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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九章(下) ...

  •   到了火车站,尹醉桥见到个空位置,不慌不忙地先坐将了下来,将钱递给枯云,说:“去,买票。”

      枯云不愿给他使唤,没收他的钱,自掏腰包,从上海发往苏州方向的火车班次多且密集,很容易就买到了两张火车票。谁知尹醉桥看到他买来的火车票却不肯拿,说:“你要挤三等座你自己挤去,给我买长头等座地过来。”

      枯云想尹醉桥铁定是少爷脾气,出门在外不愿受苦受累,同一班草头百姓抢挤座位。尹醉桥是大少爷,公子哥,他又何尝不是当了好几年的膏粱子弟?但现在摆在他面前最重大的一件事不是他的享受,而是要抓紧时间去太仓,去找黎宝山!黎宝山倘若还活着,想必也是历经了磨难,九死一生,急需照料的。他可不能在路途上浪费时间。

      枯云站在尹醉桥面前,说:“最快发车的那趟火车就剩三等座的票了,我们赶时间,就坐这趟去,你要是怕没座,我给你抢一个。”

      尹醉桥不回答他,反而是去问边上一个穿棉袍戴圆眼镜的年轻人:“这位先生,我腿脚不便,带出来的佣人又蠢笨,给我买错了车票,我是指望不上他了,不知道能不能麻烦您替我去买张往苏州的车票,班次不限,哪趟还有头等座的票子就替我买一张吧。”

      这话噌地一下就点燃了枯云的怒火,他踢了脚尹醉桥的皮箱,气道:“你说什么呢?谁是你家佣人?我们是出去找人又不是旅游度假!分秒必争你懂不懂?!你到底要不要和我一块儿去找黎……!”

      火车站里人多口杂,枯云虽确定彭苗青没有派人跟踪他,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硬是将黎宝山的名字吞了下去,把那张三等座的火车票往尹醉桥手里一塞,又往那圆眼镜的年轻人手里塞了两块大洋:“你别去!好好坐着看你的书!”

      年轻人一张老实本分的脸,看人的动作很慢也很细致,他瞅瞅枯云,又看看尹醉桥,放下那两块大洋,提着自己的行李坐远了。

      这边厢,枯云还没停下数落:“再说了,去也是你自己要跟着我去的,我可没求爷爷告奶奶的非要你尹大公子陪着!”

      尹醉桥摸出了香烟和火柴,他不看枯云,一边点烟一边说:“你说得没错,太仓是我要去,那我难道还没有权力选择自己去的方式?”他抬起眼睛,“你赶时间,我不赶。”

      “那我们就此分开行动!”枯云巴不得不和尹大分道扬镳呢,免得被他的晦气拖累了自己的运道。他相信因果报应之说,他人生前十几年的痛苦折磨为他积累了不少的德行,这些德行是能够转换成好运永远陪伴他,庇佑他的,就像在它们的加持下他得到了财富,得到了好的生活,遇到了非常好的一个黎宝山,总能逢凶化吉。

      枯云低头看了眼自己手腕上的红绳子,他的好运一定能帮助他找到黎宝山!黎宝山绝没有死。

      他如此坚信着,拿起自己的箱子,昂首阔步走开了。他在候车室里寻了个看不着尹醉桥的角落站定,他把双手往大衣口袋里一插,正想拿包烟出来抽一抽,却摸出来那张从尹醉桥处得到的电报纸。他先前听尹醉桥说证件办下来了,激动之余并没多想就收好了这张纸,现在定下心来后越琢磨越不对头,证件能和电报纸是一回事吗?证件不得有印章有签署,有个硬壳套子?枯云紧锁眉头,小心地把电报纸摊开了,在阳光下阅看。那电报纸上写着:事情已经落实,儒良。

      这哪里是特派委员证件?不过就是张屁用都没有的破纸嘛!枯云往尹醉桥坐着的方向看去,恨自己脑袋里缺根筋,恨自己没生一颗七窍玲珑心,更恨尹醉桥狡猾如狐狸,不动声色地骗了他这么一路。

      枯云垮着脸,叽里咕噜把尹醉桥好一通骂,枯云是真愿意就此和尹醉桥各走各路,他不愿回去低声下气求他,向他服软。他素来是吃软不吃硬,尹醉桥打过他骗过他,老是用很不好的字眼喊他,用很轻蔑的眼神看他,他凭什么还要把自己软绵绵的里子翻出来给他瞧?

