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陈酿》了了一程

1、Chapter 1

　　2018年10月.
　　任曦安回国那天，上海刚下完雨。
　　浦东机场人很多，熙熙攘攘，她一个人拉着行李箱走向出口，玻璃门拉开刹那是扑面而来的冷风夹杂着雨后潮湿的泥土味道，拿手挡了挡也徒劳无用。
　　航站楼外，停在路边或是来去的出租车都是满客，她只好掏出手机上网打车，等了十几分钟，平日里的好耐心在这时候显然耗光殆尽。
　　直到的士司机热情地帮她把行李搬上车,她才轻轻松了口气。
　　司机是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大叔，中年啤酒肚，面容倒还算和蔼。
　　捏着一口本地沪式腔调的普通话随口问她：
　　“小姑娘，这天气不好，家里没人来接你吗？”
　　她咧嘴笑笑。
　　“没，我没告诉他们呢。”
　　师傅点点头示意她上车：
　　“丫头家家，一个人在外头真不容易。”
　　任曦安打开车门后排落座，没应答。
　　司机系好安全带后启动车子出发，打了半圈方向盘稳稳地绕过前头刚停下来的一辆黑色捷豹。
　　日夜颠倒，这六个小时的时差还是让任曦安有点不太适应，闭着眼睛小睡了半路，骤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破了车厢里的沉寂。
　　她瞧着来电显示，慢慢划过绿色通话键，将手机搁置耳边。
　　“任曦安！你回来了不告诉我？！还够不够意思啊？”
　　宁菡放大数倍的咆哮直冲耳膜，她摇摇头把手机拿远了点。
　　“菡菡，我刚下飞机。我哥告诉你的？”
　　宁菡翘着二郎腿捧个红苹果咬得咔擦响。
　　“哼，废话，要不是那大猪蹄子破天荒地首次打越洋电话给我就为了问我你是不是在我这里，我还能更早知道你消息？”
　　“那我完了。”
　　任曦安叹了口气，“我是趁着我哥出差才偷跑回国的。他这么快又回里昂了？”
　　“所以，”宁菡猜出她的心思，心下有些酸楚。
　　“你这是打算一个人回来谁也不见是吧？”
　　“菡菡，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只是还没想好接下来的打算。”
　　“那你现在准备住哪？”
　　宁菡放下啃完的苹果核，不忘任曦安现今的住宿问题。
　　“要是不介意，就来我这边住呗？”
　　“不了，我先回圣乔菲，我哥之前就给我钥匙了。”
　　“好，那你自己小心。我明天得出差进货，下周回来再给你接风，别忘了啊！”
　　“好，拜拜！”
　　挂断电话，任曦安抬眼,仔仔细细描摹了遍窗外的城市。
　　车水马龙，烟火盛世，好像和当初差不多却又仿佛更甚，裹挟着时隔多年的尘嚣旧事，在她心上踩过一道道洇湿的痕迹。
　　唯一还算守恒的可能就是。
　　五年前，她一个人走，如今，也是一个人回。

　　圣乔菲是接近郊区的联排别墅庄园,她曾生活过十六年，从出生开始。
　　后来，它成了法院公开查封拍卖的拍品，到现在，又重新回到她手里。
　　不得不说,陆希远这个哥哥做得十分到位,空置多年的房子家具设备一应俱全，地面一尘不染,定是雇了专人来定期打扫。
　　她的房间还是原来的模样，任曦安完全是拎包入住。
　　定睛瞧了半晌自己曾亲手绘上的半面墙画涂鸦，心想，明天还是得叫人来重新粉刷回去。
　　给手机插上充电器，一一浏览了最近的邮件，Camille对交接的内容已经完全上手，她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另外，曾经的上司兼伯乐伊维尔告诉她，已经给国内一家原创设计师品牌的服装公司写了推荐信，她如果愿意只需通过初试就能入职。
　　她百度了下这家SAY ME,定位20+的女性消费者，创始人是圣马丁设计学院的海归，手下一众大将年纪均不超过30，都是年轻人的天下。
　　这样一个行业，这样一群人，可能是带着纯粹的梦想和热情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也有可能是心高气傲谁也不服谁的年纪。
　　和人事HR确认了下面试时间，她决定还是先去实地考察一下。

