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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朝思暮想的日子过了三天,在一个艳阳高照的上午,枯云被黎宝山的司机小徐接去了黎园。

      认亲的吉日已经选定,今天黎宝山是找枯云来品菜的,不过他还有事要忙,人得到中午才能回来,未免枯云无聊,他特意找了两位朋友过来陪伴他。

      枯云奇道:“我的两位朋友?”

      他的朋友屈指可数,无非是玛莉亚,杨妙伦,莫非黎宝山是请了她们过来?这两位小姐都是好争奇斗艳,不甘落于人后的主,要是碰到一起,那场面绝对精彩好看。

      想到这儿,枯云偷笑了声,他再和小徐打听,小徐却很神秘,只道枯云到了黎园便知。

      车到黎园,枯云迫不及待地下了车,黎园的门庭不大,甚至还有些拘谨,小小的一扇乌黑木门开在粉白的围墙中间,门上挂一块楠木牌匾,上书“黎园”二字,笔触细腻,将黎园前门衬出了番独到的雅致。

      小徐带着枯云进了园子,绕过进门处的影壁墙,黎园里面与那窄小的前门大相径庭,是极其宽阔的,每一眼望出去都是能入画的风景,假山石桥,绿水繁花,好不热闹。

      枯云随小徐到了一处凉亭前,他人还没走进去,便认出了在亭子里谈笑风生的一男一女。这女子确实是他的朋友没错,名流场里的花蝴蝶玛莉亚,可这男的……

      枯云踏进凉亭,和那笑弯了眼睛的年轻男子打了声招呼:“尹四公子。”

      这个尹鹤,可说不上是他的朋友。没等尹鹤回应,那边厢玛莉亚就大呼一声:“我的法米!”一把抱住了枯云。

      “你这几天都去了哪里?担心死我了!法米,没了你,跳舞场还有什么乐趣?净是些无头苍蝇,朝我身上乱飞乱撞!”玛莉亚抱着枯云不肯撒手,她那头新烫的卷发蹭得枯云脖子怪痒痒的,他轻拍了拍玛莉亚的胳膊,道:“法米,你再不放开我,你跳舞场的乐趣现在就要死在你怀里了。”

      “哎呀!”玛莉亚娇嗔一声,手臂是敞开了,人却还贴着枯云,硬要他坐在自己身边。尹鹤看看他们,给枯云倒了杯黑葡萄酒,说:“没想到密斯特枯还会说俏皮话。”

      枯云客套地笑笑,不响。玛莉亚挽着他的胳膊,炫耀似的说:“密斯特尹还不了解他,他啊,岂止会说俏皮话,整个人都俏皮的要命,他现在是在你这个生人面前端架子呢。”

      枯云拱了下玛莉亚,两人互相比眼色,玛莉亚又挪揄他:“要是和他混熟了就知道他的没皮没脸了!”

      她还捏了把枯云的脸蛋,和他亲昵的不得了,说他有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机灵本事,却很少使出来,可劲蔫坏着呢。

      尹鹤闻言,道:“我还以为密斯特枯只在掉眼泪方面比较在行。”

      他冲枯云挤眉弄眼,枯云算是怕了他,赶紧打岔:“说的正是,见了玛莉亚,我现在就要掉下眼泪来了。”

      玛莉亚靠着他咯咯直笑,掐了枯云的胳膊一把:“你是该为我掉眼泪!忏悔的眼泪!你怎么来苏州玩也不叫上我?”

      枯云在玩乐胡闹的放松时刻脑筋转得是很快的,他道:“我可不是来玩的,我是前几天去了尹公馆,得罪了尹大公子,我想上海我是待不下去了,只好灰溜溜地来了苏州。”

      “啊?你得罪了密斯也尹的瘸腿大哥呀?”玛莉亚还抱着枯云的胳膊,人却偏向了尹鹤,“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尹鹤举起玻璃高脚酒杯碰了下玛莉亚的酒杯,眯起眼睛道:“得罪大哥这件事是密斯特枯一厢情愿,我看啊,是密斯特枯找的借口吧……”

      枯云忽然发出声感慨,他搂住玛莉亚的纤`腰,往外面那泛起粼粼金光的池塘一指,对她道:“天气这么好,这么美,不如我们照张相?相机这里总有的吧?”

      玛莉亚喜欢照相,欣然同意,拍手叫好,追着枯云问他觉得哪里的风景最适合她今天的妆容衣着。尹鹤趁玛莉亚不注意,对枯云比了个鬼脸,枯云汗颜,借口说要和尹鹤一块儿去找人借相机,连拖带拽将他拱到了隔壁院子的僻静处。

      四下无人,枯云对尹鹤道:“那件事就别和玛莉亚说了,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猪头猪脑的,忘了谢谢密斯特尹,要不是你,我现在还被人蒙在鼓里。”

      尹鹤笑盈盈地听着,末了说道:“我也没干什么,到底还是黎宝山厉害。”

      枯云眉眼一弯,和尹鹤套近乎:“尹公子,既是朋友,那这事儿以后我们就不要再提了,好吧?”