      但眼下枯云也是无计可施,彭苗青买通了太仓的警察,他到了太仓地界,去到案发地,必定会惊动这些人,未免他们的为难,他必须要那份证件。枯云头一低,穿过人群,悻悻地走回到了尹醉桥跟前。

      “尹大公子,那两张证件你到底是有还是没有?”枯云问道。

      尹醉桥好整以暇,靠在长板凳的椅背上,说:“有。”

      “那你给我一张,”枯云说,气愤和不甘让他抬不起头来,“按照我们的约定,你应该给我一张的。”

      尹醉桥的词典里并没有任何他“应该”做的事,他道:“既然是求人,还请拿出点求人的态度,头等座车票去给我买一张来。”

      枯云急忙说:“那不去了!我不去太仓了!你现在就还我钱,十万!现在就还!”

      尹醉桥道:“那你先把他的遗嘱给我看看,还钱也得还到该得的人手里。”

      枯云瞪眼:“我怎么不该得!我和他的关系你还不知道吗?谁不知道啊!”

      尹醉桥一笑:“你们什么关系,夫妻关系,领养关系,还是血缘关系?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你也得去一大堆兔子后头排队领号,你知道吗?”

      枯云咬牙切齿,一时间无言以对。尹醉桥靠近了他一些,说:“现在是你急着要去找他,我是想确定他是生是死,但我可以慢慢来,我不急。你着急,你可以先去太仓,等我也到了,我就把证件给你。”

      枯云嘴巴微微张开,完全没辙,一跺脚:“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可恨?!”说完,他气急败坏地冲去了售票窗口,买了两张下午五点半的头等座火车票冲了回来。

      “给你票!证件给我!”枯云说,伸出了手。尹醉桥道:“到了太仓再说。”

      枯云不瞪他了,斜眼瞪他的箱子,尹醉桥不响,他抽烟,看报纸,这时他身边空了个座位出来,枯云没坐,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人跑到了火车站外面。他气得要命,五脏六腑都不舒坦,生气是一件很耗费体力和精力的事情,因此枯云一生气就很容易饿,他抱着自己的行李箱在火车站外的面馆要了碗鸡蛋面,捧着碗吃出了一身热汗。面条下肚,垫饱了肚子,补充上了精力,他又开始犯馋,跑去对面的食品店里买了半斤芝麻糖,一大包素鸭,往火车站回去时路过个糖炒栗子的摊头,他没忍住,要了一斤半热乎乎的良乡野栗子。

      提着大包小包回到火车站,枯云一屁股坐在地上,凑着牛皮纸袋子就开始剥栗子吃。尹醉桥身边的位置还空着,他看了一眼,气呼呼地想,谁爱坐谁去坐,他才不去坐,转而又得意起来,推猜一定是尹醉桥人见人憎,火车站里人满为患,爱抢座位的人这么多才没尖屁股跑去占了那个座。

      这么编排了一番尹醉桥,枯云渐渐是平静了下来,没有之前那么气愤了。栗子也吃完了小半袋,他这才留意到自己右手食指的指甲盖因为剥栗子飞了一小块儿。

      枯云想起了黎宝山。要是黎宝山在,哪能让他的指甲壳就这么飞了呢?他根本就不会让他动一根手指,他要吃栗子,他就剥给他吃,栗子里头那层毛衣都不会让他碰着,他也不会叫他坐在地上等火车,更不会让他来和臭烘烘的流民,东奔西走忙碌人挤在一处候车。

      枯云望着手腕上那红得醒目,刺眼的绸缎带子。他吸吸鼻子,暗暗掉下了两滴眼泪。

      他想念黎宝山,想念他的关怀备至,想念他给他的爱,他们的罗曼蒂克,想念在他身边做一个被宠爱,被呵护的少爷。

      枯云用手背抹去了眼泪,他从地上站起来。黎宝山现在确实不在他身边了,可也不代表他就要活得腌臢邋遢,他是个少爷,还得活出个少爷的形来,到时候见到了黎宝山,他可不能让他认不出来!

      枯云走去了尹醉桥边上的空位坐下,继续吃他的糖和栗子。他与尹醉桥默契十足,都不说话,互不搭理。枯云吃东西打发时间,尹醉桥比他节省,他用一种完全不需要损耗金钱的方式消磨时光,他看人,用他那双敏锐的眼睛一会儿盯着这个,一会儿望着那个。枯云在旁发现了他的这一癖好,不由腹诽:还是大少爷呢,好没礼貌。

      两人不言不语地干坐到了五点时,列车进站,开始检票。两人都是头等座位的车票,尹醉桥并不着急要赶着上车,广播里检票的通知报了两遍,他还坐着没动。枯云憋不住,虽知早上了车去,火车也不会就早早发动,但还是提着行李先过了检票闸门。他上了火车安顿好,打开素鸭的包装纸盒,吃了两口就看到尹醉桥一手拐杖,一手行李的出现在了月台上。

