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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绝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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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州、洛阳解围、东北军长驱直入,短短的五天时间里,华中线敌军势力瞬间瓦解,又匆匆退回到陇海线西北。速度迅猛得让人疑心先前的拉锯不过也是几天之内的事情。
从报纸上看到残破的郑州城门敞开时,我站在路边哭泣,用报纸遮掩了大半张脸,那条简讯我读了一遍又一遍,“中原大捷郑州解围,守城将士不日荣归”。将报纸折了几折,夹在胳膊下,捧着那一叠译稿往编辑部走去。
这些报纸上的新闻本就比实时的消息来得慢些,而这“不日”又是几日?
拐进街阴面西门汀上长了些苔藓的小楼,看见吴庸从那狭长的楼梯走下来,手中握着一个牛皮纸袋。
“冷小姐。”他本是往一边让,看见是我,顿了顿,“脸色不太好?”
我点点头,舔了舔嘴唇,干燥得很,“不太舒服,有段日子了,不打紧。”仰头看看,这不过三层小楼,顶楼是我要去的编辑部,二楼是个小报馆。“你来登报?”
他摆摆手,手中那个纸袋在我眼前晃了晃,那轮廓倒像是一叠照片,“不不不,我来拿点东西。你最近见过蒋小姐吗?”
我迟疑了一下,那天路上剑拔弩张不算是他想知道的吧,摇摇头,“有一阵子没见着了,金陵佳丽早就告一段落,大家都各忙各的呢。”
他怅怅然了一会儿,“你们在一个部门上班?”仍然不死心,想要探听些点内容。
“我不在那儿了。”
他明显感到震惊,“怎么?是要嫁人了?”见我面色苍白,肩上的流苏围巾有一点发毛,突然有所顿悟,大概看穿我的窘境,没有再问什么,“我车在外面,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我冲他笑笑,“我还有点事儿,谢谢吴先生了。”
路过二楼,记得这个小馆是追寻南京城里边边角角的花边新闻,和当年冷琮明面上工作的那个报社何其相似,若是他一直在追那些八卦消息多好?脑海中无数次出现,明媚的早晨,我和冷琮并肩走出那座小楼,一回头,娘站在二楼晾着衣服目送我们远去,旁边的冷琮正意气风发地朗诵他的得意之作《烈日》。这情景仿佛在昨天,又仿佛是上辈子的。
没日没夜地译了十天,总算拿到了三十块大洋。回去的路上见着卖水果的摊子,买了不少橘子,又挑了几个好看的大红柿,房东说过她一对儿女顶爱吃柿子。这么些日子,风言风语她也听了不少,面上从未和我理论什么,反倒是背地里我听见她驳斥了楼下那正说我是非的一家子,这些事,谁都没有捅破,但我该谢谢她的。
敲开她家门时,看见她双颊泛红,高兴得两眼泛着泪光,“小冷,我先生回来了!”她又跑回屋里,拉出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子,脸色灰黑,却抑制不住的喜气。
我盯着他,不知是喜是悲,只喃喃地道,“你是第三师的?”
房东在旁边兴奋地说,“小冷的未婚夫是三师的校官,我跟你说过的。”
他点点头,“你说的那个地址是师部。”脸色却有点凝重,我一只手抓住门框。“解围前一天,有个炮弹落在那宅子前面,师部被炸塌了一半。”
我险些坐在地上,被房东扶住,“你瞎说什么,你未婚夫叫什么,未必呢?”
她先生却摇了摇头,“那天被炸死了一个校官。”
我突然如得了大赦,整个人都缓过来,听他继续说,“是师长身边的副官。”我把脸侧到一边,咬着手指,怎么开了我这么大的玩笑,
“我未婚夫不是校官。”我冲房东苦笑一下,“你们师长是程?”问出口的时候嗓音有点颤抖。
“程师长,程昊霖,冷小姐也认识他?”他还在脑中搜寻其他校官的下落,一时没有猜出我的意图。
“算是个朋友,他怎么样?”我把手中装柿子的袋子递给房东,左手蜷在大流苏围巾下,指甲几乎要将手心的肉剐下来。
他脸上的神情生动起来,“郑州解围第二天,南京就加急电报给他升了军衔,是中将了,前几天我们驻扎到南京城外时,他已经自己回了南京城,现在算算,回来已经五六天。”他盯了我一下,我几乎以为自己被看穿了,他突然笑笑,“他的副官是和他一起回来的。”我眨了下眼睛,他没有那样想,好像是想偏了,“听说赶着为他表妹过生日。”说完吐吐舌头,“冷小姐既然和程师长这么熟,肯定懂的,那个表妹,很多人说是他的未婚妻。”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勉强告别了房东一家子的,只记得自己拖着步子,缓缓地爬上楼,感觉有天边那么远。从我看到房东家的男人回来开始,我那隐约的担忧终究是来了。我一直害怕,怕他回不来,却又更怕他回来却忘了我。
他回到南京城居然有五六天之久,离我不过几百米的距离。我坐在沙发上,觉得整个人堕入了冰窖,我们那么近,他没有来找我,那一夜,终于证实不过是战时休憩时的一点调剂。若只是调剂,他为什么要像模像样地扔个字条进院子?他一定是没有收到我的信。我跟自己说了三遍,他不知道我在这儿,可信和电报他都没收到,这些借口太牵强,我自己骗不了自己。
站在阳台上,已到万家灯火的时刻,对面颐和路的公馆,隐在树林当中的家家户户亮起温馨的橘黄灯光,仿佛暖了整个南京城。在远处某个青砖大宅里,他许是和汤小姐对坐着,九死一生,荣耀归来,他的前方还有明朗坦途、康庄大道,和那个他口口声声说过没有关系的汤小姐还有一个无限可能的未来。那天大概所有的话他都是算计好的。我蹲在阳台上痛哭一场,我连恨他的资格都没有,是我自己说的,就当谢谢他。我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慷慨大方?
从阳台上站起身,泪水风干在脸颊上,生疼,我该怎么办,我原以为若他不放在心上,我可以一笑置之,可我现在办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