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我又躺了半个月,顾衡的情况比我糟糕些,我都能下床溜达了,他还要别人给他喂食。我才落地就跑去书房看他,他紧闭着双眼躺在床上,面容苍白,剑眉乌黑,薄唇微微抿着,不见一点血色,像是画像里遇鬼了的俊美书生。
他是京城里出了名的好姿容,可我独独爱他明亮温暖的眼神与玩世不恭的笑容。失去了这两样,他整个人仿佛就失了灵动。
看着这样的顾衡,我忧心忡忡。趁着没人看我,我悄悄地把手指探到他鼻下,又将手伸进被子里去把他的脉,感受到呼吸起伏才彻底地安了心。
这些日子他除了喝药几乎吃不下其他东西,瘦了许多,手腕都能被我扣起,似乎剩下一把骨头,真如我那日所言,握在手里硌得慌。但我总觉得阿绿她们更多是将忧虑的目光放在我身上,导致我以为自己有什么后遗症,再三地问过了辛夷。辛夷跟我保证我能长命百岁,我松了口气,又更为不解了。
藏书阁经一场大火,烧得七零八落,里头书籍幸得侍卫与宫人拼死救出才保得一小部分,其他都烧作了灰烬。圣上提拔了一位青年为羽林卫的副千户,听说他在我之后也冲进来要救我们,可惜楼梯被烧断了,他也被砸伤了胳膊,只抗了一箱书出来。这位似乎就是我未来的五妹夫,他这一升官,白羲宁和他的婚事就订下来了。至于其余侍卫宫人也有不同的封赏,可实实在在救驾有功的顾衡却只得了田地并布匹纱绢一大堆财物。
赏赐虽然丰厚,但令人摸不着头脑。他正年轻,圣上也格外看重他,按理说,这正是升官的好时机,怎么变成了发财。顾大学士私底下和荣平郡主也有几分疑惑,荣平郡主跟我提了几句,猜想可能是顾衡太过意气用事,还需要再磨练几年。
“不过也怪了,圣上一向宠他,阿衡这次立的又是大功,实在没道理。”荣平郡主都琢磨不透,我更懒得研究了,反正对我们而言,这个时候确实是钱比较有用。
但最令人想不到的是,我也跟着得了赏。大约因为冲进去救顾衡的表现惊吓到了圣上,我居然被赐了封号。我看着诏书上的满篇溢美之词与“令贞”二字,觉得有些承受不起。
荣平郡主啧啧叹道:“你和阿衡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往后说不准,比阿征和他媳妇还要站得高些。”
即便她这话是私下跟我说的,我还是不敢应,只能搪塞说:“阿娘就别打趣我了,我如今只想着顾衡身体康健,以后能和和顺顺地过日子,再也不要历经这种风头了。”
荣平郡主拍了拍我的手,一脸的怜惜,“说得也是,你自己……也要保重身子,不要为了阿衡操劳过度,反而伤了自身,我和他都要心疼的。”
我颔首道:“是,谨听阿娘教诲。”
她似乎话里有话,可我不敢当面问。回去找阿绿她们旁敲侧击,却什么也问不出来。期间定远伯府来人看过我好多次,陈氏月份沉了,白羲安准备出嫁,两人都不好随意走动,孙氏只带着白羲宁和白羲娴过来。也是这时候跟我说起白羲宁的婚事,本只怕那位混在侍卫中染了什么不好的毛病,如今看来倒是忠义上进,孙氏这边再没有什么犹豫了。
孙氏同我感慨道:“家里头女孩儿虽多,如今也是一个一个出了门,等你六妹妹再大一些,我再给她好好挑户人家,我这做太太的也算是功德圆满了。倒是你,原以为你是最有福气的,不想你是最多灾多难的。瞧瞧这一年多功夫,你见了多少次大夫。”
我听她这样讲,怕她回去跟定远伯和白景明说点什么,倒让他们平白担心,赶紧堆了笑把话岔开,“太太哪儿就功德圆满,几个弟弟如今虽然还小,过两年也要说亲事,何况大嫂马上要给咱们家添丁,往后孙子孙女,可有您忙的呢。对了,三妹妹怎么样了?”