      买二等头等车票的人毕竟罕有,尽管检票时间已经过去了许多,可月台上拔足狂奔向三等车厢的人依旧不在少数,尹醉桥才走没几步,就被一个背背篓的老汉撞歪了身子。他往右侧一斜,皮箱子落到了地上,尹醉桥看看那早就跑远了老汉,面无表情地捡起皮箱,依旧是慢慢吞吞地往列车的方向走来。期间有位好心的年轻姑娘去扶他,她说了句什么,枯云听不到,就看到尹醉桥眼睛一斜,将人赶跑了。枯云瘪了瘪嘴,不再看他了,他爱自讨苦吃活受罪,谁管得了?枯云将大衣脱下,盖在身上,陷在座位里,两眼一闭,打起了瞌睡。

      实际上,枯云是睡不着的,他眼睛闭起来,浮现在那黑蒙蒙的视野中的依稀还有个黎宝山的影子,他想念他,心中不得片刻的安宁。所以他现在不过是假寐,为了躲避和那个惹人厌的尹醉桥可能发生的在眼神上,语言上的任何接触。

      异常清晰地,枯云听到尹醉桥上了车,他的足音很特别,一次发出三个响声,第一记很有力,第二记很沉重,第三下便微弱了。

      头等座的票价高昂,待遇相应地不薄,枯云还听到有个声音软糯的女列车员来和尹醉桥说话,替他安置行李箱,还给他泡了杯碧螺春送了过来。枯云侧着身子,鼻子一皱,这车票钱还是他出的,可不是个小数目,他身上就带了这么点钱,这万一要是在太仓需要用钱打点些什么,想到这儿,枯云睁开了一只眼睛,懒懒地扫过尹醉桥,说:“车票给你买了,钱该给我了吧?”

      尹醉桥和他隔着一条宽阔的走道坐着,他掏了钱,还多给了枯云五个大洋,美其名曰:“赏你的跑腿费用。”

      “谁要你的赏钱,拿走。”枯云扔还给他,身子一转,用后背朝向他,没一会儿他就发出了夸张的呼噜声。

      火车在五点半时准时发动,枯云和尹醉桥相安无事,各自待着,计算着快到苏州时,枯云“醒”了过来,他问列车员要了双筷子,打算在下车前将眼前那份素鸭解决了。他正吃着,尹醉桥忽是喊了他一声:“给我加点热水。”

      枯云看看他,没理会。尹醉桥将杯子递到了他面前,枯云说:“你叫列车员啊,刚才她过来的时候你怎么不叫她?”

      “刚才还没喝完。”

      枯云没搭腔,把剩下两块素鸭塞进嘴里用力嚼着。尹醉桥一皱眉,拿拐杖敲了下他的小腿:“你去不去?”

      枯云跳起来,直瞪着他:“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啊!都让你叫列车员了!我凭什么给你端茶送水啊?!你还真以为我是你的佣人了??”

      尹醉桥被这么一双怒气冲冲的眼睛瞪着,却很怡然自得,靠在椅子上,说:“证件你想不想要了?”

      “你怎么还威胁我!”枯云越想越窝塞,脸一红,扑将到了尹醉桥身上就去抓他的西服,西裤口袋,嚷嚷着:“你把证件给我!不给我就还钱!十万!现在就还!我有遗嘱的!我告诉你,我真的有遗嘱!”

      尹醉桥体格虽不健壮,甚而还有羸弱体虚的外形,但他毕竟上过战场,操过兵,打过仗,一个手脚细瘦的枯云他还是能制服下来的。只见尹醉桥扔开了拐杖,用双手将枯云的手腕扭转到他身后,一把将他推了出去,枯云转了转眼珠,目光落在了他的行李箱上,伸开双臂就将那放在高处的行李箱拽了下来。尹醉桥看到,捡起了拐杖就去抽他的腿和膝盖,他招招都打在要害,痛得枯云抱着那皮箱子弹来跳去,双脚都没敢落地。两人闹得不可开交时,那声音软糯的列车员走了进来,枯云和尹醉桥都是西装革履,一个长得精致漂亮,一个一张窄脸上光影斑驳,可眼下他们的好皮相,好骨相里都透着股狼狈。

      “两位先生,有什么需要吗?”列车员声音轻轻地问道。

      尹醉桥拿拐杖一指枯云:“这位先生抢了我的皮箱,我腿脚不方便,他就策划着专门打劫我这样的人士。”

      枯云一吸气,磨着牙齿扔下箱子,抓起尹醉桥的茶杯说:“这位先生!我给你倒热水去!”

