。枯云慌了,这人要是被他给一句话噎死了,尹老爷的棺材还没出门这就又要准备一具棺材!枯云急忙过去连抓带提的把尹醉桥给扒拉了起来,他低头看他,尹醉桥也正睁着眼睛看他。他人没事,嘴角,烟塌上也未见半点血迹。枯云松了口气,正想把他扶好了,尹醉桥却突然发狠,将他一把推开,枯云始料不及,摔到地上。他彻底傻眼,可他的思维却忽然很清晰。
“我问你,你和黎宝山是不是有过节?”枯云问尹醉桥道。
尹醉桥摇头,面有疑惑,枯云又道:“那你就是想对谁发脾气就对谁发脾气?”
尹醉桥嗤笑了声,不响,撑着烟塌坐了起来。
枯云也从地上爬了起来,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金钱让他过上了优渥的生活,他在往来进出,交朋会友时看到的永远都是笑脸,感受到的永远都是欢乐和气,即便遭遇了阿宏的情感欺骗,但枯云并不觉得阿宏是个坏人,他充其量不过是个不存好心的人,一个骗子,再者无论他的出发点是什么,他对枯云曾经的照料不假,而且这点挫折很快就被更多的舒适安逸抹平。若不是这个尹醉桥,他就快忘了人世间还有可以无缘无故对人很坏,坏得毫无理由,毫无征兆的人存在。
别人对他好,对他笑,这让他高兴,他自然也会露出笑容,表现出友善,可有人不明不白地对他坏,他凭什么还要对他客气,用热脸贴他的冷屁股?
枯云一拍裤子,将先前掉在地上的烟枪踢远了,尹醉桥皱眉,气愤道:“你干什么?”
他激动地咳了两声,枯云再不理会,木着脸往外面走,尹醉桥又在他身后敲打那铜盆子,枯云一烦一气,回过去拿了那铜盆子就跑。他这才要跨出尹醉桥的房门,没成想,和一身丧服的尹鹤撞了个满怀。枯云在尹醉桥那儿不但受了惊吓害了怕,又被打被污蔑,他是恼羞成怒,一脸的不痛快,孰料尹鹤不知为何亦是火气冲天,目露凶光,两个嗔怒的人撞到一块儿,枯云鼓圆了眼睛,喝道:“看着点路!”
尹鹤早先的绅士风度荡然无存,两颗眼乌珠仿佛是要弹出眼眶,他也很生气,挥舞着手上的一堆文件纸,厉声道:“你让开点!”挤开了枯云就冲进了尹醉桥房里。枯云被他撞疼了,骂骂咧咧地将铜盆摔到地上,揉着胳膊,脸都气白了。他剜了尹鹤一眼,却看尹鹤风风火火冲到尹醉桥跟前,将手里的文件一扬,抖索着声音质问尹醉桥道:“大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枯云品出点三色来了,不管是家事还是外事,尹鹤找上尹醉桥的肯定是桩麻烦事,他既不爱管闲事也不愿趟浑水,正准备走为上策,谁知外面又进来个人,将他轻轻推回屋里,自己闪身进来后立即关上了房门。
“你还在这里啊。”那人轻声询问。枯云看不清他的样子,不过他认出了这是黎宝山的声音,他挪到门口,拧着眉毛说:“我想先回去……”
这话被尹鹤听了去,他扭头喝道:“不行!!谁也不许出去!!什么时候把这事说清楚了再看着办!”
枯云被他吓成了大小眼,气呼呼地拽着裤腿缝说抱怨的话:“行行行,你家你说了算!”
黎宝山碰了下他的肩膀,枯云这会儿能看清楚他和他脸上的笑了,他示意枯云安心,还道:“没事的,小事情,很快就能搞好了。”
“谁敲门都不许放进来!”尹鹤又说,一张发青的脸凶神恶煞。
枯云靠墙站好了,愤懑腹诽道,想出去的不让出去,想进来的还不准进来,看来尹家这蛮不讲理的血统真是一脉相承。
吼住枯云和黎宝山之后,尹鹤转了回去和尹醉桥叫板,他把手里攥着的那叠文件纸用力拍在烟塌上,声音更气愤也更颤抖,道:“这四家银行和你到底什么关系?!我欠银行钱我没能还上是我无能!我没用!爸留下来的工厂全让银行收走了是我对不起他!怎么银行收去的工厂会到你的名下去!!成了你的私人财产?!”