      尹鹤的神情还是很和气的,他挑挑眉问说:“密斯特枯和黎宝山现在关系不错啊?”

      枯云一抹脑门,擦了一手背的汗,说:“黎先生当我作朋友,我也没想到,我是很感谢他的。”

      尹鹤一乐,拍了下枯云:“贵人多忘事,傻人有傻福,我最近霉运缠身,正需要找些贵气和福气。”他和枯云握手,笑得很坏:“四马路的糟心事绝不会再往外说了。”

      枯云又是一身汗,他和尹鹤就此约定以后无论什么场合,都再不提阿宏那档子事。之后两人找小徐要了架相机便回去了凉亭,玛莉亚已经等得不太耐烦了,面嘟嘴翘地冲他们发小姐脾气,好在尹鹤和枯云在哄女人这回事上都是绝顶高手,眨眼间就把玛莉亚给弄服帖了。尹鹤负责照相,枯云闲在一旁替玛莉亚参谋选景,玛莉亚一个人拍得无聊了,便拽上了枯云一道合影留念。

      她与枯云是绝佳的舞蹈拍档,两人拍着拍着就摆起了舞蹈姿势,光是摆姿势显然还不能够让玛莉亚过瘾,反而挑起了她跳舞的兴致,她一勾枯云的手臂,说:“法米!来跳个舞吧!”

      枯云干眨眼:“可没有音乐啊。”

      玛莉亚仰头笑,对尹鹤打了个手势:“密斯特尹,来唱首歌,我们要跳舞!”

      尹鹤吹了声呼哨,两手一拍,唱起了西洋歌。这首歌玛莉亚恰也会唱,男声女声一唱一和,把枯云的情绪也调动了起来,他环抱住玛莉亚与她从金色的池畔舞到了栀子树的树荫下,又从那清香的花影中飞到了蜿蜒的长廊上,雕花窗格的影扑到他们的身上脸上,这一对璧人似是被黎园风景给网住了的两只蝴蝶,但这张网太大太宽,他们不想管也顾不上,一味地翩飞舞动,纵情欢乐。

      玛莉亚又是唱又是跳的很快便累了,她放慢了舞步,一个旋转,顺势倒进枯云怀里来了个完美收场。枯云对她笑,他也累了,还很热,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

      “法米,我现在可真高兴!”玛莉亚调皮地一眨眼,伸手搂住了枯云的脖子响亮地吻了下他的右边脸颊。枯云是已经习惯了玛莉亚的贴面礼了,这是他们友谊的证明,无关任何情`欲,尹鹤看了却直起哄。三人哄闹时,一串掌声突兀地插入了进来,枯云循着声音望出去,黎宝山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廊檐下,那拍手的人显然就是他了。他眼含笑意,说道:“两位的舞跳得真好。”

      黎宝山今日穿的是长衫布鞋,这身打扮为他装点上了些习武之人的精气神,比前两次枯云见到他时更为潇洒干练。

      尹鹤大步迎上去,道:“宝山大哥,怎么不声不响地冒了出来?”

      黎宝山道:“来了有一会儿了,看你们跳得很投入,唱得也很投入,没好意思打扰。”

      尹鹤和黎宝山很是熟络,勾肩搭背地把他往凉亭里带,道:“你就该来打扰,你看你不打扰,就成了密斯特枯的独美了,美人香吻都叫他占尽了。”

      枯云辩道:“密斯特尹自己不愿出手,就怪我占了便宜,这声数落我可要撇清关系。”

      玛莉亚抱起了胳膊翻白眼:“你们的话我不爱听,我成了什么了?随便哪个人都能占我便宜,吃我豆腐的豆腐西施嘛?!”

      尹鹤笑着纠正玛莉亚:“豆腐西施可不能这么用。”

      玛莉亚一甩头发,既不搭理尹鹤也不去看枯云。枯云见状,拿了她的檀香扇给她扇风,徐徐凉风送来,玛莉亚不再生他的气了,就是对尹鹤故意地不理不睬。但她也不是真心和尹鹤过不去,娇小姐的把戏到了饭桌上就破了功,又和尹鹤嬉笑打闹起来。

      午饭本是要去客厅吃的,但在凉亭里吹着点清风十分惬意,大家一时半会儿都不愿离去,黎宝山便差人把饭菜在凉亭里置办上了。觥筹交错间,黎宝山问起了尹鹤尹老爷的事。

      尹鹤手执酒杯轻声叹息,道:“父亲本来前几天就要回上海的,北平天气突变,染了风寒,母亲担心旅途劳累,便打算等病养好了再回来。”

      黎宝山道:“尹千翁身体向来健康,风寒罢了,很快就会好了。”

      尹鹤说:“其实这次去北平,本来是大哥的事,我家大哥你们也知道,离不开他那个烟塌,受不了半点风吹日晒,就只好父亲代劳,去走一趟。”

      玛莉亚插了句嘴:“对啊,谁不知道尹大少爷行动不便,身体很差,什么人要找他去北平啊?安的什么心呢?”