      列车员摸不着头脑,看看尹醉桥,将他的皮箱放回原位,就追着枯云去了。枯云气得很,步子跨得很大,走得急,快到餐车时还和人撞成了一团,摔了个屁股着地,手里的茶杯没能保住,洒了一地的墨绿色茶叶。

      “走路看不看路啊!”枯云揉着屁股站起来,那和他撞在一块儿的人也站了起来,絮絮叨叨地不停给他道歉,枯云定睛看去,那人正是先前在候车室坐在尹醉桥边上的圆眼镜年轻人。枯云没来由地一阵不好意思,替圆眼镜拍了拍棉布袍子,说:“我也不好,走得太急。”

      那圆眼镜似是没认出他来,他是个客套人,还想要帮枯云收拾碎杯子。枯云不让,两人你推我拦的,还是尾随枯云而来的列车员分开了他们,把杯子碎片清理了,将枯云送回了头等座。

      尹醉桥看到枯云回来了,却是两手空空的,他看着他,不说话,不提问。

      枯云走过去和他道:“杯子让我给摔了,我不是故意的,列车员正重新给你泡茶呢。”

      尹醉桥微微颔首,不响。

      枯云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他扣好了大衣扣子,盯着大衣上刚才被茶杯里剩余的茶水弄湿了一小角的下摆。那上面还贴着片茶叶,他伸手捻去了,藏在了手里,在列车员过来给尹醉桥送茶的时候,偷偷将这片脏兮兮的茶叶放进了他的杯子里。干了这么一件坏事之后,枯云的气消了大半,与尹醉桥和和顺顺地到了苏州。

      尹醉桥的腿脚确实有异,走路不仅慢,还时不时要歇上一歇,枯云跟着他从火车站出来,再到码头上去坐渡轮,一路上他都很着急,可他着急也无济于事,他要的证件还在尹醉桥身上,他抢又抢不过他,口口声声说的遗嘱,他其实根本也没有,每回都是虚张声势,他是没法硬用那十万块吊尹醉桥的脖子的,就只好干着急,一切全由着尹醉桥了。

      这回最快往太仓去的渡轮上恰还有两个尹醉桥要求的头等座位置,正好是一间小包间。可谁知上了船,尹醉桥又不消停,说自己脚疼,不能坐着,必须得平躺下来,反正总归是要将他的两条腿放平了。

      枯云不耐烦了:“我上哪里去给你找一张床啊?你怎么事情这么多……”

      尹醉桥面色煞白,抓紧了拐杖,还在使唤枯云:“把我行李箱拿过来。”

      枯云把他的箱子拖了过来,尹醉桥道:“垫我右脚下面。”

      枯云把箱子放平了,用脚推了尹醉桥右脚旁,看看他,道:“那你把脚抬起来啊。”

      尹醉桥的嘴唇哆嗦了两下没说话,不知是说不出来还是不想说话,他看上去十分痛苦,斜靠在座椅扶手上,脑门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这要是装可装不出来,枯云叹息了声,过去俯下`身,抓着尹醉桥的脚踝往上提,这一提尹醉桥倒抽了口凉气,但他还是不响。枯云被他吓着了,抬眼看着他道:“弄疼你了??”

      尹醉桥那往后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时有些凌乱了,几缕发丝荡在额前,他偏着头,仍然沉默。

      枯云垂下眼睛,用双手小心地抬起尹醉桥的右脚,咕哝道:“疼你就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还真以为我是你家的佣人,你肚里的虫啊……”

      尹醉桥的右脚虽架在了皮箱上,但他还是不很好受,不停往外冒汗。枯云看情况不妙,忙道:“你要晕倒昏迷那你也要先告诉了我证件在哪里啊!你可别就这么自说自话,一声不吭地就……”

      尹醉桥突然抓住了他的手,眉眼上挑,颇为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完整的句子:“去,给我弄杯热水过来。”

      枯云赶紧去要了杯热水回来,尹醉桥就着热水服下了两粒药片,将药瓶子放进了西服内里的口袋。枯云瞅了眼,尹醉桥截住了他的视线,道:“证件可不在这里。”

      枯云坐到他对面,抱着胳膊不说话。尹醉桥看上去并未好转,依旧很苍白,也很虚弱,两只手都在发颤。枯云望望舷窗外的风景,又看看他,随意抛出句话,说:“你别在半路上就死了啊。”

      尹醉桥点烟,他的发型是彻底乱了,一大把头发从脑袋一侧垂下,遮住了他半边耳朵,他道:“死不了。好死不如赖活着。”

      他这会儿看上去又是很凄惨了,似是毫无福分享受自己的金银钱财就要一命呜呼,连身上那件华丽衣装都支撑不起,一瞬间气焰大消,仿佛是一个被充满了气的假人漏了气,整个人都干瘪了下去。

      枯云挪开了尹醉桥右脚下面的箱子,绷着下巴,锁着眉心,怪模怪相的将尹醉桥的右腿捧了起来,好让他的腿平放在自己腿上。

      “证件还没给我,你不能死!”枯云说,别过头不去看尹醉桥的反应。

      尹醉桥长长舒出了一口气,似是好过了些,有余力和枯云讲讲话了。他道:“你既然都有黎宝山的遗嘱了,怎么还想着要去找他?”

