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兴隆（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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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树枝头是孩童巴掌大的新叶，嫩绿的叶片遮不住漫天温煦的春光，那和暖的阳光，在地上、墙上映出点点光斑，光斑闪动之处，林荫道下的宣传栏里，一张印刷的彩色海报。
蒋芙雪一身靛蓝学生装，立在西大楼拱门之下，微绿的爬山虎爬过上头砖红的门楣。她占据了三分之二的海报，身后两步，同样学生装玄色半裙的我侧身倚在门框边，大半个身子隐在西大楼深沉的阴影中，只一个侧脸，看得到眼眶、鼻梁与抿着的嘴。
看似再平常不过的校园场景，却又劳烦了西洋画报那个黄老师，从上海赶来，就拍这么一张照片，忙不迭地寄去金陵佳丽的评选委员会，一连两个礼拜，金陵日报上每天僻出一版，就刊终选选手的照片，大大的一张，十四个选手，整整两个礼拜才刊完。
我先在心里笑说，这日报社也是图省事，这般的偷懒，一张照片抵了一版的内容，编辑记者什么的定是整日翘着个二郎腿，在办公室胡侃了，太随意了，怎么对得起读者。却没成想，正因为这大大的，在我眼里只比留白好一点的海报，这两个礼拜日报的销量却是翻了番。许多平时也不看报的人，隔了两天，还要回过头去找一开始的漏掉没买的，像是攒足了十四章海报，就能召唤个美人似的。
一时间，我也有点恍惚，早晨去包子铺买个包子，也能见得自己那半张脸贴在黑洞洞包子铺里墙上；晚上路过透亮的理发室，自己的半个脸又在那白瓷砖墙上张贴着；更过分的，在路边上还见过自己半张脸上踩过鞋印子的，心里叹了叹，却很快被五十块大洋给收买了，是上海一家做化妆品的彩霓轩，看中这十几张照片，要买了去做月份牌和包装，五十块钱当是给我们的模特费儿，对于那躺在地上被踩着的海报，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又过了一个礼拜，居然还有一套化妆品寄了给我，有胭脂、粉饼还有些旁的，我也不大理解用途的，一大包，一看，那包装竟也出自这十四张海报，我拿出来让娘挑，她想也没想，就拿了那个香膏。清新的花香，上头写着适合年轻女孩子用，想想也不适合她，原因还不是因为我的半个侧脸在上头，她一直拿在手里把玩着。
自己坐在房间床上，对着梳妆台这一套化妆品，心里直发愣，这弄堂里小小的氛围也发生了变化。从前是相安无事客客气气的；自从爹在家里一闹，大半的人都知道我们家出了个交际花，就再也没有正正经经能和他们招呼过了，他们总在远处悉悉索索地说着什么，等着你走近了，他们也停了，看着你的脸上有点心虚的却又有点高傲的笑；这几日，有一些笑得谄媚了，另一些却反而把不屑放在了脸上，这微妙的心思也是复杂的。他们的不屑却在我的心里激起一点快意，反倒比原先的心虚让我更加扬眉吐气，能把人激得故作不屑，不屑给你看，就定是有他比不过的地方，于是要用不屑来打击你、鄙视你，然而我只要懂得他掩盖的色厉内荏，我的心却也是站在高位的。
想起年前，程昊霖为了一份西洋画报大为光火，这会儿要是看到了这满幅的日报，不知作何感想？其实我不过是个配角，蒋芙雪才是主角。蒋芙雪这现场都选美，比我一张西洋画报没留名字的照片不知张扬了多少倍，他怎么不冲着她发火？他非但没发火，还笑嘻嘻地给她投了票呢。想到这些，心里闷闷的，平平的一个学生的时候，他不放在眼里，等到我有了丁点机会能不那么平凡的时候，他却变本加厉到需要苦口婆心地劝回正途，似乎真的有多么不堪似的。那他若是再看了这化妆品呢？
伸手拿起一管口红，类似于欧洲的油画质地的包装，那个“美”到特别的财政部长的女儿立在残垣之中，那残垣似乎是圆明园？与我们的学生装不同，一身浓烈的大红旗袍，衩一直要开到腰边，她的脸上却是淡然、甚至是冷漠，吊起的眼似乎能睥睨众生，和旁人不同，这终选，她也没邀什么帮衬的小姐妹。旋出口红，正是和她旗袍一样鲜艳的红，从来没有试过的。
对着镜子，往唇上一点一点抹，直到满嘴的珠光，配上今天淡灰薄呢的旗袍，蓦地想起那张“塞外英媛”，满眼只有嘴唇上一点红，却仿佛惊艳了整个雪原。脑中猛地闪过她的黑纱、被程昊霖横抱在手中、程昊霖袖管中滴落在雪地的点点血迹，和这满嘴的朱红何其相似，我慌忙扯过帕子将口红揩去。
我答应了蒋芙雪帮这个忙，不就是为了这个局面吗？然而此时的心情，却又有点如此时四点的太阳，离沉下去尚远，却仍旧有带点讪讪。
架起古琴，既是要了蒋芙雪给的机会，也是要实实在在帮她办事的，终选，她仍旧要引吭高歌，我这个伴奏定不能出岔子。
指尖才泻下半首曲子，楼下倒又热闹起来。隔着琴音，只觉得是程虹雨欢快难挡的语调，抹住琴弦，却能辨别出还有蒋芙雪问好的柔柔的音调。从二楼探出头去，二人一齐抬头，冲着我招手，“陪我去挑个礼物。”程虹雨这么快就语调轻快了，冷琮已是过去式了，“什么礼物？”“汤小姐生日，邀了我们都要去呢。”我不自觉地拧了拧眉，汤小姐？我和她又没什么交情，她口中的“她们”，大概是指她俩？“请了你们，你们挑就够了。”我也挥挥手。“还有你，她也请了你的。”程虹雨又招了招手，“冷姐姐下来陪我们去一趟吧，我们三人挑个好点的，一起送。”“你别磨蹭了，你出点力，钱都让虹雨出了，这么好的事儿，你还不来。”蒋芙雪“咯咯”直笑，挽着程虹雨的胳膊，这一幕有点扎眼，原来她俩已经这样熟稔了，我倒是更显多余。这一趟实习，好像把我与这里的一切隔了有几年。
作者有话说
第136章 兴隆（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