枯云悄声问黎宝山:“什么意思?尹鹤的厂全变成了他大哥的?”
黎宝山点了点头,枯云迷惑了:“可不都还是尹家的吗?”
黎宝山比了个眼色,枯云刹那间懂了,尹老爷过世,尹鹤与尹醉桥同父异母,这家已经不是同一个家了啊!
再看那被尹鹤质询逼近的尹醉桥,他悠然从容地坐在烟塌上,双手握着手杖,从表情到动作都是很放松,很镇定的,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很平静。尹鹤的震怒,他并不害怕。他说道:“你不是已经把事情弄得很清楚了吗?我是四家银行的幕后老板,你那十家工厂现在都是我的,还有什么问题就找律师来和我谈吧。”
尹鹤仿佛是受了当头一棒,人摇摆着向后退了半步,勉力维持住站姿后,头一低,在文件纸里翻找出一张黄纸,甩到尹醉桥面前:“那这份诉讼又是怎么回事!责令我们三天内搬出尹公馆是什么意思?!”
枯云难掩诧异,尹醉桥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抢了尹鹤的工厂不论,另加上了份诉讼驱逐令要将尹家其余人等全都扫地出门,这显然是一点面子都不想留给尹鹤,留给尹家啊。
尹鹤此时亦道:“你要对我赶尽杀绝就算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了你!爸的头七还没过,你的律师就找上了门!你总要看在这个姓的份上也给自己留点颜面啊!”
尹醉桥眼珠一斜,很是轻蔑地说:“我看你也不怎么想给自己留面子吧,这屋里可还有两个外人在呢,你就冲我大吼小叫。”
尹鹤往枯云和黎宝山这儿一看,声音低了,在烟塌上坐下,说道:“三天的时间怎么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外头的房产全都抵押出去借钱了,你是要我流落街头吗?”
尹醉桥道:“这我当然知道,不过你也要知道,爸的遗嘱里写得很清楚,大屋留给我,我是屋主,那我就有处置房屋归属的权力,我想让谁住谁就能继续住,我不想见到谁,那谁就必须得给我滚,尽快滚。不过你也别把自己说的那么惨,遗嘱里面给大家都留了点钱的,工厂现在到了我的名下,那么遗嘱上说的发配月供的责任自然就落到了我的身上。再者,你大可以跟着老二老三去南京,怕就怕你拉不下这个脸。”
他笑了声,轻飘飘地打量尹鹤,尹鹤听得是咬牙切齿,愤然跃起,一把揪住了尹醉桥的衣领,将他从烟塌上提了起来,恨道:“爸尸骨未寒,棺材还停在别院,你就要分家,就想着把他的血亲们弄得流落街头,你还算不算人!!你要怎么和他的亡魂交代!”
尹醉桥的身体毕竟孱弱,经尹鹤这一抓,气息不顺,咳得停不下来,黎宝山见状,上前拉开了尹鹤,在两人中间劝说道:“你们的家事轮不到我一个外人插手,不过我先前借了些钱给尹四公子,银行的合同我刚才也看了看,我借出去的数额虽不大,不过还上最低款项依旧还是够的,银行不能就这么把工厂全收走了抵债吧。”
尹醉桥瞥了眼黎宝山,对他也不客气,冷声道:“那你要问问他还没还上。”
尹鹤道:“我怎么没还上!16号为限,今天18号!爸出事后我忙里忙外,那天订好了楠木棺材我就亲自跑了这四家银行!”
尹醉桥将手杖拄在地上,拍拍衣服,说:“真是不好意思,我这四家银行过了三点就停止除去存取款外的一切业务。尹四公子大忙人一个,怕是没有时间好好阅读墙上的规章守则。”
末了,他还叹息一声,尹鹤似是受了天大的嘲讽,冲上前去又要抓他。黎宝山将他制住,规劝他冷静行事。可眼下的情况,叫尹鹤如何冷静得下来?他斥骂道:“你他妈的不合法!!这不合法!”