      尹鹤莞尔,看了一圈桌上另外三人,道:“这件事情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想必大家也都有所耳闻了,北平前一阵子闹反动,又是软禁又是暗杀,大太太的父亲遭了不测,生命垂危,大哥是他们这一系的独苗,老先生临终前想和他见上一面,大哥也很想去,那天人都出了家门了,一阵寒风吹过来,生生咳出了两口血,你们说这还怎么去啊?回头要是从北平抬回来一具棺材可怎么算?硬把他给劝了回去。”

      枯云静静听着,冷不丁问了句:“大公子身体这么不好啊?”

      尹鹤笑了笑,给自己斟酒,还是黎宝山接了话茬:“从前行军打仗的时候中了炮击。”他对具体的情况也不太确定,看着尹鹤说,“弹壳碎片扎进身体里了,现在还没能都取出来?”

      尹鹤点头,黎宝山又道:“听说大少爷在军校里就是名列前茅,参军的时候屡建奇功。”

      玛莉亚感情丰富,听得已有些动容了:“那真可怜,他心里该多难过啊。”

      尹鹤让她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道:“大哥的事情虽不是什么秘密,不过他最憎别人同情,他身体越来越坏,心思也没那么纯净了,总觉得别人要害他伤他。”

      玛莉亚替尹醉桥争辩了句:“假如我的人生也遇到了这样的变故,前一秒还意气风发,一颗炮弹过来我就成了瘸子,后半生都要别人照顾,要靠鸦片过活,那我的心思也会变坏的!”

      她言之凿凿,好像自己真的已经被一颗炮弹打中,瘸了坏了,什么都由不得自己做主了。枯云安慰她说:“上海苏州是和平地带,万一的万一你被什么砸只了,我看也只可能是玫瑰花和奶油蛋糕吧。”

      玛莉亚瘪着嘴,还是忧伤,尹鹤与她碰杯,调笑道:“玛莉亚小姐真是多愁善感,听别人的家事都能听出眼泪,不过要是您愿意嫁到我们尹家来,这就算是你我的家事了,我可就不能够笑话你了。”

      “去去去。”玛莉亚轻轻推搡他,“你们这帮布尔乔亚嘴里就没有一句实在话。”

      尹鹤听了,嘴角倒挂,轮到他伤春悲秋,长吁短叹世道艰辛了。他感慨办实业不易,一面要抵御洋货的竞争,一面还要应付品种繁多的各项税收,要是再碰上地方战争,致使交通不畅,一来货源无法保证,二来还会造成货品滞销,那更是雪上加霜。另有罢工潮兴起,工人稍有不顺就撂挑子不干,偌大的工厂成了巨型摆设,停摆个三五天已是家常便饭。

      “我才不信你日子过得这么艰苦呢,谁不知道密斯特尹夜夜笙歌,交际场上出手最阔绰大方呀。”

      尹鹤还是哭穷,道:“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嘛,硬撑也要撑一撑。”

      玛莉亚做了个怪腔,尹鹤有心斗她,扮了个更丑的样子。后来他又说了许多生意场上的事,抱怨了许多,枯云听得不很仔细,兴办实业是与他的生活没有一点关系,他更无心关注的事情。他的生活是安稳,是无风无浪,他接受也仅接受由一场感情、一个人来将他的生活搅乱,兴起点醉人的风波。

      枯云望了黎宝山一眼,黎宝山正好也在看他,他问枯云觉得午饭的菜色如何,口味是否合他的意。

      枯云略微点评了一二,除了一道螺肉他不喜欢之外,其余他都很满意。黎宝山道:“那就这么定下了吧,认亲的宴席就是这些菜吧。”

      玛莉亚抓着枯云:“认亲?认什么亲?法米,你找到你的爸爸了??”

      尹鹤也很好奇,枯云遂道:“是我认了个干妈,黎先生借他的地方给我摆认亲酒席。”

      尹鹤先是恭喜了枯云两句,便再没出声,只是眼神在枯云和黎宝山身上来来回回。

      玛莉亚自诩枯云的家人,听说他认了个母亲之后,比他还要兴奋,说什么都要去见一见这位太太,还道要在苏州住下,吃了枯云的认亲酒水再走。

      枯云道:“那没问题啊,你是我的法米嘛,本来也打算要叫上你的。”

      “法米!”玛莉亚深情地看着枯云,“今天也不知怎么了,特别容易掉眼泪!我是太高兴了!你们谁都不可以取笑我和我的高兴!”