　　去面试那天是周四,不得不说,伊维尔这张名片是个直通车,第一轮面试就是设计总监直接招待的VIP待遇让她浑身写满了压力。
　　Kelvin一开始对于上头安排的空降兵是不屑的，所以一坐下来就摆好了脸色，开门见山，直入主题，提问的内容近乎于苛刻。
　　但对面那姑娘简明扼要，每个回答都证明了手中过硬的履历，在这一行，一个海外设计学院的名头往往比任何在国内积累的经验要来得黄金很多。
　　可任曦安不仅有海外设计学院的名头，更有海外大规模服装集团的实践经验，一身看似简单但经过不少细节设计的穿搭更是给她留下一个对于女装审美眼光的满分答卷。
　　这对于一家原创设计师品牌的工作室来说，无疑是锦上添花的选择。
　　到这里，他才终于露出第一个笑容，眼神也不再是一开始刻意刁难的疏离，变得亲切起来，问道：
　　“作品集带了吗？”
　　任曦安此时轻轻笑了下，她低头捏紧了一开始就准备好的时装设计稿，沉思许久。
　　“Hello”
　　等到对面不耐烦再度开口的时候，才慢慢抬头,有些刻意不礼貌地打断了对方的话匣，“不好意思。”
　　她不卑不亢，盯了男人半晌，眼神不再是一开始寻求工作机会时的诚恳，倒有些犀利的意味：
　　“一个本该在公司掌控产品全局观念的设计总监在没有经过客观判断的情况下就给诚恳来面试的设计师扣下空降兵大抵都不怎么样的帽子，提问了一些看似要求严格却完全出于下马威的问题，换作是你,心里舒服吗”
　　Kelvin顿时有些不自在，刚要反驳就见她慢悠悠换了个坐姿,言语间丝毫没有放软。
　　“我因为伊维尔的推荐信来此，珍惜这样的机会，但是，换作任何一个处于观望态度的面试者，您这样高高在上先入为主的面试方式一定会让贵公司的形象大打折扣，一个热衷于时装设计的设计师，会愿意与一个不以产品为先却精于玩心计的总监共事吗？”
　　她晃了晃手中的设计绘本抵在桌面上，下颌轻压，结论下得又干又脆：
　　“很多时候，不是只有用人的才有面试资格。这个道理，希望你在下次面试别人的时候提醒一下自己。”
　　话落，她随即起身，抚平腰间衬衫的褶皱，一如来时的云淡风轻。
　　“伊维尔那边，我自己会解释。至于贵公司，我只能说抱歉。谢谢，再见。”
　　Kelvin有些不可置信，在被人质疑专业的同时还被重重打了一巴掌。
　　看着前方逐渐消失的纤细背影，他才陡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什么样的错误。
　　一家品牌公司，产品和风格是王道。
　　他现在不只是对上司没办法交代。
　　没有想过一个看起来很好说话的女孩子会有这样知人识事的本领和咄咄逼人的底气。
　　一直是他，低估了别人，抬高了自己。