尹鹤气红了双眼,已近失控,尹醉桥面不改色,他站直了身子看着尹鹤。他的身量其实要比尹鹤高一些,体格虽不及尹鹤结实,站成一条直线时依稀能捕捉到些早年从军时的坚毅风采。
他道:“合不合法不是你和我说了算,我是走了正规流程的。”
尹鹤依旧很激动:“你有你的打算,确实没必要什么都和家里说!偷偷摸摸开了银行赚你的大钱,打你的如意算盘也就算了,可是收了我的所有工厂,把我们全都赶出去又是为了什么??!别人怎么样,我不好评价,可是,大哥!我和我妈这些年来怎么待你的你还不清楚吗?你生病住院,是谁整天整夜地陪着你,忙前忙后地伺候你?我妈真是把你当亲儿子看的啊!你怎么忍心这么对她??”
尹醉桥并未被他的恳切言辞所感动,反而脸色突变,那本只是不屑轻视的望住尹鹤的两股眼神中陡然迸出了点狠绝。
枯云的胳膊上起了层疙瘩,他看出来了,尹醉桥不光坏,他还不近人情,情理不通,他甚至有点疯。他全身上下,从内到外都被这满屋子的黑暗给染成了同样的色调,父母双亡,残废不全的他活成了一片阴影,一个梦魇。
枯云别过脸,他想走,现在就走,他不管这门一开尹家的丑事会被多少人听了去,看了去,他立即就想去感受日光,离开尹公馆,离这个尹醉桥越远越好,尔后继续过他无忧无虑的生活。
枯云走到门边,才要开门,这时尹醉桥说道:“把我当亲儿子?你自己去问问她,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兰妈和阿方都是她的眼线,要不是他们三个人沆瀣一气往我的饭菜里下毒,我会变成现在这样?我好不容易逃去了医院,没想到她倒好,在爸面前装好人,没日没夜地在医院里盯着我,想往我的药里动手脚!我不是我妈,糊涂到死了都不知道是谁下的手!”
枯云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回头看了眼,只见尹鹤用双手掩住了脸,说道:“你总是觉得家里人要害你……可谁会想要害你啊……根本没有人要害你啊!”
尹醉桥弯腰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烟枪,扔上烟塌,道:“是啊,你们现在是不想害我了,我已经变成了一个靠大烟过日子的废人,和你们抢不了家产,根本没有害的价值了。”
“就算你看不惯我们这一房,大哥啊……尹凤还在英国留学,达郎和节子也还在读书呢,五太太的老九才九岁,六太太还没达郎岁数大呢!你让她们在外面怎么过?”
尹醉桥道:“先前我就说了,爸给他们留了钱的,月供我也会给,绝对不会让她们受了苦。
“尼姑庵里都不能保证各个都是清蒲团,二太太你就不用替她犯愁了,四太太要是觉得在上海过不下去,大可回日本投靠她的日本表弟,五太太和六太太你就更不用操心了,爸的遗嘱里可是把五太太先前工作的咖啡馆买下来送给了她,六太太年华正好,恰可以继续回电台当她的歌星。别说什么尹家的颜面了,尹家哪还有什么颜面可谈?”
尹鹤撑在矮桌上不说话。尹醉桥继续道:“她们狗眼看人低,那就别怪狗也有脾气。”
尹鹤嗤了声:“大哥你可别这么说,拿自己比作狗,狗可没你这么精明能干的,我现在算是想明白了,你每个月都往一间药铺跑,说是去泡药浴,还谁都不让跟着,原来都是在琢磨怎么开银行分家呢吧?”
尹醉桥笑了:“我可不就是条被你们关在屋里的残狗吗?分家是早晚的事,早分早痛快,”说到这儿,尹醉桥把桌上那剩下的大半包鸦片随意包了起来,丢给了黎宝山,“这东西我用不上,这么上等的货色还是拿去卖给别人赚钱吧。”
黎宝山收下那纸包,挑眉看了看尹醉桥,并未说话。枯云听他们尹家的秘辛丑事听得已是目瞪口呆,见尹醉桥此举,更为惊奇,道:“你不抽大烟的吗?”
