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梦寒烟笼》月荻江枫

181、绝境（一）

　　浑浑噩噩的一天，周遭的人都欲言又止——从来没有公开讨论过我与程昊霖的关系，这会儿就都不好问什么。钱姐倒是想说什么，却下班前因为有事，先走了。
　　我忙手上的一份译稿，拖拉了一会儿，办公室里已经只剩下我一个，走到门边按下开关，整个办公室都暗了，只有一楼大厅还在透出亮光。刚要走出去，才发觉包也落下没拿。重又一瘸一拐地走回办公桌边。忍了一天的泪水，终于等到这个黑暗无人的时刻，突然，全身的力气都没有了，顺着桌边滑下，剩下的越来越少，抚着太阳穴，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怎么到了现在这个境地。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两个男人，皮鞋在寂静的大楼里发出尖锐的声响，走到门前停了下来。
　　“门也不关。”是个陌生的声音在抱怨。
　　“里面也没什么打紧的，楼下还有门卫呢。”科长小心翼翼地在解释。
　　“进去说吧。”那个陌生人比科长的地位要高，鼻子里带着些不耐烦的哼哼声。
　　我往办公桌边又蜷了蜷身体，方才没有站起来，这会儿却又好像失了最好的时机，反倒在这儿藏着的好。只担心他们开了灯，怕是走近了会看到我。
　　科长带着心虚的笑将那人引进了里间他自己的办公室，打开灯，毛玻璃将里间橘黄的光变得分外昏暗，再洒出来，到我的桌边已经所剩无几。我盘算着待他们的谈话渐入佳境，我也就可以偷偷地出去，不被发现。
　　“你怎么不长脑子呢！”里间的门也没关，那个人居然对着科长咆哮起来。
　　科长显得很冤枉，一边轻声尴尬地笑，一边替自己辩驳，“我怎么可能提第三第四师呢，这，我自己亲自写的报告，挑的照片，我现在还能把那些照片全部挑出来，我没事我写他们干嘛？”
　　“在现场的人都看到了，人家英国人打开来的报告上清清楚楚，你当我们的人眼睛瞎吗？”
　　我正想乘着里面大发雷霆，动静很大的时候出去，却如同触电了般，他是为了这事冲科长发火？莎莉小姐虽然恍惚，答应下的事情却办到了。眼下却没有一点喜悦，只是惆怅，递上去又怎么样呢？
　　“咳咳，真是活见鬼了。”科长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反正三四师我看也未必回得来。”我捂住嘴不发出抽泣。
　　“你懂个屁！北面来的这些人天生比我们命大。”那个人怒气消了一半，嘴上还骂着，“你赶紧的，把他们的人该剪的剪，该拔的拔，坑全部挪出来。”
　　我听得有点懵懂，却又觉得不祥。
　　“这，会不会太明显了？”
　　“我看你这辈子就做不成个大事！”那个人笑骂道，“大的方面我也不和你说，对牛弹琴，单从小的上说，就一个区区打字员，这个坑就值一万，别提新招的那女学生了，她的坑挪出来，我跟你说，五万大洋不在话下，这钱你要不要赚。”
　　我颓然地坐在地上，这样的谈话居然让我听见了，听见了又能怎么样？我觉得很愤怒，除了愤怒，也没有旁的什么可以做的，倒不如不要让我听见。
　　“这，那小冷啊？”科长冷不丁叫了我的名字，让我一惊，继而冷静下来，说的正是我的生杀大权，“她可是三师师长……”
　　“我知道，程昊霖嘛！就是因为这样，你赶紧的，我还告诉你，我就觉得这个报告蹊跷，三张程昊霖的照片，你不奇怪？你是猪吗？”
　　里头短暂地沉默了一下，科长缩手缩脚的样子，“那我也不好说回就回。”
　　“她身上事儿多着呢！你等着，这个礼拜让她滚！”
　　科长在抽屉里翻了些什么东西，两人又出去了。
　　我擦了擦眼睛，从地上站起来，背上包，带上门，慢慢地往家走。
　　秋天夜里的风吹在梧桐叶上“飒飒”直响，逼仄着它们往下坠，如此赶尽杀绝。
　　被封了许久的书店门前，居然站着个人在仰望那个破败得几乎坠下得二楼。
　　我走上前，他回头，“冷伊，这么晚？”
　　“有点事。你脸色不太好，怎么来这儿了？”
　　“上午印刷厂被封了，我爹气病了，明早我们就回乡下老家避一避。”他用落寞的语气平静地说，我这才想起，他的老家和我们的几乎在一处，隔了十几里地。
　　“被封了？”我瞠目结舌，“不会？”
　　他点点头，四下看看，空荡荡的街面上一个人都没有。他凑近我，“你哥还在老家附近，我们家管账的还同他招呼过了，你有什么话要带给他吗？”
　　当下想说的太多，却又不是写家书的时候，“你把我现在住的地址给他，他要什么就想办法联系我。”怕他记不住，我掏出纸笔，借着路灯，歪歪扭扭地写下一行地址。
　　“你回去做什么？”我觉得很可惜。
　　他却也不是很郁闷，“我爸就觉得太霸道了，什么理由也不好好给个，说封就封，所以气病了。我嘛，还好，回去整天就两手一踹，东边地里看看，西边人群里站站，就是没什么水灵姑娘好看了。”他依旧那副油嘴滑舌的样子，在学校就这样，我也习惯了。“不过看你们个个做大事，越走越前卫，我怎么倒回乡下老家去了呢。”他嘟囔着。
　　“怎么都一样，过得好就好。”我勉强冲他挑挑嘴角，我家的事情都没有告诉他，我的工作摇摇欲坠也没有告诉他。“你认识什么编辑部，需要译文的吗？”早早听了十有八九要发生的不幸，现在要争分夺秒地准备了。
　　“你缺钱花？”他的头脑一向敏捷，大概遗传他那个开厂的精明父亲。
　　我有点不好意思，“时局不稳，现在挺闲，能攒下些也好。”
　　他想想，又跟我拿了张纸，写下两三个编辑部的地址，“这些都要人译稿的，你找找，你这资质，不成问题。不过——”我的心提了起来，“钱都不太多，挺苦的，你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