      黎宝山道:“那不如就住在这里吧,房间多,玩乐的东西也不少,一定不会让玛莉亚小姐无聊。”

      “那法米你也留下来陪我吧!把你的干妈也叫上,密斯特黎这里这么大,肯定住得下。”玛莉亚的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期待,枯云没好意思拒绝,就此答应了下来。

      到了下午,枯云和玛莉亚去杨家接杨姑妈,尹鹤和黎宝山也一道去了。

      他们四名青年男女相貌出众,各有千秋,就算是走在上海的大马路上也是很惹眼出挑的,更别说是在苏州城里了,以至当他们有说有笑地来到杨家门口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杨家左邻右舍都探头探脑地看热闹,先前他们花了好些时日才习惯枯云这张稀奇罕见的面孔在他们眼前走来晃去,如今又多了个洋娃娃一样的玛莉亚,大家都好奇极了,不知这个杨姆妈是交了什么运道,认识了这么多漂亮人物。

      杨姑妈见到他们四个也很惊奇,听说枯云要带她去黎园暂住,她诚惶诚恐不敢答应,说要等丈夫回来了,听他做主。

      枯云他们三人齐刷刷看向玛莉亚,玛莉亚天性娇纵,但她还是通情达理的,并不强求,玉手一挥,要留在杨家陪杨姑妈一起等。她并不怕旧宅子里缺乏娱乐,难以消磨时间,她往日出入的不是高屋大宅就是新式公寓,头一遭进到小门小户的江南民居里来,看什么都很新鲜,左手一个杨姑妈,右手一个枯云,里里外外跑来跑去,问东问西,盯着个储水的大缸都能研究半天。

      尹鹤同黎宝山坐在天井里抽烟,两人一人一张竹板凳,尹鹤先投了降,他的屁股没受过这样的差待遇,吃不消了,只得站了起来。他看黎宝山坐得悠闲自在,便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黎宝山道:“你是富贵天命,天生不用吃这些苦。”

      尹鹤笑了两声,道:“这位枯少爷的来历,宝山哥晓得吧?”

      黎宝山掸去膝盖上落到的烟灰,说:“他和你一样,天生都是少爷的命。”

      尹鹤脸上的笑容愈发深刻,他道:“是不是少爷我就不知道了,钱应该是有大把,在南京的铺子全都是他自己花钱购入,不过这金钱的来源,再往前追溯就说不上来了。”

      黎宝山眼睛一斜,不响。尹鹤自己哈哈一笑:“他人是很好玩的,骗人骗财的心绝对没有。”

      黎宝山依旧不响,客客气气地对尹鹤一笑,他们不再议论枯云的是非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日落时分,杨姑父回了家,玛莉亚看到他是一阵雀跃,不等他点头答应,推着他和杨姑妈就往外走。

      盛情毕竟难却,杨家夫妻随意打点了些行装便到黎园住下了。枯云同他们一个院子,晚饭过后,玛莉亚喊他一起搓麻将。枯云叫上了杨姑妈,杨姑妈胆子小,怯场,看看上家的玛莉亚,对家的黎宝山,下家的尹鹤,什么牌都不敢出,两把下来就推辞说困了溜下了牌局,只得由枯云顶上。枯云对麻将并不很精通,但他心不野,还很谨慎,手里握了张冲牌,自毁前程也绝不会出张,遇到听牌,能胡则胡,并不非得做大,因此输赢进出都很小。

      不过今晚他可谓财运亨通,大杀四方,把尹鹤的现钱赢了个精光,尹鹤把两边口袋一掏,说:“一分钱都没有了,我就只能看你们打跷脚麻将了。”

      玛莉亚兴味正弄,三人麻将她也要打,口口声声说:“我倒要看看密斯特黎要放炮给我的法米放到什么时候。”

      黎宝山叼着香烟,嘴角翘翘,不响。枯云红光满面,手在麻将桌上一拂:“怨天尤人倒不如自我检讨,法米。”

      玛莉亚佯怒地踢了他一脚,尹鹤出面说:“好了好了,未免牌桌上这一对摩登男女大打出手,我提议暂歇半个钟,吃点宵夜。”

      “那我要吃蝴蝶酥,酒酿小圆子。”玛莉亚点单,侍立在旁的仆人立即去准备。等宵夜的时候,麻将桌上又是两个来回,玛莉亚做了把清一色,钱一收进手里她就直打哈欠,说:“我是等不到宵夜了,和你们两个斗智斗勇,杀死了我多少活力,我不管了,要去睡觉了。”

      说完,她扬长而去,尹鹤的眼皮也架不住了,一看时间,还差两个小时就要天亮了。他说声失陪,也走了。

      蝴蝶酥和热腾腾的酒酿圆子端上来时,屋里就剩下黎宝山和枯云两人。

      “吃点吧?”黎宝山拿了一碗小圆子给枯云,枯云半掩着嘴打哈欠,对于宵夜,他是意兴阑珊了。

      “那我送你回屋吧。”黎宝山说。

      打牌的小厅离枯云下榻的院落有段距离,枯云捶捶因为久坐而有些发麻的小腿,起身说:“离得有点远,走来走去的浪费黎先生的休息时间,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黎宝山不依,他找人要来个灯笼,无论如何都要送枯云。房门打开了半扇,黎宝山手里的灯笼成了划分明暗两界的一团绒毛团似的火,这火的一边是黑黢黢的树影,另一边是身上撒满暖光的黎宝山。

      黎宝山在等他。

      恍惚间,枯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夜夜叩响他心门的黄昏中的黎宝山。

      夜风飘荡,烛火跟着摇动,树梢枝叶婆娑作响,黎宝山周身的光华也被吹得摆荡不定。

      枯云说:“那就麻烦黎先生了。”

