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1、 多舛(一) ...
-
望着颓然倒地的张博容,我猛然发觉,审视自己的人生,也是如此陌生,也许,离开南京那天,曾经的冷伊就已经死了,活着的只有柳依依,一个每晚准时登台演一场风花雪月故事的柳依依,纵使她演的是个苦难女人的一生,但细看,她是个贵族、她吃穿不愁、她甚至无需劳动,所有的苦难说穿了,只是自己年轻时轻挑种下的苦果。眼下最大的苦难是什么?这舞台剧里的苦难和铁蹄之下的苦难如何相比?在民族存亡之际,仍然醉心于这样的演出,你们不感到羞愧吗?
在那帮学生这样说之前,我已有所察觉,只是他们说出口时,我仍然感到深深的震动。被保安拦在后台之外的他们,仿佛是年轻几岁的我,当然他们比我激进,即使这中间只是几年的时间,我却觉得过完一辈子这么漫长。他们将剧团里的人一一口诛过去,出乎意料的,即使是脾气最不好的,今天却都沉默了。
“你们再不走,我要叫巡警了!把你们关几天看你们还倒不捣乱了!”老板虽不是什么发善心的好人,却并不存心使坏,迟迟没有打电话给巡捕房,只在这儿吓唬吓唬他们。私下里,他说过,自己的母亲祖籍在齐齐哈尔,那里丢的寸土山河,都让他觉得难受。
“老板,要不让一个人进来,心平气和地谈谈他们想要什么。”小夏沉不住气。
老板迟疑了下,对领头的那个男生勾勾手指,他走了进来。一下子没保安抓着,他倒有些不适应了,走起路来还四处张望,只恐有诈。
小夏给他们摆了面对面两张椅子。
“关东军大部分撤退了,小部分义士留在关外,在东北乡村和山林里有许多抗日军,他们饥餐露宿,穿着破败的棉衣,在冰天雪地里,毫无战斗力可言,更别提受了伤的没有药,我们要为他们筹款。”这次的目的倒是清晰了。
老板点点头,抹了抹下巴上的胡茬,长叹一口气,“我们这样的人,出多少,对于整个时局都只是杯水车薪,这个道理,你们是大学生,都比我懂。”
“积少成多,一个子儿都是有用的。”
“五千大洋。”他说这数字的时候我们大伙儿都惊到了,他并不是个乐善好施的人,甚至不能算个大方的人,“你们觉得我们都是自私自利不闻别人事的,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上有老下有小,别人真的是苦啊,可我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也想让家里人过得好。东北也算是我的半个故土,我心里很同情。”
纵使他大方了一下,那男生不是很满意,但已经摆出了商议的口吻,“您是有这个心的人,我们想唤醒一时半会儿还没有这个想法的人,您让我们在每台剧前演讲一次,十分钟。”
“这个绝对不行。”老板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就是让你演讲了一次两次,总有人会去汇报,最后我也倒霉,你们也不许再演讲了,这样的事情我不能做。”
又陷入了僵局,“老板,你看能不能让他们进来,每张椅子上放传单?问起来,就说不知道怎么混进来的,比演讲好得多了。”小夏这个建议得到了赞同,算是双方的妥协。
“那筹款,您一下出这么多,确实了得,但这抵抗不知道要多久,是个细水长流的事情……”说着环视我们每个人。
“老板,我五分之一薪酬给他们。”我想了想开口道,局面一旦打破,其他人也就纷纷附和,有多有少,并没有什么好攀比的,家里情况不一样。
谈判终于结束,那几个学生在门口向我们点头致意,寸土山河寸土血,老板不断喃喃自语。
“你这样,还怎么攒钱。”小夏在我边上低声问道。
留下全部,或是五分之四,和所需的钱数差得都太远,因为太远反倒无所谓了,“再找别的赚钱的法子。”冲他笑笑。
运河边的晟记开业顺利,一个多月以来,每天从那儿经过,顾客络绎不绝,很成功。吴庸回南京三个多礼拜,料理些那边的生意,之后又来计划在杭州开第二家分店。
他邀我去庙里吃斋菜,用他的话说,要淡淡心性。车子驶在无穷无尽的绿里面,这山里一年四季都是绿着的,和钟山里秋冬的萧条很不一样。转过一座山,对面近处是休憩中的茶园,远一点是飘动的竹林,再远处仍是连绵的青山。驶在丹青画卷中,转过来,仍是一轴轴画卷,却不重复,都那么精致。
车子在一座依山而建的庙前停下,偌大的香樟树,看得我心中一悸。仍旧冷清却洁净,几个僧人不倦怠地扫着庭院里的枯枝。远处依着山脊而建的游廊那头诵经殿里,诵经声不绝于耳。
“灵隐香火太旺,这里刚刚好,是淡心性的好地方。”他啧啧称赞。时间尚早,我们沿着游廊,从下往上将这座庙游了一番,朱红漆的游廊,垂下带穗子的灯,几池塘水,游鱼嬉戏,流水顺着山势从第一个池子缓缓地淌到最下的池子里,那潺潺的池水,将人带到时间之外,这儿宁静得如在世外。
再往上走就是供奉信徒灵位的殿了。
“我听说这儿有位大师算命特别准,我想去问问。”吴庸很有兴致。
我转头看见香樟树之下,一张石桌,一盏清茗,一位年轻的小师父正独自品茶,眉眼里透着聪慧。“你算算去?我在这儿看会儿这树。”指指头顶如盖的大树。他欣然往里走去。我朝那石桌缓步踱去。
他抬头看到我,“施主请坐,请喝茶。”他给我倒了一杯,我抬手想拿杯子,又想到这茶叶的来历不明,怕惹尴尬,就没忙着端起来。
“师父现在还给人看相算命吗?”
他一愣,又笑起来,“别人都以为定是我二师兄干这事儿呢,他年纪大,像是能算命的,我不轻易算命,施主怎么就认出来我算命的呢?”他端详着我一会儿,“我们是不是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