      枯云眺望着轮船外那平静的湖面,说:“我跟他,又不是因为他的钱,要钱,我也不是没有。”

      “你那些小钱怎么能和他的家业比。”

      枯云转头看他:“你自己贪钱就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吗?”

      尹醉桥抽烟,笑了笑,因为病痛折磨出的惨白面色让他的笑容渗人得很。他顶着这样恐怖的笑脸问枯云:“那你是为了什么?你爱他?”

      “对啊。”枯云挺直了腰杆,说起爱,他是那么有底气。

      “你认为他还没死?”

      “我不知道,所以我要去太仓,他死了我就去抬的尸体回来,他要是活着,那最好不过。”枯云说,很是激动。

      尹醉桥冷笑:“那场大火绝不是意外,想找他的尸体,图个安心的肯定不止你我两个。太仓肯定早就有人在寻觅他的尸首了,我们再怎么赶,都是落在别人后头。”

      枯云哼了声:“找得早,不如找得巧。”

      尹醉桥又说:“他要是还活着,你也找不到他,黎宝山肯定会找个地方躲得好好的,养精蓄锐,日后东山再起。”

      枯云道:“照你这么说,我来太仓就是干无用的事?”

      尹醉桥点了点头,枯云问他:“那你岂不是也是来做无用的事??”

      尹醉桥道:“你不过是他养的兔子,你来太仓走这么一遭当然是无用,我是他的生意伙伴,你我的处境大不相同,你就不用惦记我来太仓是有用还是没用了。”

      枯云忿然,站起了身,将尹醉桥的脚搁了自己座位上,说:“兔子怎么了?他遭遇了不测,还有我这个兔子担心他,满世界地找他,相信他还活着,你呢?在你的处境里呢?你这腿疼了还是别人养的兔子给你找热水,给你平放着腿照顾着呢!现在我宣布!兔子不干了!船到太仓,你就把证件给我!我做我的无用事,你去干你的有用事!”

      说完,枯云提着自己的箱子就冲出了船舱,去到甲板上抽烟。船在太仓靠岸,枯云随着人流下了船,站定在码头上等尹醉桥,良久过去,眼看着已经再没有乘客往船下走,枯云总算是等到了尹醉桥。他倒悠哉闲哉,两脚不沾地,坐在张大红椅子上,被四个轮船工人给抬了下来。

      这人力轿子晃悠悠地到了枯云眼前,枯云前后左右看了个遍,道:“怎么回事?才多久啊,大少爷你连路都不会走了?倒退成三岁小孩儿了?”

      尹醉桥道:“腿疼,今天走不动了,必须得找个地方休息了。”

      枯云还想趁夜色就摸去发生火灾的仓库,尹醉桥来这么一出,他一伸手,道:“那好,你找地方休息去,太仓我们已经到了,证件给我,我先走。”

      这时那四个轮船工人收了尹醉桥的钱,将椅子放在了地上,转头就回了船上。枯云冲他们招手,喊他们回来:“人就这么丢在这里了啊?我和他可没什么关系!我不会管他的死活!”

      尹醉桥听了,摸出了一本巴掌大的硬皮蓝本子,在枯云眼前甩过:“证件在这儿呢,你替我找个旅馆就给你。”

      枯云想去抢,尹醉桥灵活地躲开,枯云一撇头:“你以后别再喊我兔子了,你这是把我当成了驴!吊着胡萝卜让我给你推磨!”

      尹醉桥揉揉自己的小腿,没说话。路灯光下,他周身都很黯淡,仿佛身体里那生命的火种随时都会熄灭。

      他这番油尽灯枯的模样提醒着枯云想起了黎宝山,再念及今天一路上尹醉桥的种种拖延为难,枯云生生被气出了眼泪。他道:“你说你是不是和彭苗青一伙儿的?在这儿拖延我的时间!活的黎宝山都要被你拖成死的了!!”

      他哭得惨兮兮的,尹醉桥却一点都没被打动,仍然是那句话:“你在这里哭才是浪费时间,我说了,你去给我找旅馆,我就把证件给你。”

      “你之前还说到了太仓就把证件给我的!”