　　任曦安走出SAY ME所在大厦，四面照过来的光线有些刺眼，她从包里掏出墨镜戴上，眼睛顿时舒服许多。
　　和宁菡约好今天见面，现在10点半,电话过去正好。
　　在等待的“嘟”声里，眼角余光瞥到一辆似曾相识的轿跑，好像是在机场，黑色钻闪漆光，偏商务化的外形却不落野性，是她会多看两眼的款式。
　　她这人，对自己钟爱的事物总是带点偏执，但想来，应该也不是同一辆。
　　刚想再确认一下，宁菡轻快的声线已经从电话那端传来，“喂，安安。”
　　“嗯，你在哪儿呢？我这边结束了。”
　　她收起目光，转身离开，回应道。
　　“你来虹梅路这边吧，我把餐厅定位发你。”
　　“好。我现在过去。”
　　任曦安挂断电话，微信里宁菡的地址很快发来，一公里不到，她走过去也正好。
　　虹梅路很多棕发碧眼的外国人,来来去去,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在法国很多年，都是这样。
　　进到餐厅的时候，她第一眼就认出了宁菡，还是一成不变的齐耳短发，烫了时下流行的法式微卷，衬着她巴掌大的心形脸，特别有味道。
　　一件宫廷风的香槟色系带衬衫配一条奶白色的微喇九分裤，清新时髦。
　　“菡菡。”她出声喊道。
　　宁菡本来在看消息，听到这一声，没敢抬头。
　　直到任曦安走到面前，熟悉的面部轮廓和多年前记忆里的少女重合，她不知怎地，眼眶就红了。
　　任曦安没想到宁菡会是这个反应，当下慌了手脚，忙坐到她身边，低声哄道：“怎么了，别啊。”
　　“安安，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嘛？”
　　宁菡克制着没有掉眼泪，但鼻尖的涩意一点点传到周身，声音也有些变调。
　　她低垂眉眼，伸手搂住她，低低控诉：
　　“我都不知道你有这么狠心，一走就是五年。”
　　任曦安被抱住，心下动容，抬手摸了摸她细软的短发，另一只手安抚似地轻拍她的背，一下一下。
　　“对不起啊，当年发生那么多事，我自己也无所适从。等熬过来的时候，已经在里昂了。”
　　她放软了嗓音，也是放低了姿态。
　　“菡菡，我们虽然认识那么久，但我是我，你是你，我不忍心将你扯进那些糟糕的事情里，但是欠你一个离别的交代，是我不对。对不起。”
　　宁菡本也只是心疼她，听到这儿立即从她怀里直起身，摇摇头，不好意思地笑开：
　　“我就是，重新见到你站在我面前，有些伤感，可没有怪你的意思。我知道，你当时的处境，身不由己，没关系，都过去啦！”
　　她推着她坐到对面，眼里恢复了让人不由自主想靠近的光彩：
　　“快坐，我点了你最爱喝的玫瑰拿铁。”
　　任曦安也不约而同地笑了，黑茶色的锁骨卷发，在窗边倾泻而进的午后阳光里，泛着淡淡的青。
　　宁菡仔细瞧她，白皙通透的鹅蛋脸，和别人一样的五官凑在一起，却说不出的精致耐看，浅淡笑容收敛了过去的骄矜，越发沉静，像是封存多年的陈酿，遮不住余香。
　　“安安，我怎么觉得你越长越好看了。”
　　宁菡如是说。
　　任曦安听着一愣，随即抿了口热度刚刚好的咖啡，答道：
　　“没有你好看。”
　　“我是说真的。”宁菡眨眼，强调她所言非虚，“难道国外比较养人？”
　　“快别夸我了。”
　　任曦安失笑，说完又像是想起什么,拿出包里搁着的设计稿递给宁菡，神态认真。
　　“菡菡，我想自己做女装品牌。”
　　“今天面试不顺利？”
　　宁菡接过本子，问。
　　“没有，纯粹是想自己做。”
　　她摇头，想到一早面试时的情况，没有提及。
　　宁菡翻了几页她过去几年自己闲来无事所画的稿子，有些惊喜。
　　“你的设计水平放别人公司确实可惜了。”
　　她抿唇想了想，提议：
　　“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做？”
　　任曦安闻声，几乎没有犹豫，用力点头。
　　“我一早就有这想法。”
　　一拍即合的默契不是人人都有，她此时只觉得感激。
　　“我来出款，成衣放你店里销售，你负责运营，怎么样？”
　　任曦安在法国五年，除开前两年毫无音讯，之后因为陆希远的关系，和宁菡慢慢恢复了联系。
　　虽然交流不多，都以邮件和国际社交软件联系，但对彼此生活的基本情况都了解。
　　宁菡有自己的女装店铺，也常年去国内国外各种集合店采买。
　　她眼光独特，紧跟前沿趋势，带货能力丝毫不比品牌公司的买手差。论风格，定位也和自己现在的设计差不多。
　　和宁菡一起做，比在别的公司受人支配要来得尽心自由，而且两人想法也比较一致，从SAY ME出来，任曦安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念头。
　　“就这么定了，我有熟悉的工厂介绍给你，以后有你这个独立设计师给我做后盾，我的小店绝对蒸蒸日上。”
　　宁菡果断拍板，比起经常在外地出差，这种坐在家里就能看款的生活，何乐不为。
　　任曦安心头一块大石落地。
　　手边咖啡见底，她看着宁菡兀自傻笑的面容，终于体会到久别重逢的幸运。
　　“对了,”宁菡看到手机界面跳出的近日提醒事项,犹豫着试探道:
　　“下周末，是温爷爷寿宴，你，要去吗？”
　　任曦安正捏着杯子里的咖啡勺把玩，听到这蓦然顿住。
　　她抬头看了宁菡一眼，又低下头盯着杯沿的口红印发呆，想半天，终于摇摇头苦笑。
　　“我去干嘛，给你们添堵？”
　　她将勺子从矮矮的杯身里捏起，咖啡液顺势滴落，悄无声息。
　　“那圈子，早八百年就和我没关系了。你和我不一样，自然得尽礼数。”
　　宁菡点点头，没说话。
　　她以后，只站任曦安这边。
　　“别忘了，帮我给温爷爷带一句生日快乐！”
　　任曦安嘱咐，她知道，那些年，温爷爷是真的疼她。

作者有话说

　　全文存稿，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