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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八章(下) ...

  •   自从黎宝山把那些文件纸存到枯云的保险箱里以后,隔三岔五他都要往枯云这儿塞点东西要他保管,还教上了枯云看账本学算账。枯云没读过多少书,能认字看报已经是他的极限,更没有太大的上进心和求知的欲`望。他和黎宝山撒娇发难,黎宝山就好言劝他,把他的脾气熨得服服帖帖,枯云吃软不吃硬,就也这么东一点西一点地学了起来。

      黎宝山总对他说,多学点东西没坏处,这个道理枯云是懂的,但也不太想懂。这天又听黎宝山如此说服自己多看几眼书,枯云扔下算盘和书本,嗤之以鼻,装模作样地道:“是没坏处,越学越精明,回头啊,你也骗不了我了。”

      黎宝山听后,笑道:“我能骗你什么?”

      枯云指指外头,从黎府书房的窗户往外望出去,看到的不是绿草如茵,树木葱郁,而是一个又一个人高马大的黑衣青年人。这些青年人成群结队在黎府大屋前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他们时而在门前游走,时而在院里巡逻,每过一个钟点还要进行换班交替,他们有的戴黑帽子,有的将自己那剃光了的脑袋露在外头,他们的穿着打扮都很类似,眼神也仿佛是一间工厂里批发制作的——警觉,机敏,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这样相似的青年人到了晚上,还要再增加一倍。

      黎宝山明白枯云所指,他道:“最近新招了批兄弟,训练他们呢。”

      “这是哪门子的训练方法,怎么从没听说过呢?”

      黎宝山笑笑,翻找起别的话题。平时黎宝山身边虽有几个跟班肉盾,可那数量和现下在黎府“训练”的人数哪里能比呢?加上黎宝山往枯云那里送东西送得愈发频繁,他也不再去哪儿都带上枯云,更多的时候都是叫他在黎府学习,枯云为此问过他许多次,可都被黎宝山一语带过,他怕黎宝山是摊上了什么事,这几天心里七上八下的,早就不得安宁了,今天黎宝山又和他假三话四的,枯云不太高兴,暗暗决定,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他上前一步道:“你现在可不就是在骗我吗?你别看我平时一惊一乍,没什么胆量,但我其实胆子不小,你要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你和我说,我们两个或许能商量出个办法啊。”

      黎宝山闻言,拍拍他,道:“真的没事,你就别多想了。”

      枯云看着他,两人眼睛对着眼睛,他憋屈地说:“有福同享,有难也要同当啊,我是讨厌过苦日子,可不代表我过不了苦日子啊,只要有你和我在一块儿,什么样的日子我过不下去呢?”

      黎宝山一笑,心疼地揽住他,不停揉搓他的胳膊:“我懂,我懂,可确实没什么大事,少爷你就放心吧,苦日子我绝不会让你再过的。”

      枯云还是不高兴:“你还是不和我说实话……是不是法国人找你麻烦?那天你和尹醉桥不是商量要在筑外边界买地皮吗?都是筑外边界了,法国人管得可真宽!”

      黎宝山还抱着他,道:“这点事我要是都搞不定,那还在上海混什么?不过我呀也是越混越回去了,混到还要少爷为我担心了。有些事啊,知道得越少越好,知道得越少,你啊,就能继续当你的傻少爷。”

      他刮了下枯云的脸蛋,枯云拉长了脸:“那你还让我学这学那的,可不是让我一下知道了好多嘛!你到底什么居心呀!”

      黎宝山人还是笑笑的,枯云清楚他在黎宝山这里是打听不出什么了,也就不和他多耗了,等傍晚时他去客厅打电话的空隙,枯云把小徐找去了外面说话。

      他心急,和小徐不来那些拐弯抹角的,直接便问他:“小徐,你老实和我说,宝山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小徐笑笑的,连托辞都和黎宝山一样,让枯云别多想,说是在府上训练新招的兄弟们,打扰了他,很是抱歉。

      枯云皱眉,道:“现在就只有我和你两个人,你这么和我说,我就要觉得你是不把我当自己人了。我知道,我在你眼里,在你们大家眼里不过是黎宝山身边的一个……”他顿了下,尹醉桥老喊他的那个字眼他自己可没法说出口,嘴唇一抿,干脆略过,继续说下去,“我人是不精明,可这几天再蠢的人都能看出不对劲啊,进出黎府都过好几道关口不说,白天晚上都还有人巡逻,我可看到了,那些人里头还有带枪的。”

      小徐道:“枯少爷,您要是觉得住得不踏实,要不去苏州住一阵?”