      尹醉桥轻嘶了声:“你去不去?”

      枯云磨着牙齿:“你有胡萝卜你最大!大少爷!”

      他摔下自己的皮箱,转头飞奔,满大街地给尹醉桥打听旅馆。太仓毕竟是小地方,才是七点多,路上已经人迹罕见,旅馆的踪迹更是难觅。枯云跑了好几条马路终于是给尹醉桥找到了一个落脚点,他怕尹醉桥挑三拣四,还特意为他选了间最大间最舒适的套房。房间价钱谈妥,枯云一摸口袋,打算先支付押金,可这一摸他却傻了眼。

      他放在大衣口袋里的钱包不见了。

      旅馆老板看他面色异样,便问:“先生,房间您还要吗?我这可是最后一间大房了,我敢打包票,您是找遍整个太仓也再找不出第二间这么敞亮,全天提供热水的房间了,这被褥还是下午新晒的呢,枕套上的鸳鸯那可都是苏绣的手艺。”

      “行了,行了……这房间找了也不是给我住,你等会儿,我去把要入住的人找来,让他自己看看。”枯云找了这么个借口,又是通不带喘气的狂奔回到了码头,见到尹醉桥,一手抓起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另一手抓起地上两个皮箱就把他从椅子上给扶了起来。

      “你找着旅馆了?”尹醉桥自己手里握着拐杖,靠在枯云身上问。

      “找到了找到了,等你验货!”

      “押金付了吗?”

      “哎呀我说你着急什么啊!你看这街上像是有人要和你抢旅馆房间的样子吗?!”枯云白他一眼,加快了步伐。他走得太快,尹醉桥不干了,停下说:“你要投胎你自己去,别拉上我。”

      枯云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撇下他一走了之,可又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到他手里的证件。他两眼一闭,深吸了几口气,又缓缓吐出,声音也跟着变得缓缓的,柔柔的,假惺惺的,他道:“不去投胎,带您去看旅馆,大公子这边走。”

      尹醉桥对他态度的转变很是满意,也不用他搀扶了,自己拄着拐杖跟在他后头。枯云笑笑,为他提皮箱,给他带路。

      两人且算是到了旅馆,尹醉桥上了二楼视察了番房间后,挑了好几处毛病,老板与枯云都以为他是绝不会在此间下榻了,可刺挑完,他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不走了,另又指使枯云给他泡杯热茶。他要喝今年份的碧螺春。

      老板这时伸出了手:“先生既然满意,那您二位看这押金……是谁……”

      尹醉桥瞥枯云,枯云假姿假眼地看风景,东摸西摸。最后还是尹醉桥掏了钱,那店老板收了现洋,高兴地走了出去,枯云关上门后就去问尹醉桥讨证件。尹醉桥看他,问道:“你钱包呢?”

      “干吗?你又反悔?证件也要我出钱买啊??”

      尹醉桥笑了:“在火车站被人偷了?”

      枯云上前两大步,手伸到了尹醉桥鼻子底下:“你别管了!我要证件!”

      尹醉桥地眼睛抬起了又垂下,反复看了枯云许多遍,又无视了他许多遍后,他将那蓝皮的本子交到了枯云手上。吃一堑,长一智,枯云学聪明了,立即翻开了确认证件上的抬头,印章,签发人,签发单位。

      他现在成了南京政府特派太仓的调查专员,直接受命于陆军署。

      枯云喜滋滋地收好了证件,他和尹醉桥总算是能一刀两断了。他潇洒地挥一挥手,开了门,靠在门边对尹醉桥道:“大少爷,碧螺春您还是自己泡吧,我走了!”

      不等尹醉桥答复,枯云一溜烟就跑出了旅馆,拿着小徐给的地图前往案发的仓库。

      这处仓库位于港口沿岸码头一带,因为火灾爆炸所产生的影响,枯云才踏入太仓码头就很容易地锁定了仓库的方位。此时夜深,周遭阒无一人,枯云摸黑走到了那仓库残骸前,火灾牵连了周遭起码有三座其他仓库,而遭损毁最严重的这间仓库已经看不到房顶和墙壁,仿佛是一具在战火中勉强保住了骨干的尸体。枯云嗅了嗅,熟悉的焦腐味直窜他的脑门,借着月光,他看到地上还有木头砖瓦的碎片,以及许多残肢断躯。他心里是一跳,捡起了地上的一只断手就仔细摸,仔细看,如此十来遍下来他万分确定这手绝非黎宝山的之后才将目光移往下一块进入他眼帘的残破人体。

      月色下,枯云的举动显得有些疯癫,时而胆战心惊,时而欣喜若狂,他抓着一片衣料或者一只手时好似如获至宝,但或迅速,或缓慢地,他总有将这块宝贝抛下的时候,那个时刻他的脸上是写满了不屑。

      他时而感到失落,但占据他内心的更多的是激动。

      他没有找到与黎宝山有关的任何东西,这有很大的可能说明他还活着!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太仓的警察已经将黎宝山的所有物收归了起来。

      可枯云并不会因为这样的可能性而放弃,一天没看到黎宝山的尸体,他一天都不会放弃!