尹醉桥看着他笑,他的笑容缺少生气和活力,因此富于非常浓重的讽刺和傲慢的意味,他指指自己的脚,说道:“有些人希望我当个只会躺在家里抽大烟的废物那我就当给他们看看,一点小伤小痛就要投靠了鸦片膏,也是小瞧了我了。”
尹鹤放下了双手,摇头苦笑,他仿佛是再做不出别的表情,嘴里除了念叨:“根本没有人要害你啊,没有人要给你下毒啊。”之外再说不出第二句话。
听了尹醉桥那番解释,枯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顶撞了句:“你要扮猪吃老虎自己扮着就是了,干吗还无理取闹打我!有什么毛病……”
尹醉桥不置可否,枯云转过身去,咕哝着又连骂了尹醉桥好几声,这间昏天黑地的房间也罢,尹公馆也罢,他是一刻都不愿再待下去了。
枯云闷头走出了尹公馆,又在贝当路上走了好一阵,黎宝山从后面追了上来,他拦住枯云道:“尹鹤让我给你赔个不是,刚才撞了你,还让你看了出闹剧,他过意不去。”
枯云一摆手:“我没事,倒是他,他现在算怎么回事?”
“我看事情不会闹太大,毕竟传出去也不好听,大概过几天他就会从尹公馆搬出去吧。”
“说搬就搬吗?”
黎宝山道:“要不然呢?赖着不走可不是尹四的风格。”
“那那些工厂真的都没了??”
黎宝山点了点头,枯云撇嘴:“说不定还是件好事,他办工厂办得这么不容易,这个烂摊子就让尹醉桥去管得了。”
黎宝山听他的意思,对尹醉桥颇有成见,便问说:“刚才尹醉桥怎么得罪你了?”
枯云哼哼唧唧:“我哪敢被他得罪啊!他是尹家的大公子,要得罪也是我得罪他!他成天病蔫蔫地装废人,连尹鹤都被他骗了,我可得小心他是不是要打我的存款的主意,他开的那几家银行都是什么名字?”
黎宝山将那四家银行的名字一一告诉了枯云,还道:“不光是尹鹤,连我都让他骗了,尹家大公子深居简出,长病不起了十多年,谁会想到他暗地里搞了这些花头。”
“那他说的那些事……”
黎宝山道:“别人的家事我也不好说,刚才尹鹤还和哭丧着脸和我赌咒发誓他和他妈绝对不是尹醉桥说的那样,他说他大哥啊……”黎宝山言至于此,自嘲地笑了,“还说不评论别人的家事来着……”
枯云倒想听听尹鹤又怎么形容尹醉桥的,问道:“尹鹤说什么了?”
“说他自从生母过世,身体残疾后就在心里也落下了病根,觉得所有人都要害他。尹四今天受得打击可不小,很伤心。”
枯云想到刚才在尹家发生的一连串事,心里是满满的愤慨,言辞激烈地说:“心里有病根,脑筋还很活络的人最不能惹,他装抽大烟可真是装对了,谁会想到一个吃大烟膏的人脑筋还能转成他这样!真懂玩障眼法!怎么不去变戏法!”
黎宝山现在愈发确定枯云在尹醉桥那儿是吃了大亏了,他挽了下他的手腕,道:“快和我说说他怎么你了。”
枯云停在路边,一脚踢开路上一块碍眼的小石头,恶声道:“他这人很坏!尹鹤说的没错,他的心思不纯!满肚子坏水。”
“这后半句他可没说过啊。”黎宝山笑了笑,往前看着,道,“他也够绝,尹鹤最爱面子,他就在出殡的这天让律师上门,给他难看,反正他是活得已经很没面子了,不怕撕破了脸。”
枯云翻出两个大大的眼白,在路上拦了辆黄包车,说是要去戏院看电影。黎宝山跟着坐上了车,枯云道:“你去忙你的吧,你借尹鹤的钱总得想个办法吧,我自己一个人也不闷。”
黎宝山道:“少爷还生气呢,我可不敢就这么走了。”
枯云低头不停搓手指,不响。黎宝山关切问他:“是不是尹醉桥刚才叫你给他烧大烟了?”