      枯云道:“我去苏州,那宝山呢?”

      小徐道:“宝山哥在上海还有许多事要处理,自然是留在这里啊。”

      枯云看他:“小徐,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一个贪生怕死的人?”

      小徐愕然,枯云又道:“要是黎宝山真的遇到了事,要我逃,我绝不会逃,什么样的难关,我都要和他一起渡过!我不怕事!”

      黎宝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他的好日子,他这个少爷或许是当不成了,可只要和黎宝山在一起,他有什么好怕的呢?多难多大的事他都不怕,他怕的是让他没有了黎宝山啊。枯云不敢细想下去了,祈求般地看着小徐,小徐眼睛一闪,微垂下脑袋,说:“枯少爷,其实不怕和您说,还是彭苗青不老实。”

      “彭苗青?”枯云好一阵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但是从前他当黎宝山跟屁虫的那段日子里风言风语还是听过不少的。

      彭苗青和黎宝山系出同门,拜的是青帮里同一个师父,明里两人还是以师兄弟相称,只是因为立场矛盾纠纷,暗地里早就已经闹翻,彭苗青投靠了黎宝山最不屑合作的外国人。他现在仗着有法国人撑腰,在租界耀武扬威,横行无忌。

      “宝山哥做什么他也做什么,还要和宝山哥抢地皮,挂的也是华人自立的名头,谁不知道背后给他输送资本的是法国人啊!宝山哥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可是他在兄弟们里面还是有点名望的,加上两人还是师兄弟,师门内斗说出去多难听,宝山哥也不好突然就把他踢出局去。

      “之前抢码头的事他也还没罢休,赤佬精得很,好几次我们想抓他个人赃并获都没能得手……”

      枯云因为帮着黎宝山看了几天账目,码头港口之于黎宝山的重要性,他也略懂了一二。黎宝山起家便是靠水路运来枪械弹药,经上海这个港口大城市转卖到全国各地的战场上,因此黎宝山可谓是掌握着诸多战争内幕,他靠着这第一手的信息购买军债,从中谋取暴利。不过自从黎宝山不愿出面帮助法国人调停水电局工人罢工的事情后,他在上海的码头四处碰壁,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转战江浙。可黎宝山的大本营毕竟在上海,彭苗青在上海尚不敢拿他怎么样,可一出上海地界,就算是黎宝山也有鞭长莫及的时候,彭苗青便借机在浙江沿岸的一带码头寻衅滋事。黎宝山的货物半路被钩抓了去的事情时有发生,所以每逢有货运道,他时常需要亲自去码头督察转运输送的事宜。

      “这不马上太仓又有批货,宝山哥三天后就要出发去太仓,不知道格个赤佬又要搞什么花头。”小徐既愤慨又担忧地说道。

      枯云的心被揪紧了,他看着小徐,道:“我很想陪宝山去走这一趟,我知道肯定不会同意,小徐,你答应我一定要照顾好他。”

      小徐用力点头,拍着胸`脯和他打包票。枯云道:“这些好听的就不必在我面前说了,总之,千万不能出事。”

      与小徐谈过之后,枯云再没和黎宝山追究过黎府的愈加严密的安保,两人在一起时依旧亲亲热热地过着小日子,仿佛外面风平浪静,并不存在任何危机,任何威胁。但枯云毕竟放心不下,他在黎宝山面前虽一如既往地会笑会乐,无忧无虑,可黎宝山一旦不在,他总免不了胡思乱想,自己吓唬自己,愁个没完。

      这天下午枯云正在黎府和尹鹤还有玛丽亚吃茶,尹鹤带了杨妙伦过来,这是枯云没想到也没料到的,他原以为尹鹤公子小开,即便身家败落了,也看不上杨妙伦的舞小姐出身。两人胳膊挨着胳膊坐下,杨妙伦递给枯云两张电影票,枯云这才知道,原来杨妙伦已经不当陪舞女郎了,她现在当了明星影业的电影明星,第一部戏已经拍成,半个月后就要上映。

      枯云大呼恭喜,玛莉亚还是改不掉和杨妙伦抬杠的毛病,摇着扇子说:“那天那个导演也给我递了名片,可是拍电影多劳累啊,我不要,密斯杨比我能吃苦。”

      杨妙伦端着茶杯笑:“玛莉亚小姐是不走寻常道路的,当明星也嫌累醉自然不过了,别人去片场探班都是带吃的带喝的进去,玛莉亚小姐到底与众不同,她啊,从片场带走了个小生!”