      就在枯云摸摸索索来到了仓库内部时,两道亮光忽然从前方射来,刺痛了他的双眼。枯云挡住眼睛,掏出证件就表明了身份:“我是南京陆军署范儒良长官的手下!特别来调查这起火灾的!你们是什么人!”

      那两道亮光闪烁了下,越逼越近。枯云站在原地,等那两道光慢慢往地面移去时,他看清楚了那亮光的来源——那是两把有小孩儿胳膊那么粗的手电筒。手电筒有两把,执着手电筒的人也有两个。一个胖些,一个瘦些,两人一般高,都穿黑不溜秋的制服,都挤着眼睛打量枯云和他手里的蓝皮本子。枯云翻开本子大方地向他们展示,这两人眼中虽有疑虑,但是眼神明显客气了许多。

      既有证件在手,枯云硬气了许多,咳了声,右手一挥,就把这两个人给骂了个狗血淋头。

      “看你们的打扮是本地的警察吧?案件发生了这么久,怎么现场还没清理完!还需要我这个特派员来给你们地上这些尸块分门别类!我告诉你们,范儒良长官和黎宝山交情匪浅!这次派我这个特派员过来就是要看看到底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放火烧他的这个好兄弟!”

      他一番虚张声势,还颇具威慑力,胖子和瘦子面面相觑,那胖子小声问说:“长官,这火灾是看门的扔了烟头引起的,您这意思难不成是……”

      枯云眼睛一瞪:“什么难不成难得成?!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儿呢?看门人的烟头引起的!笑话!天大的笑话!黎宝山的仓库在这儿多久了?给他看门的还不知道里头都是易燃易爆的物品?!”

      瘦子眼珠转转,道:“长官说的是,烟头是一个原因,还有个原因是黎宝山身边的心腹背叛了他,将他反锁在了仓库里,您说得没错,这里头都是些易燃易爆的物品,所以这黎宝山才被炸得是四分五裂啊。”

      “什么意思?不是说还没找到尸体吗??!”枯云急了,揪起瘦子的衣领就问。胖子瘦子交换了个眼色,两人劝服下枯云,一人挤着他一边,道:“长官,事情的具体经过等我们向您一一汇报。”

      他们夹着枯云就走,把枯云送上辆小车,直接开去了太仓的警察局。

      到了警察局,胖子立即是没了影子,瘦子则把枯云安置在了一间审讯室里。枯云不慌不忙,道:“怎么样啊?你们是要审一审我?好,范儒良长官的电话立即就给你们,你们打电话去问问他,只是这半夜三更的,要是打扰了范长官的清梦,可不知道该谁负责。”

      瘦子满脸堆笑,给枯云弄来杯热水,枯云不喝,说:“我只喝咖啡,在南京,上海喝习惯了。”

      瘦子道:“上海您也熟悉?”

      枯云道:“熟悉,我就是上海过来的。”

      “那您之前不是说您是南京特派……”

      枯云翻个白眼:“驻扎上海不行吗?”他往外面看,看到那胖子正在一个长官模样的人说悄悄话,时不时对他这里指指点点,他知道他们可能是在怀疑他的身份。那长官还在打电话,或许是在和彭苗青打小报告。

      枯云这时道:“你们知道彭苗青吧?”

      瘦子吞了口唾沫,笑着,不响。枯云来太仓这一遭,他已想到会被彭苗青知道,尽管他还是更倾向于秘密地进行这件事,但他不怕彭苗青知道,他的理由很充分,也是完全真实的,他爱黎宝山,他要来找他。彭苗青应该不会怀疑他窝藏了小徐。想到小徐,枯云对瘦子道:“我和阿青哥也认识的,我想和他通个电话。”

      瘦子闻言,去找那胖子和那位长官沟通,不一会儿三人似是达成了统一的意见,瘦子来请枯云出去说话,将他带到了一台电话机边。那电话听筒横放在桌上,胖子瘦子还有长官围着枯云,三人都在笑。

      “是阿青哥。”瘦子努努下巴说。

      枯云笑了笑,接起了电话。电话那头确是彭苗青没错,他一听到枯云的声音,连珠炮似地问了许多问题。

      “枯少爷您怎么在太仓?您什么时候成了范儒良的下属了这我怎么不知道?您去太仓是为了找宝山哥?可宝山哥人已经作古,您这又是何苦呢!唉!”