      他走到了门边,门前有两级台阶,黎宝山给枯云搭了把手:“小心,还有……以后别和我这么客气了。”

      四处都很安静,枯云不想打扰了这份清幽,他悄声说话:“再怎么说我和黎先生见了也不过几面,不想客气都难啊。”

      黎宝山道:“叫我宝山就好了。”

      他将灯笼放低了去照前面的路,倏然间,他脸上和身上的光明被分割去了一半,他成了忽明忽暗的一个人。枯云落后了他半步的远近,他趁着这个绝妙的时机,正放肆地看他那明迷变换的身影。

      “那怎么行。”枯云说,“起码也得加个大哥吧,那我和尹四公子一样叫您宝山大哥吧。”

      黎宝山转身对他笑了笑:“尹四那是场面上的叫法,听上去很亲切罢了。”他又问说,“玛莉亚小姐和你倒是很熟悉,真的很亲切。”

      枯云提起玛莉亚和他的亲切也是很无奈:“她对什么人都很热情,我和她身世上有些相似,她就对我更加热情了,好几次都有人以为她成了我的绯阳伞要来找我决斗呢。我们之间是男子和女子的纯友谊,许多人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事罢了。”

      黎宝山道:“那看来你是没有把玛莉亚小姐当作恋爱的对象?”

      枯云才要接话,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邪风将灯笼里的蜡烛嗤一声吹熄了。枯云眼前骤然全黑,广袤深邃的黑暗在瞬间入侵了黎园,枯云惊呼了声,他仿佛是看到了一片荒芜的黑土地,自他脚底往天边无限延伸。枯云猛地抓住了黎宝山的胳膊,黎宝山也抓到了他。

      “别怕,跟着我走。”黎宝山温柔地说,他的手掌心很暖,他靠近过来的肩膀也很值得依傍。

      枯云感觉自己在这黑暗中被赋予了一种类似于飞蛾的特质,难以自持,无法自控地向着温暖和光明的象征靠拢过去。他没别的办法了,更没别的想法了,他握紧了黎宝山的手,倚在了他的身上。

      黎宝山还在和枯云说话,讲宴席的安排,余兴的节目云云。枯云心不在焉,他想快些走完这段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路,可他又不想这么快和黎宝山分开。他忽然是醒悟自己的失礼来了,僵硬地松开了和黎宝山握住的手,怯怯说:“我胆子也太小了,这么抓了你一路,怪不好意思的。”

      黎宝山不响,枯云看到他将灯笼放在了地上,下一个时刻,他手上唇上俱是一暖。是黎宝山再次牵起了他的手,他来纠缠他的手指,与他十指交扣,他还轻轻亲了他的嘴唇。

      枯云大乱,惊喜交加间失去了所有的反应的本领,他呆呆站着,唯听到黎宝山对他说:“我愿意给你抓着,少爷胆子小,那还有我。”

      枯云平静了下来,他说:“我不喜欢别人欺骗我的感情,你是知道的吧?”

      黎宝山看着他,幽暗中他的眼睛还是明亮的,他微微颔首。枯云再没说话了,他不响,黎宝山也不吭声,两人默默地牵着手走回了枯云的小院。

      隔天,黎宝山一早就去了太仓,尹鹤回了上海,玛莉亚拖着枯云和杨姑妈去看电影,荡马路,她对杨姑妈百般孝敬,又是为她订制认亲酒水上穿的衣装又是置办各类珠宝首饰,仿佛她和枯云一样认了她当继娘似的。

      枯云早上将自己认杨姑妈当继娘的事通知了杨妙伦,还请她得空就过来黎园,离认亲的酒水还有三天,要他一个人应付精力旺盛的玛莉亚他可忙不过来。杨妙伦傍晚时到了,她听说有酒水要吃,带了三大箱的行李,见到枯云拉过他就问:“这个黎园该不会和黎宝山有什么关系吧?”

      枯云笑,杨妙伦哎哟一声:“你个小东西,怎么和黎宝山认识的?你要是认识他,快点叫他把你门口那个花痴绑进麻袋里踢下黄浦江好不好?整天拉着我问东问西,烦都烦死我了。”

      枯云张口想要解释两句,玛莉亚从他身后钻了出来,扇着扇子,上下打量杨妙伦:“法米,这个人是谁呀?”

      杨妙伦眼皮一翻,吊起了眼角看玛莉亚,那眼神很柔媚,常年陪舞的经历在她的眼角眉梢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她早前或许也是有纯真烂漫的时候的,但如今她已被那些香烟烈酒和油腔滑调的客人给打磨成了个精明媚俗的市井美人,玛莉亚虽还摸不清她的底细,但隐隐已经察觉,这个女子身上有她鲜少接触到的,且与她自己的性情背道而驰的品质,她看杨妙伦时难免心怀戒备。

      “这位是杨妙伦杨小姐。”枯云看着她们两人,笑道:“她是我干妈的外甥女,平常对我就像姐姐对待弟弟一样。”

      玛莉亚稍仰起了下巴,流露出了点很难在她身上见到的千金的骄矜,她笑而不露齿,道:“法米姐姐,我给你拿双丝袜你换一换吧。”

      杨妙伦低头看去,她脚上那双玻璃丝袜不知什么时候破了个大洞,叫她出了洋相。杨妙伦却不慌乱,眼珠转转,对玛莉亚道:“换就不用了,天气也怪热的。”

      说着她解开了皮鞋搭扣,利落地扯下丝袜扔到一边又穿上皮鞋,走到了院子里自己的行李箱边上,朝枯云招手:“小东西,还不带我转转?还有我的行李要放哪儿啊?”