      枯云往玛莉亚身边一看,她今天也是携伴而来,带的是一位年轻的男子,油头粉面,枯云在不少国产电影里都见过他,他叫做逸文,正是当红的小生演员。

      听到杨妙伦的话,逸文抹了抹擦着发油的鬓角,因为外形的关系,逸文在电影里出演的清一色都是温文儒雅的少爷公子,可在镜头外面,枯云却发现他很不老实。先前和杨妙伦打招呼时,非要与她握手,两颗眼乌珠滴溜溜地将她看了许久,抓住她的手也是许久,野调无腔,不成体统,要不是尹鹤发话,他还抓着杨妙伦不肯撒手呢。哪怕隔着张茶几,逸文还是要时不时往杨妙伦那儿暗送媚眼。玛莉亚似是不怎么在意他这点佻达轻浮,置若罔闻,专心地和枯云说杨妙伦和尹鹤的爱情故事。

      “法米你这段日子老是窝在家里,你呀连你自己当了红娘都不知道了!”

      枯云吃松仁,笑了笑,没接话。玛莉亚又道:“密斯特尹也是很能隐瞒秘密的,我也是到了昨天才知道他和密斯杨两间房间并成了一间,同筑一个小窝咯。”

      枯云道:“那还要恭喜两位了。”

      杨妙伦一撇嘴,继续嗑瓜子,尹鹤就笑,和玛莉亚说:“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玛莉亚小姐和逸文在谈恋爱呢。”

      玛莉亚这时站了起来,还把逸文也喊起来,她带了点新鲜蔬菜鱼肉过来,说今天要亲自下厨,庆祝他们四人两对都沐浴在爱河圣光里。她叽叽喳喳,拽着逸文小麻雀似地跳去厨房,尹鹤闲着也是闲着,就跟过去帮忙。客厅里便只剩下杨妙伦和枯云。

      枯云低头看茶,轻轻叹息了声。

      “小东西,你怎么了?”杨妙伦坐到了他边上,拍了下他的大腿。

      枯云摇摇头:“没什么。”

      “黎宝山的事情我听说了。”杨妙伦忽然说,枯云一个愣眼,难道黎宝山近来的难处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

      杨妙伦又道:“他的事我多多少少也听过些的。”

      枯云不响,看看杨妙伦,杨妙伦一挥手,道:“你别不好意思呀……你这样子是要吃亏的你晓得吗?”

      枯云费解地问:“杨姐姐,你说的是?”

      杨妙伦一叹:“我听说之前和他不清不楚的一个人要害你,结果就被里他给了点钱打发了!这不是敷衍嘛!你告诉我,他是不是对你也这么敷衍??”

      原来说的是陆春寒的事,枯云舒了口气,笑说:“他对我很好的,一点都不敷衍,至于那个人……毕竟他们从前有过一段,他讲情义,给点钱打发也没什么不对呀,反正他现在只和我……”

      杨妙伦听到这儿,掐了枯云一把,恨铁不成钢:“我呀!是白担心你了!看你唉声叹气的还以为是在忧愁这桩事体!什么叫他讲情义,给点钱打发了也没什么不对??”

      “那照你的意思,该怎么办呢?”

      杨妙伦攥着拳头:“要我是黎宝山,谁要是敢对我心尖上的人动刀动枪的,我呀!就要把他大卸八块!”

      枯云笑得很放松:“你这是演武侠电影太入戏了吧。”

      杨妙伦白他两眼,靠在沙发椅子上点了根烟:“我原以为他拿你当消遣,还很为你不平,现在看来,你们俩啊是互相消遣呢。”

      这话枯云未能认同,他和黎宝山互相爱着,互相照顾,互相关心,彼此只有对方,怎么就成了消遣了呢?

      枯云说:“说消遣那是过分了,我很认真啊。”

      杨妙伦道:“你觉得爱情就是你和他这样的吗?”

