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故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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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当空，正值初夏，一个披着蓝袍的年轻男人在郊外的路上走得东倒西歪，他手里有一个酒樽，另一只手还胡乱握着一把折扇。
他停下脚步，宽了宽腰间系着的宽带，剑眉下的一双眼已露出些许醉意，可那樽里的酒却仿佛无穷尽，怎样也喝不完。
“姜上仙，莫走莫走。玄龄道人口无遮拦惯了，不就是多修了几千年道行，便不把我们这些闲散小仙放在眼里，我看您就大人有大量，别跟他计较了。”
四下空旷如野，此人也不知从哪儿凭空冒出来，上来便拖住人家的衣袖，想要夺下他手中的折扇。
蓝衣男人借着酒劲儿，生出几分顽力，把扇子一把挣了回来。他不怒反笑，笑声未落便把扇子撕成了两半，顺手扔在草里，继而又转身举杯畅饮。
旁人连忙上前捡起扇子——扇面虽已破损，却隐约也能看出两行潦草题字——
“此身无有神仙骨,纵遇真仙莫浪求”。
扇面的落款正是刚才他口中提及的“玄龄”二字。
他看了脸色一怔，不禁叹气摇头，“嘿！这人还真是过分！他说要给你提字我就知道不妙了，却没想到会如此不留情面……不过再难听的话也罢，他这扇子终归也是仙家宝物，你若随手丢了，更给了机会让玉帝责难。”
“想我一生过得自在，难道还会怕这些？人人都道神仙好，我姜云上却不稀罕……那日我死后本要入轮回，偏被鬼差拦住，说什么恩怨未了。是那玉帝老儿硬要我做什么土地鬼仙，难不成还是我求来的？”
蓝衣男人的话音里带着酒意和笑，却句句清晰透入人心，每个字都混着神仙醉的味道在这夏夜的空气里回荡长响。
“我看玄龄他说的倒没错……无骨无心，我确实不配位列仙班……莫不如让他去求了玉帝，放我去渡轮回，也好快些结束这日日无趣的苦闷日子……”
这蓝衣男子姓姜名云上，正巧是在这川陵镇挂职的土地鬼仙。
旁边那人怅然一笑。
“若说你这日子过得无趣，那世间也就没有自在可言了……还记得那日我俩在轮回池旁初次相见，你便是这幅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 那超脱惬意的德行，倒是比我还像个神仙。……可惜你偏偏又丢了魂魄，没了记忆。
要我看啊，你丢了记忆那可是好事！这人间的日子不过都是弹指一瞬，用前尘往事换个神仙来当，这不是天上掉下大大的好事么！”
姜云上背对那人站着，身影有些趔趄，仿佛已经醉了，这番话也不知听进去几分。
“诶……你这小子，喝醉了也不打个招呼，还要让我扛你回天庭？算了，前面正好有个破庙，咱就近去那歇个脚吧。”
那人架起姜云上，两人沉着步子就朝前面走去。
这庙虚掩在一片树丛之中，月光透过碎瓦直接洒在破草席子上，倒是一片银亮。门口的匾额上写着“土地庙”仨字，里面的佛台上除了一尊断臂的泥像，旁边歪斜摆着一尊落了厚灰的牌位，佛台两侧还各有一块竖匾，都被蛛网糊住看不清字迹。
那人把姜云上扔在草席子上，字迹上前拂去了蛛网，有些心疼有些无奈，“唉，这匾还是当年你刚成仙时我写了给你挂上的，真是！…还有还有，这立的都不知是哪年的土地像了，你倒好，只放了个自己的排位充数！”
去了灰的竖匾上左边写着“云上真仙”，右边则是“有求必应”，右下角的落款则是两个蝇头小楷——“广华”。
“这土地庙怎么说也是你的属地，你随着性子四处游玩倒是开心！几十年也不见踪影，不知道川陵镇你回来过几回？”
眼看自己的“墨宝”被人弃之如敝履，这半天碎碎念的家伙倒也不是凡人，人称广华仙君。他眼瞅姜云上酒醉不醒，趁机就指着鼻子开始对他一通训诫，谁知此时姜云上大袖一挥，竟也迷糊着反驳道：
“破庙配破匾，岂不是正好？天上的日子过得太快，哪里比得上四处走走闲散自在。”
广华君见人醒来心中忐忑，嘴上忙收敛了气势，眼望着天细如蚊蝇：“玉帝众仙不追究也罢，终是可怜了这一方村民，求神不应，求天不灵。”
“神仙又怎么样？你给了凡人一个指望，却救不了他一世……最终却还是逃不过定数，逆不过天！”姜云上嗤笑着爬起来，抬手施了一个咒，眼前“有求必应”的牌子瞬时间变得焕然一新。
“我如此这般，也算是遂了玄龄道人一个心愿，不辜负”有求必应”这四个字！”说完便是一阵狂笑。
广华君见他没追究，也跟着尴尬地笑，“你倒是也记仇……那真该请玄龄过来喝一盅，这才算还了愿啊。”
“不急，若我一日还存在世上，这庙即便再破旧，也倒不了……”
广华君懒得再劝慰，盘腿坐下，也随手变了个酒樽出来，仰头慢饮。
他不胜酒力，三盏过后脸上就稍显红润，话匣子一打开，说得也多了起来，“不过也怪……云上啊，那日你能成仙，其实都是玉帝的意思……”