      枯云道:“我是在太仓没错,我和范先生还是经由宝山介绍认识的,不瞒你说,从黎家出来后,我的心总是定不下来,尸体没找到,你说万一……万一宝山还活着呢?可我一没身份二没地位的,我就这么来太仓找人也是和无头苍蝇一样,所以我就拜托范先生给我弄了个特派员的身份,想着回头见到些警界的先生们也好说话。没成想,这就被我给用上了。”

      他环视一圈,露出笑容。但枯云是很紧张的,出了点汗。他在彭苗青面前可算是完全戴上了假面具,能不紧张,不往外出汗吗?

      彭苗青听了他的解释后,说:“其实宝山哥……”

      “他怎么??”

      “他的一只手今天找到了。”

      “啊……!”枯云抬头望着瘦子,怪不得他们刚才说黎宝山被炸得四分五裂,原来……原来还真被他们赶在了自己前头!

      “阿青哥说,黎宝山的一只手,你们找到了??在哪里呢?人呢?不,手呢??”

      他是语无伦次了,一伸手就抓住了那瘦子:“快带我去看看!”

      彭苗青在电话另一端劝说:“枯少爷,我看您还是回上海来吧,宝山哥后天就要出殡了,您还是回来送他一程吧。”

      枯云眼中飙泪:“你那是蜡烛人!不是黎宝山!我要奔丧,就算是他的一只手,他只有一只手了,我……我也要给他这只手奔丧!立墓碑!每年每月每天我都拜他!”

      他挂了电话,突然是怒极,双眼几欲喷火,围住他的三人见状,立马带他去了警察局后头的停尸间。

      在那里,在那冰冷,毫无暖意的白色灯光下,在那蓝幽幽的停尸间里。枯云看到了黎宝山的手。

      这是一只与任何拥有以下特质的成熟男子的手没有任何区别的手:它很大,手指有力刚劲、长短适中。

      但它又是不同的,它缺乏血液的充盈,缺少生命的特征,它是僵硬的,发青的,弯曲着的。它是没有主人的,即便如此,枯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是黎宝山的手。

      “光是一只手……一只手……”枯云眼前天旋地转,他抓着一张桌子站得很勉强。那陪他来的瘦子道:“从这手的断裂面来看,恐怕那人早就失血过多死了,我们会继续努力搜查仓库周边,爆炸很大,手也是我们在离仓库有些距离的河边发现的。”

      枯云的牙齿在打哆嗦,舌头打结,无法言语。瘦子拱拱他:“唉,特派员,您擦擦眼泪。”

      枯云怔忡,一摸自己的脸,他这才发现自己是哭了。

      他摇头:“你……你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吧,我与黎宝山感情深厚,我一时无法接受,我……”

      无可避免地,他的视线总是被自己手腕上的红绳牵引,他不想看到它,又无法控制不去看它。这根他与黎宝山第一次邂逅时他偷拿走的红绳竟也成为了他送他的最后礼物。

      那瘦子默默退了出去,替他关上了门。枯云的肩膀颤动着,他的脑袋似有千钧重,猛一垂下,拖拉着他整个身体摔在了地上。

      他的黎宝山死了。

      他死了。真正、确实地死了。

      他情感上是极度不愿相信的,然而他的理智——他那一息尚存的理智告诉他,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手断成这样后还能活下去,黎宝山不是被炸得粉身碎骨,就是因为失血过多命丧九泉。

      枯云摸着红绳,这红绳还是黎宝山用他那双手为他系上的。他还记得他手指的温度。他抬起头,小心翼翼地伸出自己的手去碰那断手的手指。

      冷。

      枯云说。他蜷缩了起来。这当口,有人从门外进来了。

      枯云定睛看着,他先是看到了一根拐杖,纯黑色,接着那门被拐杖打开得更大。尹醉桥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他穿驼色的呢大衣,灰围巾,黑色皮手套,外面想必很冷,他的样子也是极冷的。

      尹醉桥关上门,没再往前走,就站在门背后。枯云也不动,他无声地哭泣,尹醉桥不出声,只是默默地看着枯云掉眼泪,枯云的泪水打湿了那根红绳,它红得鲜艳夺目。他的泪水坠到水蓝色的地面上,像一滴水珠坠入镜般平静的湖面。

      两人皆不响,他们周围是灰绿色的尸体,连死亡都在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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