      “爱情”二字害枯云面红耳赤,他低着脖子,手里来回抚自己的裤子,说:“世上都没可能找出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来,那每个人的爱情肯定也不尽相同啊。”

      杨妙伦咯咯笑,不等她发表些关于“爱情”的看法,尹鹤冲了进来,急急忙忙地嚷着:“快!快!都来帮个忙!玛莉亚快把厨房烧着啦!”

      枯云和杨妙伦赶忙跟着他去厨房救火。厨房间里云雾缭绕,真是遭了玛莉亚的“黑手”了,灶台烧掉了一块,天花板上被烧出了个黑乎乎的大圆圈,木头地板更是烧出了一个窟窿。

      枯云傻傻看着,不由说:“法米,你天赋异禀啊,不如变魔术去算了。”

      最后他们几人晚饭去了餐馆解决,吃完饭后本要散了,玛莉亚过意不去,将人都拽回了黎府,一人手里发一个水桶一个板刷一块抹布,给还在收拾厨房的小广和瞿妈搭把手。玛莉亚和尹鹤十指不沾阳春水,竟从这等粗活里品出了别样的趣味,六个人里属他们最勤快,玛莉亚还问瞿妈要了条蓝布粗裤子换下了身上的洋装,跪在地上边唱着小曲儿边使劲擦地。

      杨妙伦闲在一边对枯云说:“你看看他们,现在干得卖力吧,新鲜劲头一个,马上就要和抹布说再会。”

      逸文跟着附和:“小姐少爷都是图新鲜。”

      尹鹤挽着袖子直起了腰,笑说:“我怎么觉得这话越听越不对劲呢,仿佛是在埋汰我和玛莉亚小姐的人生观价值观呢?”

      杨妙伦过去拧了他一把:“死样子,你和你的玛莉亚小姐呀最般配了,可惜人家瞧不上你。”

      玛莉亚噗嗤一笑,抬起眼睛眨了又眨:“什么般配不般配呀,该说合得来!我和密斯特尹是合得来呀,可惜人和合得来的人最没劲了。”

      杨妙伦道:“爱情也分有劲没劲呀。”她伸出手指指了一圈,“你们一个个呀都是游戏人间。”

      她这一指把枯云也给指了进去,枯云为自己伸冤:“这怎么又和我有关系了呢?”

      逸文在旁哈哈直笑,说:“上海这个人间充满了游戏,我们游戏人间那也是顺应时势,时势造人啊!”

      因着这句话,大家就此说开了上海最近又开设了什么好玩的娱乐场所,哪家舞厅又引进了某国的乐团歌手,哪张唱片又是现在最流行或是最好听的。枯云不响,伴在黎宝山左右的日子让他离这些趣味、新鲜和游戏已经愈来愈远,他也没有要追赶上潮流进度的想法,他只是想和黎宝山在一起,无论多么平淡乏味,缺乏娱乐的日子,他想,那也会是绝顶美妙的好时光。

      晚上送走了玛莉亚一行后,枯云等到了黎宝山。天气已然入秋,两人各吃了碗甜汤暖了手脚,穿戴上大衣围巾,从黎府出来,往枯云的公寓走去。

      路上,枯云问起黎宝山:“你是不是明天要去太仓?”

      “谁和你讲的?”

      枯云笑笑:“我从你府上训练的那些兄弟手里抢了把手枪,硬逼着小徐讲的。”

      黎宝山揽着他的腰,亲昵地靠紧了他:“这种事情就不要和我开玩笑了!那些兄弟要是手枪能被你抢了,我还训练他们做什么?”

      枯云道:“怎么不能?我很厉害的,你知道吗?”

      黎宝山频频点头:“晓得,晓得,少爷厉害,差点手刃陆春寒。”

      枯云摆出个嫌恶的神情,说:“你是不是把什么陆春寒,陆冬寒的安排在了太仓,所以也不和我说一声,也没有要带我一起去的意思?”