姜云上神情涣散，听及“成仙”二字，却不禁皱起眉头——困了自己这么多年的事，如今能说明白的，果然只有广华仙君一人了。
他勉强打起几分精神，一字不漏地听着广华君话里的每一个字。
“那日我还在府里炼丹，突然间就有小童来传我去接仙。这升仙的事儿啊，平日里都是提前准备好了的，临时起意啊，你这还是头一回……”广华眉眼迷离失神，仿佛沉浸在那日的回忆里。
要说起姜云上成仙的原由，他自己也说不明白——就像阎王的花名册上勾记的那样，自己他生前一不修仙，二不服食丹药，更没搭救过什么仙家神兽，死后怎么也轮不到走上修仙之路啊。
广华醉意渐浓，有点口齿不清，“我刚到了地府，阎王就把我拉去了內殿，趴我耳朵上一阵耳语。这我才知道，原来当时你竟然没了前世记忆！这可是谁都愿但的责任啊！你也知道，没有记忆的人喝不了孟婆汤，也就排不进轮回的队伍……这样的状况，就只能游离在外，一辈子当个孤魂野鬼……像升仙？那更是天方夜谭了啊……”
这些事姜云上多少也从别人那里听过。这种作为饭后谈资的闲言碎语，在天庭也是一样受众仙欢迎的。
“阎王本来派人将你的魂魄打散，堕入畜生道，打算瞒过去也就算了。可谁也没料想到，最后仙界会传来升仙的旨意。他也是怕玉帝怪罪，硬是要请我吃酒，嘱咐我千万要瞒住打散魂魄这事。嘿嘿，我多聪明啊！这事儿…我可谁都没说过！”
其实升仙也好，轮回也罢，姜云上对两种结果都不在意。别人做了神仙，经历了一世的喜怒哀乐，身上总还带有三分人气。
可是姜云上呢？
无亲无故，无情无心，没一丁点人味儿。轮回成牲畜，或许自己还能重新开始；可升了仙，就只能一辈子在这空壳子里了。
“我也明白，你看你虽然成了仙，但对天庭却没有丝毫敬仰之情，对仙家也没有畏惧之心。你跟我们这些在道观里待了一辈子的不一样啊。
这也难怪，你虽然只是一介鬼仙，可平日里却总是最闲散自在，谁的名号都压不住你……瞅瞅你这土地庙，都荒废成什么样子了……好在玉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不管不问……这其中的原因，你可知道为什么？”
姜云上又喝了一口酒，双目越发清亮起来。“刚成仙那时候，我也曾去求见过玉帝老儿，可他并不愿见我。”
“嘿嘿，不可说啊，不可说！”
保守一个秘密是这世上最痛苦的事。广华君努力压抑着一吐为快的冲动，欲言又止，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哎呀！不说了！就像你自己说的，命由天定，你只管当好你的自在神仙，别再去追究不相干的人和事了……那时侯玉帝下了旨，那些仙友一个个都心有怨言啊，怎么能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凡夫俗子担当仙家大任？成仙立佛，这都是别人辛苦几世熬出的结果，你白捡了个便宜，论谁都会心中不服……”
“哦？那你呢？”
“我我我…我什么？”
“你也会觉得让我白捡了便宜？心里一堆怨言？”
广华君酒喝多了，脸有些微红，梗着脖子道：“啊呸呸！我怎么会…我当然不会！”
广华君见姜云上收回了探究的眼神，一口喝光了酒樽里剩下的神仙醉，这才沉下一颗心来。
“哦？那玉帝老儿对众仙又作何解释？”姜云上戏谑之情可见一二，又将矛头转向玉帝，仿佛此事并不关己，只当谈资乐事。
“咳咳，玉帝最终只说你前几世攒了修为，让大家不要再多议。”他话虽如此，可众仙见到姜云上，总难免低看三分。今日之事也正是如此。
姜云上没作声，过了许久才仰起头，看着当空的月亮道：“广华，你成仙之前，那一世住的地方，还曾回去过么？”
广华君轻笑，嘴角有些上翘，“我啊……自然是回去过的。我一辈子都在道观里潜心修道，小时候是个道童，长大了是个道士，死后升仙还被塑了尊泥像呢！就立在观里。”
姜云上吭出一声笑，又思量许久，“……塑个泥像，总还是有师兄弟惦念着吧。”
那低语轻不可闻，可惜仍没能逃过夏夜的寂静。
“哼…记得我？可惜我年纪轻轻就死了！
行完成仙礼那日，我就跑回了道观——才发现原来天上只半天，世上却已过了几十年，原先的师兄弟都变成了师傅那样的老头子。刻着我名号的那个泥像半旧不新地立在偏殿里，那群老头子却不认得，只拿我当神仙参拜……”
广华君的话越说越轻，仿佛成了自言自语，肩膀有些颤抖。
“……只有一个以前常来烧香的姑娘……她说，那泥像的眉眼有些像我……那年她头发花白，右手牵着孙儿，道观的长石阶走了好久……”
广华一直笑，一直笑。姜云上也跟着一起笑。那笑的声音有些难听，夹杂着酒意和哭腔，像是烈酒撕破了喉咙。
酒尽话毕，两人就在破庙的破草席里睡去。
夜已深了，庙外静的只剩虫声，偶尔还有正在赶着夜路道人，飘渺的哼唱声从远处隐约传来：
“世人都道神仙好 ……生时日日聚无多聚到多时也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故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