枯云扮了个苦相,皱着脸蛋说:“何止啊,我没烧过大烟,做坏了一个步骤,他就直接拿了手杖打我!”
“打你哪儿了??”黎宝山忙问。枯云指着自己的右腿,黎宝山伸手轻轻抚摸,安慰道:“他大概看到有人的腿能跑能走就讨厌。”
枯云的鼻子还是皱着,他问道:“你之前就经常给他送大烟?”
“都是尹鹤拜托我的,他身体不好,时常被病痛折磨,鸦片能镇痛,尹鹤就问我能不能找些纯正的好货给他大哥,怕他疼起来吃不消。”
枯云听了,叹息着小声说:“也不知道谁真谁假……”他转而又道,“不说他们的事了,反正和我没关系。”
他说不提,黎宝山便再没讲过尹家一句闲话,两人看了下午场的电影后,枯云的心情好转,和黎宝山在外头闲逛到了晚上才回家。
翌日黎宝山往法租界的公董局去办事,本是喊上了枯云一同去的,枯云人都坐上车了,一听是要去法国人那儿,他打起了退堂鼓,差小徐把他载到了玛莉亚家搂下,和黎宝山在爱棠路分开了。
赶巧玛莉亚在家,还已经起了床,在客厅里一边吃早午餐一边舒张着手指让女佣替她往指甲盖上抹粉色的蔻丹。
枯云一落座,玛莉亚翻起睫毛,不无怨念地说:“昨天还想好好和你说说话,结果我一转头你就不见了,你是没看到密斯特尹昨天的样子,跑了一趟本馆之后,整个人都好像没了魂,太可怜了,还偏有不识相的什么律师什么捕房的人去找他说话,我看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也不知道他最近是倒了什么霉运呢。”玛莉亚捏起餐巾轻拭眼角,同情完尹鹤的可怜,就苛责起了枯云这个法米在她最不愉快的时候不在她身旁,她想寻点温暖慰藉都无处可找。
“后来给你打电话也没有人接听,我就只好自己一个人伤心地睡觉了。”
枯云连声给她赔不是,说:“昨天我不在家,尹家再没出什么事了吧?你刚才说什么律师的……”
“大约是工厂里的事情吧,我也不清楚,我没事听别人墙角做什么呢,唉,出殡还不算大事吗?你还指望别人家出什么大事?”玛莉亚戳枯云脑门,没好气地讲。枯云脸上堆笑:“我是说尹大公子……大少爷他没怎么样吧?”
玛莉亚惊呼了声,捂着嘴不可思议地打量枯云:“你难不成是想让大公子陪着他父亲一块儿去了吗??他身体是不好,听人说他确实因为父亲的过世很伤心难过,不过我昨天见到他,他还不至于一命呜呼啊。”
“你昨天见到他了?”
“是啊,参加葬礼的大家都见到了他啊,他父亲的照片还是他抬着走了一路的呢。”
枯云撑着脸,嘴角一撇:“那他身体还挺好的。”
玛莉亚的十瓣指甲壳都被染成了娇滴滴的粉红色,她道:“你怎么总盼着别人不好呢?他的身世已经够可怜的了,你真是没有同情心。”
枯云欣赏着玛莉亚的手指,问道:“那以后尹家的事该都由他做主了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他们家里向来都是密斯特尹说了算。”
枯云没再问下去,玛莉亚对他藏不住话,显然她并不知道昨天发生在尹醉桥房里的那一幕,尹家的风云突变在家族内部必定已闹得沸沸扬扬,至于外界,或许目前还只有他和黎宝山知情。
玛莉亚看枯云沉思不语,往他的茶杯里加了颗方块白糖,问道:“过会儿你有空吗?陪我去找密斯杨吧,她的手帕我一直忘记去还。”
时间才过午,杨妙伦想必正在家呼呼大睡,无论她想不想见玛莉亚,叫玛莉亚看到了自己刚起床时的邋遢模样她肯定是天大的不乐意。细想之下,枯云先借了玛莉亚家的电话打给了公寓门房老陈,杨妙伦屋里没有电话,他只有麻烦老陈先把杨妙伦叫起床了,知会她一声过会儿他和玛莉亚会上来拜访。老陈是个好好先生,客气地应下,此时玛莉亚去了卧室换衣服,枯云借机压着嗓音多问了句:“前阵子一直赖在我门口的那个人今天还在不在?”