      黎宝山莞尔,不响,他知道枯云是在使激将法呢。枯云转而又很悻悻的了,垂着手,说:“我知道你是怕我遇到危险。但是……”他看着黎宝山,“但是我也怕你遇到危险啊。”

      他的情绪上来,眼眶里也涨了潮,哽咽着说:“你已经有那么多事情要烦恼了,我不想让你再因为要安慰我,要体谅我而再花费什么精力,所以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一直都是开开心心的,可是……今天我被人说成是拿爱情在当消遣,我自己都糊涂了,我还要再怎么认真才算……”

      枯云找不到个合适的字眼,站在公寓楼下抹眼泪,黎宝山摸他的头发,将他拥进怀里,他的眼神柔软,对枯云道:“不听别人胡说八道,我们不听别人胡说八道。”

      枯云伏在他肩上,黎宝山又说:“爱情嘛,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枯云没出声,黎宝山松开了他,在他眼前一挥手,仿佛是在变戏法的艺人,笑着对他道:“你看好了。”

      公寓外的路灯投进来些淡薄的光芒,枯云一动不动地站着,黎宝山来回挥舞了好几下自己的右手后,五指捏成了个拳头,伸到了枯云面前,道:“你猜猜里面是什么?”

      “我怎么猜得出来啊,你给点提示?”

      黎宝山摇头,他的左手拉起了枯云的左手,右手缓缓摊开,他手心里攥着的是一根红色的绸带子。

      枯云不懂,也不解,喃喃说:“这是什么习俗……”

      黎宝山始终微笑,声音始终是温和平稳,他像是春天里的一阵微风,总能带给枯云心旷神怡的舒适。黎宝山低下了头,他将那红绸带子往枯云手上系,说:“我第一次看到你时,你衣衫不整,邋邋遢遢,发现自己受了骗,发完了脾气之后你整个人都像是被抽空了,坐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憔悴落魄。

      黎宝山将那红带子打了个活结,抬起眼睛凝视枯云:“那时候,这根红带子从你的手腕上落了下来,掉到了地上,是我捡走了它。”

      枯云震颤了下,不止他的身体,他的心脏,他的灵魂都仿佛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刺激。这刺激是欢愉的,也是彷徨,不安的。

      他的眼角涌出热泪,但他不响,他有太多话想和黎宝山说了,他想要他别去太仓,别管什么彭苗青,别建设什么大上海了,他们可以去别的地方,远远地离开这里,找一片树林,找一汪池塘,一座大山,过他们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小日子。这许多的话堵在他的嗓子眼,反而一句都说不出来。

      “少爷担心我,我懂,一直都懂,但是有些事我不能不去做。”黎宝山握紧了枯云的手,目光也很紧,很近的落在他的身上,他说,“我办完事立即就会回来。”

      枯云忽地缩回了手,自己转过了身去,他赶黎宝山走:“你快走吧,今晚我想一个人待着,你回去你那里吧。”

      他看到他,他心里就愈快乐,也愈沉痛,愈悲伤。他单薄的身体就快要无法承受这份负荷了。枯云颤抖着,不等黎宝山别过他,迅速爬上了楼,回到公寓里,反锁上门就去卧室睡下了。

      黎宝山走后的第一天,枯云是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昏昏沉沉在家耗到了下午,晚上瞿妈和小广过来看他,给他送饭,顺便打扫卫生。往常枯云都会让小广带上几份当天出刊的杂志报纸送来给他打发时间,今天他一反常态,见到报纸就像活见了鬼,看一眼都不忍,别过脸去把小广和瞿妈撵走了。他生怕在报纸上瞧见了和黎宝山有关的什么新闻事件。

      瞿妈做的热饭热菜他也没碰,干坐着抽烟。他屋里的双层窗户布拉得严丝合缝,一点光都透不进来,他想,天大概是黑了,他该回床上去躺着,最好能一觉睡到黎宝山回来。但他却站不起来,两条腿像是钉在了地上,连同他的精神也被尼古丁钉得牢牢的,经历了白天的嗜睡困顿后,夜晚里,他精神焕发,丝毫感觉不到困意。

      仿佛步入了一个解不开的循环里,他越清醒就越焦虑,越焦虑就越依赖香烟,烟抽得越多,他就越清醒。

      可人的精神总有耗尽的时候,况且枯云茶饭不进,很快身体就经不住消耗,趴倒在了桌上。昏睡中,枯云不停做噩梦,有一场梦异常真实,他梦到小广来把他摇醒,递给他一张报纸,报纸上写黎宝山和彭苗青在太仓当街火拼,双双惨死街头。枯云尖叫着惊醒,一抬眼果真让他看到了小广,他从椅子上弹起,冲着自己的胳膊一通乱掐,疼得自己龇牙咧嘴。

      枯云知道自己是没在做梦了,赶紧抓着小广问:“小广!你带报纸过来了吗??!”