      杨妙伦的身量比玛莉亚要高一些,一条荷叶袖的旗袍衣衩开到了大腿根,款款而行时两条雪白的长腿若隐若现,两个帮忙搬运行李的仆役都在偷摸着看她。

      玛莉亚还是笑眯眯的,用扇子半掩住了脸,枯云朝杨妙伦走去,把她往自己暂住的那院子带,玛莉亚跟着她们走了几步,便隐去了自己那屋。后来她再出现,身上那条粉色洋装成了件修身的裙装,言谈间还不忘透露这是巴黎的最新款时装,千金难求。

      杨妙伦当下直夸赞这裙装花样漂亮,做工讲究,还道自己今天真是开了眼,见了世面了。

      稍晚些时候小徐过来喊大家去客厅吃晚安,杨妙伦推说还要收拾行李,过会儿再过去,枯云便带着玛莉亚和杨姑妈和下工回来的杨姑父先走了。到了饭桌上枯云总算是又见到了黎宝山,今天彭苗青也在,还有另两个面生的男子同桌。黎宝山一一介绍大家认识,那两个男子年纪长一些的是在苏州经营钱庄的吴老板,另一位青年则是上海证券行的投资人,姓赵。

      黎宝山看席上还留了个空位,问枯云道:“是不是那位杨小姐身体不舒服?找个医生看看吧?”

      他话音未落,杨妙伦踩着高跟鞋咄咄咄咄地就走了进来,她也来了个大变装,换了条明艳夺目的旗袍,发型和妆容亦都重新休整,人比下午时更具风情。

      枯云喝茶,暗道自己神算,杨妙伦和玛莉亚只要碰上,绝不会轻易让对方独占了别人的赞叹。

      这时玛莉亚笑着说:“哎,这不总算是让我们等来了吗?”

      杨妙伦毕竟是交际老手,眼睛往桌上一扫,自己先倒了三杯酒,说:“来迟了,耽误了大家开席,我先罚三杯。”

      这三杯下去,场面瞬时就活络了。但过了阵枯云便发现,这热闹里却有一份独有的冷清,枯云往玛莉亚那边看,他的洋法米正瞅着杨妙伦忿忿不平地攥手绢呢。玛莉亚毕竟太过西化,无论她的中国话说得再怎么好,到了中国人的酒桌上,尤其是遇上今晚这些显然与她风格迥异的白相人,她也不过就是个漂亮摆设,是无法融入干杯痛饮,不醉不归的气氛中去的。偏不巧今天还有个最擅长酒桌文化的杨妙伦,她大展拳脚施展手腕,喝花酒行酒令样样精通,几乎所有男宾的注意力都被抢了去,无论玛莉亚如何将话题引向时装电影咖啡美酒,也都无济于事。玛莉亚早已习惯众星捧月,万众瞩目,一下被人冷落至此,她是第一次体会到了在中国的水土不服了。

      酒过三巡,玛莉亚悄悄退了席,枯云留意到了,便跟了出去陪着她在花园里散步。玛莉亚折了枝石榴花在手里把玩,低声道:“我有些想家了。”

      枯云说:“你父亲是不是下个月就要回上海了?”

      “我想爸爸,我也想意大利,还有妈妈。”

      “那就回去看看吧,上海就在这儿,又不会跑了。”枯云说。

      “可是我的妈妈早就不在了,跑去了天上。”玛莉亚转着石榴花枝,垂下了眼睛:“你会跑了吗?法米,你会一直留在上海吗?”

      “我们可以写信。”

      玛莉亚笑了:“对,可以写信!”她绕着一根廊柱转了一圈,半仰起头兴叹,“想起我们昨天在这里跳舞是多么快乐啊。”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来到了昨日下午时的那汪池塘水畔。

      “你现在不快乐吗?”枯云问道。

      玛莉亚跳到了他面前,将手里的石榴花插进了他西服前襟的口袋里,她在原地跨出个轻盈的舞步,陶醉地闭上眼睛,高声说:“法米,要记住快乐是最短暂的,稍纵即逝,所以能快乐的时候就尽情快乐吧!”

      枯云拉住了她,他替玛莉亚理了理头发,她很美,青春亮丽,棕色的眼睛因为一点乡愁而更富情调。枯云将那朵盛开的橘红色花朵缀入了她的鬓间。

      玛莉亚笑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她从枯云身边倒退着跑开,朝他飞来两个飞吻,说:“我很累了,我要休息了,我们明天再见!”