老陈说:“那个瘪三我赶也赶不走,前几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就不出现了。”
枯云挂了电话,喝下一大口红茶,神清气爽,阿宏这块牛皮糖终于是被他甩了个干净。
约莫一个小时后,枯云和玛莉亚不紧不慢地到了杨妙伦家门前,枯云敲门,杨妙伦很快就来开了门。她已经打扮周全,身上罩了条崭新的绿绸纱旗袍,头发挽向一侧肩膀,脸上略施粉黛,精精神神地站在屋里迎接他们。
“快进来呀。”杨妙伦热情招呼。
她的公寓不大,客厅里的沙发也不过是张两人座位的短沙发,因为来的客人有两位,她在沙发边多布置了一张椅子,宾主有别,杨妙伦把枯云和玛莉亚按在了沙发座上,自己一扭腰肢,坐在了那木头椅子上。这张木椅子枯云从没在她家见过,不知她从哪里找来的,很不牢靠,杨妙伦稍有动作,椅子便吱嘎乱响。杨妙伦笑笑,点了根烟,指着茶几上的当季瓜果,说:“吃橘子呀。”
玛莉亚从手提包里拿出了手绢还给了她,手绢上面喷了点香水,茉莉香味扑鼻。
杨妙伦将手绢掖在衣襟缝里,道:“玛莉亚小姐有心了。”
玛莉亚笑说:“应该的。昨天还以为会在尹公馆见到密斯杨,手帕我都带去了,结果却没见到。”
杨妙伦拿了个烟灰缸放在大腿上,人向后仰,微笑着回道:“我和尹家不熟悉,还要托玛莉亚小姐给尹四公子带句慰问了,节哀顺变。”
她借此问起了尹家昨日丧礼的情形,玛莉亚对她是有问必答,枯云不想参与进尹家的话题里,每逢玛莉亚寻求他的补充和说明,他都应声带过,专心地剥橘子,将一瓤瓤橘子放到桌上去供两位小姐取用。
杨妙伦吃了一瓤,抬抬右脚,用高跟鞋尖碰了碰枯云的裤腿,问他:“小东西,你要搬家了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要不是昨天黎宝山也在,我还以为是谁要把你家搬空了呢。”
“啊?法米你要搬家了?要搬去哪里?”
枯云回答得还是很应付:“愚园路。”
杨妙伦奇怪:“你的租约还有两个月才到期吧?怎么突然想到搬家?”
枯云道:“还不是之前那个花痴,把我弄烦了。”
“我听老陈说他已经很久没出现啦。”杨妙伦说道。
“什么花痴?”玛莉亚听得既糊涂还很不高兴,她的法米有事情没有让她知道,她觉得委屈。枯云和她道:“之前有一个不三不四的人总是缠着我,我胆子小,怕了他了就不想继续住了,那几天去苏州也是因为这个。”
玛莉亚追问说:“那现在房子已经弄好了吗?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是什么样的公寓房?”
枯云本不愿这么早就把自己与黎宝山同住的事告诉她,不过他与玛莉亚三天两头玩在一起,不是电话联系就是互相登门,早晚会被她发现,与其藏着掖着引她遐想乱猜,不如直接明说了。
他遂道:“不是公寓房,我搬得急,暂时借住在黎家。”
“黎宝山家?”杨妙伦抖落烟灰,得到枯云肯定的答案后她再没出声,只是看着他。枯云对她笑,手伸进了裤兜里想掏盒香烟出来,这一摸让他摸到了隔壁的房门钥匙,他正愁在杨家待得有些无聊发闷了,站起来就说:“正好我带了钥匙,我去隔壁看看还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忘了带走的。”
杨妙伦道:“可那个花痴已经不来啦,你不打算搬回来吗?”
枯云道:“还是算了,我怕他过几天又惦记上我,黎家很清静的,白天比这里还静,出脚也很方便。”
玛莉亚推开了把白象牙的扇子,眨着眼睛看枯云:“听说愚园路住了好多电影明星,法米,你有见过谁吗??”