      他的漂亮脸蛋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磨折下忽地是生出了点恐怖的意象,深陷的眼窝,突出的眉骨,苍白的肤色,鲜艳的嘴唇,都像极了异国电影里吸人血的妖怪。小广怯怯看着他,道:“枯少爷,我来给您送饭的……报纸我没带啊,昨天您不是说不看报了吗?”

      “昨天?”枯云失神地坐了回去,他摸到了烟盒,“才过了一天啊……”

      小广给他擦火柴,说:“您放心把,宝山哥明天就能回来了,他不会出事的,还有徐大哥跟着呢,您是不知道徐大哥啊,他可是个练家子,还去过少林寺呢!”

      枯云抽了口烟,惨淡一笑:“这倒没听说过。”

      小广从食盒里往外拿饭菜,对枯云道:“您边吃,我边和您说说徐大哥的故事?”

      “故事?”

      “是呀!故事!传奇故事!”小广比划了两下,“徐大哥当年在城隍庙可是打遍天下无敌手,水果街上有个开武馆的广东人,有回见了徐大哥教训两个瘪三,隔天就给他发了战帖,战帖您见过吗?”

      枯云摇头,小广坐下了就说:“一张黄皮纸上头写楷书小字,我某某某,久仰某某某大名,想与其切磋一二,输赢自负,不问仇恨。之后就是落款日期,还要签字画押,对对,当时还签下了生死状!”

      小广越说越起劲,枯云是越听越没意思,他端起饭碗吃了几口菜,依旧很没胃口,硬塞都塞不进肚子来,只得作罢,继续投靠了香烟。

      “那广东人一上擂台就来了个铁马寻桥,徐大哥打的是少林罗汉拳,咏春碰上了罗汉那可真是好比棉花撞石头。”

      小广唾沫星子横飞,他的故事对枯云太缺乏吸引力,以至于他边抽烟边听着都听得哈欠连连,枯云一摆手,不管小广说到了哪儿,道:“我有些困了,先去睡了。”

      “啊?您就吃这点?再吃点吧!”

      枯云扶着桌子站起来,道:“留着我过会儿饿了,自己热来吃。”

      小广过去搀他,将他送进卧室,道:“那我明天再过来。”

      枯云道:“嗯,记得带份报纸。”

      小广点头应下,枯云脱了衣服钻进被窝,听到小广离开,他的眼皮再撑不住,重重阖上了。

      这一觉无梦,睡得却很短,深夜里,枯云就被饿醒了。他腹中擂鼓,四肢无力很不愿意动弹,在床上磨了会儿洋工,实在是饿得难受,只好披了件外衣去客厅找吃的。

      小广带来的饭菜还摆在餐桌上,枯云此时也不讲究饭是不是热的,菜凉了会不会难吃了,一个箭步过去,抓起饭碗就往嘴里扒饭。

      不管不顾地大吃了阵,枯云心里又翻江倒海,无限惆怅了,他想起今天是黎宝山离开他的第二天,音讯全无,无从联络,也不知道他在太仓有没有吃上顿饱饭。

      枯云咽下嘴里的饭菜,他扫了眼公寓,眼神定在了门口的衣帽架上。一瞬间,他有种冲动,他要去太仓找黎宝山!连夜过去!现在就去!没有火车,没有汽车,他就搭船,小火轮,舢板船,再不济,他可以游泳……

      枯云一抹嘴,跑回了卧室,打开衣柜就提出了个皮箱子,那皮箱子本藏在衣柜深处,一拿出来将更深处的一个小保险箱暴露在了空气中。

      枯云停下了动作,他这么一走,万一有蟊贼进了他家,扛走了他的保险箱怎么办?那里面不仅有他自己的财产,还有黎宝山的许多契约,许多金条啊!

      但他又确实非常想去太仓走一遭,枯云正左右想不出个办法时,一阵敲门声将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惊起。

      枯云眼前刹那闪过一张人脸。

      黎宝山!

      难道是黎宝山回来了??!

      枯云扔下了皮箱,三步并作两步迅速到了门口,打开了门。公寓外的过道上漆黑一片,不等他看清楚来人的面目,那门外的人就直接摔到了他的身上。枯云心里一紧,先将人拖进了屋,砰地关上了房门。

      “宝山?!宝山!”他扶着那垂头软腿的男子呼喊着,他闻到了男人身上的血腥味,他的头发仿佛也是进血海泡了一遭,又臭又黏。他还不能确定这个人是不是黎宝山,但起码他们的体格很相似,起码这个男人还有气,身上也没有任何明显的伤口,他愿意相信他是黎宝山,还活着,只是活得有些凄惨的黎宝山。

      这时,那男子抬起了头,枯云的眼睛瞪大了,一抹他的脸,声音都闷了:“小徐?”