      枯云挥挥手,玛莉亚活像头活泼机灵的小鹿,一蹦一跳地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枯云往回走,折返进一处假山花园里时他迎面遇见了黎宝山。黎宝山手里捧着个小小的油纸包,看到枯云,食指压着嘴唇,悄悄地和他说:“给你加个菜,别告诉别人。”

      枯云一笑,低下了头。

      他和黎宝山坐到了园子里的石凳上,黎宝山打开了油纸包,那里面是垒了两层的玫瑰猪油糕。枯云嗅嗅鼻子,玫瑰香味扑鼻,他食指大动,用手扯了一条糕点就往嘴里塞,睁大了眼睛瞅着黎宝山问:“晚饭吃完了?”

      “没呢,还在闹呢。”黎宝山也看着他,“你请来的那位杨小姐很受欢迎。”

      枯云吃完一块又立即去拿第二块,他道:“她再受欢迎,你这个主人家也不能就这么撇下客人走了啊。”

      他和黎宝山讲话时已不再顾及什么分寸,尽管黎宝山昨晚只是亲了他一下,牵了他的手,将他平安送回了房,他既没高声表露爱意,也没赌咒发誓要与他相濡与沫,永不分离。那回家的路上是无声的,谁都不响,可枯云明白,一切尽在不言中,他相信默然中他和黎宝山已经心贴着了心,他一宿没睡,闭上眼睛想到的全是黎宝山对他的好,越想他就越笃定这些好意全都是出于爱意。

      黎宝山金银不缺,所以绝不会是因为他的钱,他风流倜傥,身边肯定不乏有心的男男女女,他还很专一,若说黎宝山贪图的可能是他的肉`体,但昨夜那么好的机会,那么绝妙的氛围,他却什么都没做,他的吻尽管唐突,可枯云感觉得出来,对于情`欲上的牵扯,黎宝山是讲规矩的。所以除了他是爱他的之外,枯云想不出别种可能了。从前阿宏便是复刻了黎宝山的这些优点网罗住了他,然而阿宏从不和他提钱是为了骗他更多的钱,他也根本就不专一,他人虽是俊朗的,气概风度却不及真货的万分之一。

      枯云想,这次他不会看走眼,他和真正的黎宝山绝对可以一试。

      他的幻梦成真,他的空虚,他的单相思全都被昨晚的一吻一问给治好了,他风平浪静的情海上迎来了一头兴风作浪的猛兽。他的生活注定又要多姿多彩起来了。

      黎宝山并不介意枯云的没大没小,他放任他的无所顾忌,甚至乐于看到他不再和他客气,他爱看的就是枯云的这点生动自然,心里是什么念头,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便都是托生于这念头而来的。他看出来了,枯云现在是没把他当外人了。

      黎宝山掏出了手帕给枯云擦嘴角,枯云坦然接受了,一点也不为难扭捏。他恋慕黎宝山,黎宝山竟也衷情于他,两情相悦最是难得,那还有什么好犹豫不决的呢?谁还管这情里的涵义有多复杂多简单。玛莉亚说的对,快乐稍纵即逝,能快乐的时候就应尽情享受。

      枯云对着黎宝山动了点逗趣的心思,他问他:“你是喜欢我吗?”

      黎宝山划火柴,点香烟,眉毛一挑,没说话。

      “我可不会唱戏。”枯云凑近了看他,黎宝山笑起来:“你这张脸上了扮相一定怪吓人的,顶多能演演青面獠牙的小妖怪。”

      枯云哼了声:“那你喜欢我什么?”

      黎宝山说:“喜欢你讨厌被人欺骗感情。”

      枯云撇嘴:“还以为你要说因为你没见过长我这样的。”

      黎宝山点点头:“你是很漂亮,是个美男子。”

      枯云爱听好话,笑开了怀,黎宝山摸到了他的手,他的手也是双漂亮的手,手指长而白,像是一把水葱。

      “那你是喜欢美还是喜欢美男子?我得问清楚了。”枯云说,但他明显不关心黎宝山会怎么回复,他道,“爱人都希望能长长久久,我当然也是有这样的愿望,不过世事难料,我只希望在一起的时候不分彼此,倘若要散,也务必好聚好散。”

      黎宝山来回抚枯云的手,他猜想枯云会是个痴缠的情人,他轻易就能中了感情的骗局,没料到面对感情,他却是这样一个豁达的想法。他对枯云是更感兴趣,更想好好爱一爱他了。

      黎宝山道:“你这回是又让我吃了一惊了。”

      “又?”

      黎宝山道:“我想问问你,要是阿宏只是骗你的钱,他没有老婆也没有姘头,你是不是会原谅他?”