她笑一笑,“你不必担心静儿,她是最懂规矩的人了,楚王府里挑不出她半个错字来。楚王长孙对她好得很,她前些日子回家还带了孩子,我瞧也亲热得很。我本担心安儿那个脾气,但我瞧这几个月来她脾气虽没大改,可也是知道体谅人了。”
“这样就好,两位妹妹过得好,我也放心了。”我实话实说,“毕竟齐二少爷是我这边牵的线,要是真有什么不好,我还怕对不起您和四妹妹。”
孙氏佯嗔道:“怎么说这种话,你现在啊,养病为主,其他人其他事都不必操心了,我听过不久顾四少爷就要外调的,路途遥远颠簸,你千万要好好休养。若再有之前那种事,不必藏着掖着,回来让你父亲与大哥替你出头。”她犹豫了一下,又道,“若不然,你就别跟去了,只说要养病,回家来,等身子彻底好了,再让你大哥送你去金陵。”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低声喊了一句,“太太……”
看孙氏这样子,恐怕定远伯和白景明都没有告诉过她。她这样替我着想,可我还是不能把我们打算彻底离开京城的事跟她说。
我斟酌着跟她说:“您的心意我领了,但本来也安排好了的,等顾衡病好我们就动身。您也知道的,他这回伤成这样,我不在他身边不成的……”
孙氏长叹了口气,“好罢,你只担忧他,也该担忧一下自己。”
看她神色,仿佛也是知道了什么,我忙问道:“究竟有什么事,您跟郡主都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保重身子?我问了大夫,都说我没什么大碍的呀。”
孙氏看着我,摇摇头道:“郡主没同你说,怕有自己的考量,我就不便多嘴了。你别慌。”
她只留了一句你别慌就走了,我怎么可能不慌?这简直像是八点档里亲友们欺瞒身患绝症的女主时的状态啊。但我再三问辛夷,她还是说我没事,她也不可能骗我。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顾衡醒了。
我撑着头在旁边的罗汉床上发呆,就听床榻那边窸窸窣窣衣物摩擦的动静,我抬起头,那边已经有个身影要坐起来。我急忙冲过去扶他,他朝我露齿一笑,“还活着?”
我毫不留情地捶了他一下,“命大得很,死不掉。”说着吩咐人去煎药热粥通知荣平郡主。
他哎哟了一声,伸手要揽我,我挣开了,“别碰到你伤口,一会儿人就进来了。”他只好作罢。
荣平郡主几乎是奔过来的,我识相地放手站到一旁,她抱着顾衡哭了好一会儿,顾衡无奈地拿眼神瞄我,我转头当没看到。
顾衡没办法了,只好委屈道:“阿娘,我好饿。”
荣平郡主这才反应过来似的放开他,一叠声朝外喊道:“对对对,要吃点东西,来人!”
我忙说:“阿娘,粥热好了,在这呢,大夫嘱咐过的白粥。”
顾衡挑衅地看着我,似乎在报刚刚的仇,“我要你喂。”
“我从没喂过,我不会啊?”我摊手道,“这事儿还是让会的人来吧,服侍你也比较顺手。”
荣平郡主拿帕子按了按眼角,“羲和,就辛苦你喂一下吧,我不打搅你们小夫妻说话了。”说完就带着一干下人离开了,还很体贴地关上了门。
我看着桌旁的粥,又看看已经摆好枕头舒舒服服靠在上面的顾衡,认命地端了碗过去。他张着嘴巴,我舀了一勺就送进去,他脸色变了变,憋出一个烫字。我赶紧拿了旁边的杯子过来让他吐出来,他皱着眉头震惊地看着我,“白羲和,你不会吹一下?”
我也很气,“我都说了我不会,你非要我喂的。”
顾衡提了声,“我可是病号!”
我一下没了气,只好舀一勺吹一勺再送一勺。喝了三勺,他的眉头又拧起来了,“没味道,不好吃,我要吃别的。”
在这点上我毫不退让,“你只能吃这个,谁让你是病号。”我着重咬紧了最后几个字,又得意地说,“你还有药没吃呢,一会儿吃了药,那可真是什么都吃不下去了。”
他不解,“为什么?”
我边喂他边把这半个月的感受真诚地说出来,“苦得就剩下一个字了。”
他听着都泛了一脸菜色,还是把嘴里的粥乖乖咽下去了,“那好歹给点小菜吧。”
“不行,配粥的小菜都是腌制品,不能吃。”我慢慢劝他,“我最开始那一个星期也是这么过来的,你忍忍吧啊,咱们有难同当是吧。”
顾衡瘪了嘴,“什么时候有福共享啊?”
“已经共享啦,你救了人得了赏,我得了封号,这还不够呀。”我一一地把火灾后续与这些天发生的事说给他听。
这段日子没有顾衡,我似乎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两个话唠遇到一起只会觉得时间短暂,有说不完的话题。还是阿绿过来提醒我们需要充足的休息,我们这才分开。
眼见我要走,顾衡把我手一把拽住了,“哎,我们不住一块儿养伤?”
我把手抽出来,遗憾地说:“就下午的情况来说,咱俩在一起是没法好好养伤的,您还是自个儿歇着吧,我也去吃饭了,回儿见。”
出门的时候瞥见他恨恨地躺下去,闷声跟后边送药的下人说不喝不喝,我笑出了声,回过头装出严肃脸来:“嗯?”
他立刻坐起来喝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