杨妙伦哈哈笑,手拿着烟灰缸,一条胳膊挂在了椅背上,道:“霞飞路明星也多啊,电影公司就在附近,这个时候,说不定正导演编剧在楼下咖啡厅商量剧本呢。”
玛莉亚点子多,听说后明里暗里地怂恿杨妙伦和她一块儿下去碰碰运气。杨妙伦心底本就存着个明星梦,玛莉亚才抛出个暗示的眼神呢,她就接了招,只是她有心在玛莉亚面前端架子,非得等玛莉亚好一通说她才将屁股从椅子上挪开,和她下了楼。
枯云别过她们,钻进自己先前的寓所踱了一圈,没找着什么可带走的东西,反而是看碗柜里的一堆锅碗瓢盆很不顺眼,他想了个主意,从衣柜里拽了张旧床单出来,将这些东西全都包好,扎成个大布包,搬下了楼。
公寓楼后头走过两个街区有个大垃圾场,枯云力气小,体力也很不济,累死累活地到了垃圾场门口,把大布包往门口一搁,调头就走。他虽已经气喘吁吁,满身是汗,但是他的步伐并未因此放慢,反而越走越快,仿佛是在路上小跑,极力躲避着后头的什么洪水猛兽。
上海无疑是座充满新鲜的都市,枯云也是很爱在上海看新鲜,逛马路,追寻些新式的人物,新式的玩意儿的。可唯独来到脚下的这片街区,他对此地的一切漠不关心,不想看,不想听。他从前曾无意踏进来过一次,眼睛往街上扫了一圈,见到满大街的俄语招牌,他脑门发胀,拔腿就跑了。后来和人一打听他才知道这地方是白俄流民聚居的街区,三步一家火腿店,真假火腿掺着卖。街上有些俄国居民从前在东北牧民中间做以物易物的生意,正经的是那盐巴枪弹换皮子,不正经的是拐了漂亮的牧民女儿就跑,所以路上总能看到高鼻梁大眼睛小脸蛋的混血男女。这些人都长得和枯云像极了,但他的容貌放在他们中间仍然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只是变得不再稀罕,不再少见。恰恰是这些相似脸孔的频繁出现让枯云难以忍受,他逃难似地在路上埋头狂奔了起来,一路横冲直撞,眼看就要跑回霞飞路了,他更为急切,一不小心撞上了个身形臃肿的女人。女人身上搭了件破斗篷,两人撞到一块儿,那斗篷从她肩上滑落,扑落到了地上。枯云忙捡起来拍了拍上头的尘土递回给那女人,女人肩头趴着一个小男孩儿,不知怎么大声啼哭了起来。那女人行色匆匆,既没骂人也没道谢,更没拿正眼瞧枯云,她的眼神在街上乱窜,接过斗篷重新盖在了孩子身上,哄着他就走开了。
枯云盯着女人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这时他的视野里忽地冒出一道熟悉的身影。那身影是个男人,走在街对面,瘦长,佝偻着背,大衣的衣领高高竖起遮住他的小半张脸,但他的眼睛还露在外面,非常谨慎、灵活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他还带了顶毛毡帽,尽管帽檐压得很低,但枯云还是将他认了出来,这个人是尹鹤。
尹鹤起初并没发现枯云,他匆忙过街,人走到了马路中间突然是看到了枯云,两人互相看着,都有些说不出的尴尬。片刻的僵持后,尹鹤还是拖着步子过来和枯云握了个手。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尹鹤说,人定洋洋地看着枯云,近乎失神。
“你……来这里办事?”
尹鹤指指路边的一家咖啡馆:“坐下说吧。”
枯云自觉和尹鹤之间没有什么可谈可说的,非得具体探讨那也只有个让他一想起来就讨厌的尹醉桥,他遂推辞道:“还是算了吧,我就不打扰你办正事了。”
尹鹤一看他,忧色忡忡,没有说话。枯云还是心软,想到尹鹤之前也算是帮助他认清了一个拆白党的真面目,他改口说:“那就进去坐坐吧。”
两人在咖啡馆里选了个隐蔽的位置坐下,尹鹤要了杯咖啡,枯云要了块奶油蛋糕。两人都点上了香烟。尹鹤不开腔,枯云想来想去,此时说什么问什么都属于不恰当,他也就跟着沉默了。
好几口烟抽进去,尹鹤脱下了帽子,露出了脑袋上的一块白纱布,枯云睁大了眼睛,听尹鹤道:“昨晚兄弟姐妹齐聚一堂和大哥理论,大哥厉害,找了群广东人来家里,谁要是有什么反对意见,棍子手枪就都上来了。”
枯云顺口问:“那你们现在怎么办?大家赶紧找落脚的地方?”