      枯云不愿提这件事,但他更不想对黎宝山撒谎,他说,“是,你或许不想听到我这么说,但是我会原谅他,贪财对我来说至多是小毛病,他动我的钱的脑筋我也还会爱他,我会原谅他,直到他说他要娶妻生子,直到我们缘分走尽。但他有别人,我看也不想再看到他。”

      “哈哈,这显然是当少爷的人才会说出来的话了。”黎宝山抽了口烟。

      枯云驳道:“只要两个人在一起,苦日子熬一熬就也过去了,一个人的苦那才叫苦,熬不过去。”

      他情愿用钱来换两个人的日子,也不要一个人孤苦伶仃。

      花园里起了凉风,枯云的手渐渐冷了,黎宝山道:“去我那里坐回儿吧,看看你是不是还能给我什么惊喜。”

      枯云掩饰不住开心的劲头,手缩成拳头藏在黎宝山的掌心下,说:“那你小心别被我吓着。”

      黎宝山一抬下巴哈哈大笑,他在社会上纵横混迹十几年,倒是好奇枯云要怎么吓倒他。

      这晚枯云住进了黎宝山的屋里,他坐在床上和黎宝山谈天,说话毕竟费神,到了午夜枯云实在撑不住了,睡了过去。他睡得浅,才要入梦就又被一阵脚步声吵醒,枯云揉着眼睛起来,原先躺在他边上的黎宝山没了踪影,房间的门半开着,枯云听到外厅有人在说话。他听了阵,说话的一个是黎宝山,另一个则是彭苗青。

      彭苗青嗓门很沙,约是晚上喝酒喝倒了嗓子,但他的势头却很足,一大段话劈头盖脸一通说,都不带喘气的。他说的是:“宝山哥,这次水电局罢工的事你就是出面了能有什么坏处?法国人说了,要是你能搞定那帮工人,他们在十六铺给你多开两个码头不说,还把之前压的货全还出来,要说货都被他们自己消了大半你也别担心,副董马修和我拍胸`脯保证,那些没了的货你说值多少他们就给多少。法国人也着急啊,工厂罢工就算了,和他们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去,他们说不定还普天同庆,回头偷着乐呢,可这水电局不上班不干活,连他们自己的日常生活都影响了,他们哪能不急?你说我们这两个月跑了宁波太仓那么多口岸,就算谈下来了,到时候货运进来了,不还是要拖到上海中转?来来回回这要算上多少车马费?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划算,宝山哥你说是不是?”

      半晌,黎宝山才接道:“我早和你说过了,水电局这帮工人罢工我是支持的,他们的待遇实在太差。”

      彭苗青道:“大哥,这我知道,法国人那边也松了口了,同意涨工资。”

      “你什么时候去见的法国人?”

      “就这几天……”彭苗青顿了顿,“大哥,你该不会是被红土匪撺掇的吧?”

      黎宝山笑了:“什么红土匪绿土匪,我觉得工人待遇差,支持他们罢工还需要别人撺掇?怎么?你大哥我在你眼里是把自己的脑子扔进了黄浦江里了还是脑袋长到了屁股上去,自己不能做自己的主了?”

      他的声音极为冰冷,还很嚣张。他还问彭苗青:“法国人给你许诺了多少好处?”

      彭苗青立即大呼冤枉,说:“我哪有什么好处?我的好处就是法国人答应给我们两个码头啊!”

      黎宝山哼笑:“水电局的事我肯定不会插手,你也别管了,我话放这里了,十六铺的码头好归好,就算法国人白给我,我黎宝山也不要。”

      彭苗青压低了声音:“嗯,我知道了,那回头我就和法国人说这事儿宝山哥也管不了。”

      黎宝山笑得更大声了:“你小子怎么样?还想拿激将法激我?”

      “我哪敢啊……”彭苗青声音里很是不忿。

      “随便你怎么和法国人说,他们怎么看我,我无所谓,早晚叫这帮大鼻子老外滚出上海。”黎宝山一拍桌子,一长串交错的脚步声过后,卧房的门被人推开了。枯云侧身躺着,他看到黎宝山迎着月光走了进来,他身上披了件外衫,缓步走到了床前,他和枯云四目对视,黎宝山问说:“吵醒你了?”

      枯云闭上了眼睛:“没,我还睡着呢。”

      黎宝山摸摸他头发:“我和阿青在外面说话你都听到了?”

      枯云捂住嘴:“我可不会去告密。”

      再说那个马修,他是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了。

      他想了想,睁开了眼又道:“不过还是别得罪法国人吧……”

      黎宝山坐在了他身边,说:“真是奇了怪了,中国人在中国反而要担心会不会因为开罪了洋人吃不了兜着走,自己的地方连自己都做不了主了。”

      枯云听得懵懵懂懂,经黎宝山这么一说,他是也觉得有些奇怪了,但是洋人做主的上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他们带来了弦乐团,带来了交际舞,茶话会,留声机,电影,电灯,电话,轿车……将上海装点成了个五彩缤纷的乐园。况且在别的地方时不时都还要打仗的年代,割据给了洋人大半的上海是那么的太平,只要在租界里生活,那就仿佛永远都是活在无忧无虑的和平年代里。

      但这些话枯云没和黎宝山说,夜已深了,他不想耽搁了黎宝山休息,他扯扯他的手,说:“睡吧,不早了。”

      黎宝山叹息了声,他在枯云身旁睡下,两人清清白白地过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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