      小徐颤颤巍巍地靠着他站着,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十来个字:“枯少爷,宝山哥让我一定要给你带一句话……”

      “你什么意思??你说什么呢?!”枯云咬牙将身子死沉的小徐拖到了沙发上,将他安置好,上下打量他,“你怎么回事?宝山呢?我问你,黎宝山呢?!!”

      小徐干张着嘴喘气,他的右手始终捂着自己的腹部,有涓涓红流正从他的指缝里流淌出来。枯云忙去拿了杯水,一块毛巾过来。

      “我问你!黎宝山人呢?”他扶着小徐的脑袋喂他喝水,又给他拿毛巾捂住腹上的伤口。那伤口似乎是个枪伤。

      “枯少爷……”小徐的喉结上下滚动,咽下一口水,眼睛半闭着,仿佛一条被强行拖上岸的鱼,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他要您……好好活着,他相信您一定能在上海……在上海活得好好的。”

      枯云脑袋里嗡嗡作响,眼前的小徐惶然间变成了两个,四个,他在空中一抓,也不知自己抓到了个什么,就握紧了在手里,问说:“你什么意思……”

      小徐看向他:“我们去太仓,中了埋伏,仓库大火,宝山哥把我推了出来,他说白白就要生孩子了,白白……我……!枯少爷……”小徐猛咳起来,枯云忙用力按住那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一小片的毛巾,他道:“我去找小广,我送你去医院!”

      “不行……黎府不安全,我们会中埋伏就是因为手下兄弟有人泄露了消息。”

      枯云道:“那你有没有信得过的医生?我现在就去给你找过来!”

      小徐想了想:“有倒是有……”

      “别支支吾吾了,快告诉我怎么去找他!”枯云拿来了纸笔,小徐却低下了头,咬紧了嘴唇。枯云看着他:“小徐,宝山把你推了出来,他救了你,你无论如何都要给我活下去!”

      小徐一抬头,眼里全是震惊,似是没想到枯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枯云又道:“你好了之后,我们就去找宝山。”

      小徐抖索了下:“枯少爷……宝山哥已经,已经……”他顿了许久,犹豫了许久才鼓足勇气,说,“死了啊!”

      枯云盯着他:“他人呢?”

      小徐想他是痛苦到开始无理取闹了,叹息着说:“人死了啊……”

      “被火烧死的?”枯云问。

      小徐不响,枯云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告诉我他死在太仓那里,我去抬他的尸体回来。”

      出乎小徐的意料,枯云这个少爷没有在他面前掉一滴眼泪,尽管他的双眼湿润到了极点,他的身体也在不停发抖,但他没有哭也没有闹。

      受了枯云的影响,小徐振作了些许,他说:“去太仓找恐怕很困难,据我所知,彭苗青已经买通了太仓的巡捕。最可恨的是,现在还不知道我们手下到底有多少彭苗青安插的老鼠!有多少人已经被他收买!”

      枯云不响,他问小徐要到了一位医生的住址后,立即出门将那医生给他找了过来。

      小徐失血虽多,但万幸的是子弹穿过了他的身体,没有伤到任何重要器官。医生在客厅替小徐处理伤势时,枯云钻进卧室,关上门好一阵才又出来。小徐看他还穿着大衣围巾,问道:“枯少爷您现在就要去太仓?”

      枯云摇头:“如果像你说的太仓的巡捕已经被收买,我现在过去也没有什么用,而且你的伤还没好,我亦个人,无头苍蝇一样能怎么找?还需要你带我去。”

      “那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去找一个人。”枯云说。

      他要去找尹醉桥。在他去给小徐找医生的路上他就已经想好了,黎宝山的那些兄弟身份都还不明,不知有多少人可信,要找黎宝山,他唯能靠他自己。既然太仓的巡捕他指望不上,彭苗青又有法国人做靠山,上海的警力他亦不可能有太多仰仗,那就只能去找不少老同学都在国民政府军队和警察部门做事的尹醉桥了。

      他带着尹醉桥写给黎宝山的十万元欠条出发往尹公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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