尹鹤牵起嘴角,他的咖啡端上了桌,他不加糖也不加奶精,喝下一大口,苦得自己直皱眉头,说:“搬家啊,难道还等他把我们赶出去?到时候得闹得多难看。”
到了这种时候尹鹤还在担心怕事情闹得太难看,也难怪他斗不过敢于撕破了脸,父亲的丧事还在办着就把家里拆得七七八八的尹醉桥了。枯云苦笑,道:“可是你们家的情况……过不了多久大家就都会知道了吧。”
尹鹤也苦笑,说:“别人怎么传,我不管,只是我们家是和平地、自然地分了家。大家在没有了父亲的大屋里住不惯,不想在伤心之地久留,纷纷搬离了,我因为太伤心,将工厂的事务全都交托给了大哥处理。”
枯云脱口而出:“亏你想得出这么安慰自己的理由来。”
尹鹤又是一口黑咖啡,他问枯云:“你相信我大哥说的话吗?”
“什么话?”
“他说我妈下毒害他的话。”
这事情和枯云八竿子打不着,他不愿细究,于是他便只是低头挖蛋糕吃。尹鹤也不响了,过了许久,他杯里添上了新的咖啡,他才说:“我妈是被我爸抢到军营里去的,她从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心气很高,父亲娶老婆好像是在给自己的军装上挂功勋章,看到美的好的,他就都要收进囊中,但他是很爱大哥的母亲的。
“大哥的母亲是我妈害死的。”
枯云很为难,尹家的私事他听得已经够多了,现在尹鹤又往上添了一件,他握着这么多他们的丑闻把柄可有什么用?难不成还要让他来当个巡捕,排查线索揪出谁在撒谎谁在说真话以告世人?
尹鹤又说:“我们家的事你知道了这么多了,多告诉你些也无妨。”
“我和你们非亲非故的,你还是找个别人说说吧。”枯云憋不住了,劝道。
尹鹤笑了,说:“我知道你的四马路,你知道我的家丑,咱们这才算扯平嘛。”
枯云拜了拜他,无可何如,只好继续听尹鹤吐苦水。
“这事情是我自己发现的,我去问了我妈,她也承认了,大哥后来受伤,残了,她更是很后悔,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所以后来才会那么尽心尽力地想要照顾好他,我也很愧疚……无论你相不相信,我们家真的没有人想要害他,我小时候更是很崇拜他的,他意气风发的时候……唉,我只希望他的苦痛折磨能少点,”尹鹤喟叹,“我不怪大哥怀疑我们,我很理解他,工厂既然他要那就给他吧,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证明给我们看,他不比任何一个正常的人差,他还是最让爸得意的儿子,他什么都能干好咯。就当是我和我妈的赔罪,你别看我现在这样,其实我心里很轻松,这么多年,这罪总算是赎了。”
枯云问他:“那你来这里是来找新的活计的?”
“找什么活计啊,我找房子呢。”尹鹤说。
“你不打算去南京吗?”
尹鹤大笑:“枯少爷不也是从南京来了上海就不想走了吗?”
经他这么一说,枯云摸出了自己的公寓钥匙,道:“霞飞路的诺曼底公寓有套房子,我多交了两个月租金,但是我已经不在这里住了,你要是找不到住处的话就去这里看看吧,日用品应该是不缺少的。”
尹鹤眼睛大了一圈,枯云拿餐巾擦嘴擦手:“你之前帮过我一次,我也报个恩吧。”
尹鹤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抓住枯云的手上下摇晃,枯云道:“以后你可别再问我相不相信谁的话了,你们的事,我真的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