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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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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倾云宫的日子过的极快,不觉已经半个月过去了,安太妃每日都在房里鲜少与她们讲话,千儿不是个闲人,总是喜欢忙活着打发时间,兰瑾从枕下拿出一封书信,长久的摩挲信纸已经泛黄。是宫外的弟妹托人送进来,义父收养她之后,过了数年又收养了一男一女,均是孤儿,义父身体愈发是差了,私塾也已经开不下去,终日靠买画为生。福伯死后,日子过的更为清苦,恰逢宫中广招侍女,选中的侍女也能获得一笔钱财,兰瑾入宫后,义父的病不过拖了几年,也去了,才收到这封信。
今日是十二月初五,义父亡故一年的忌日。
兰瑾出了倾云宫,找了从前相熟的太监买些冥纸,宫中烧冥纸是大不敬,若叫人告发了是要砍头的大罪,不过谁人无父母,宫中婢女奴仆多有亲人离世却不能为其送终者,就拖几个能出宫的太监会带进宫来以高一倍的价钱卖给他们,如清明,上元等节,均是蔚然成风,上头的主子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儿女尽孝也是常情,故不严查。
谁知道那太监说什么不肯卖,“我这里不是没有,只是本月二十是景月公主与丞相家大公子的结亲之喜,上头已经发话说了,十二月起便不能再给你们冥纸祭品,天家大喜,你这不是徒添了晦气么,叫上头查下来,我这脑袋还要不要了”
兰瑾才明白倾云宫住着无忧,却连宫中发生什么大事都不知晓这可如何是好。
兰瑾软磨硬泡起来:“王公公,兰瑾现服侍倾云宫的太妃,倾云宫位于西边鲜少有人去,太妃也不爱见生人。另加上一位侍女不过才三个人,兰瑾做事小心您是知道的,不如兰瑾以三倍价钱问你买还不行?”
“倾云宫?那地方是够偏的,不过我可先说好,你若是叫人逮住了,可万万不能把我给供出来”
“公公放心,兰瑾自会小心”
听她这么说,那太监才极不情愿的拿出一刀冥纸给她。
“我说王公公,这个月的冥纸您怕是也卖不出多少,放在身边也着实晦气,不如多送些给我?”兰瑾是不是盯着他的袋子张望。
那公公不气反笑道:“就你心眼多,得了,我也没带进来多少,统统给你罢了。”
兰瑾道谢,把银两全部给了他。虽然那些钱叫公公坑了不少,但是也多谢他给了自己一个尽孝的机会。
用过晚膳,伺候了安太妃歇下,千儿习惯早睡早起,兰瑾等到月上中天方才起身,初五的弦月遥挂在天上,墨黑的天空一颗星子都不见,今夜无风无雪,仿佛天地之间唯有她和无尽衷肠的思念。
铜盆里火光摇曳,火星随飞烟漂浮在空中,忽明忽灭,最后燃尽不知踪迹,那样温润如玉的男子,待人接物都是君子之风,最后却仅一把冥纸替他超度,兰瑾遗憾的是,义父养育她十几年,却连面都不曾见过,望他来生一定要能看见,不枉他一颗悯善心,一双琉璃目。
“你在祭奠谁?”兰瑾忽感到身后一股凉气,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安太妃身着素衣黑发,背着光,散着发,是夜出现,犹如鬼魅。
兰瑾连忙磕头“女婢死罪,去年今日奴婢义父亡故,来此地祭奠亡灵。”
“世间最苦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何来死罪?”安太妃淡然道。
说罢她便一同蹲下,若有所思的说:“你到让我想起一位故人,离世有十几年了,我竟从没祭奠过他。”
“能叫太妃念及十几年的,想必是极为亲近的故人了。”兰瑾道。
只见安太妃素手捻起几张冥纸投入火盆里,幽幽的说:“是我的丈夫。”
兰瑾恍若被九天的雷火劈了一般,“您的丈夫,岂不是……岂不是先皇”她的话带着颤抖,“先皇”两字几乎轻如蚊蝇。
火盆里的光亮印在彼此的脸上,安太妃像是想起许久以前遥远而有不真切的往事,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冬日的夜,真真是冰冷如水,待盆里火光一灭,兰瑾就冷的愈发不得了,身旁的安太妃面无表情似一座冰雕,兰瑾执起她的手,想伺候她休息。手上传来的寒意像是深入骨髓一般,世间竟会有如此冰冷之人。
“太妃,时间不早了,兰瑾扶您回去休息。”兰瑾试探的说。
安太妃又回复往日事不关己的的样子,好像兰瑾是在跟别人说话。
安太妃的屋里兰瑾之前都没有去过,都是千儿在照料,千儿总担心兰瑾的腿没有完全恢复,这也不让她做,那也不让她做,弄的兰瑾哭笑不得。
房屋东边座着麒吐玉书四柱床,窗边铜镜置在木质的梳妆台上,西边驾着一座屏风,上面画的不过是上水花鸟鱼虫之类,屏风之后好像挂了几幅画,影影绰绰,瞧不真切。屋里桌上点着一盏豆灯,香炉里燃着苏合香,窗前安放着火炉,木炭已是燃烧殆尽,不过屋里依旧是温暖如初,兰瑾深深吸了一口气,“是徽墨”。
徽墨是以松烟、桐油烟、漆烟、胶为主要原料制成的一种墨。经点烟、和料、压磨、晾干、挫边、描金、装盒等工序精制而成,成品具有色泽黑润、坚而有光、入纸不晕、舔笔不胶、经久不褪、馨香浓郁,多为皇家贡品。
想来安太妃虽偏居一隅,但是吃穿用度皆与其他妃嫔无异,可见她并不似外界传言一般多受冷遇。
“你懂得到不少”安太妃侧目而视兰瑾。
兰瑾欠了欠身道“奴婢义父善水墨画,也多用徽墨,不过后来日子越发穷苦,用不起徽墨义父便该用松烟墨,不过义父常说,松烟墨乌黑但无光泽,画里的神采总是差了几分。义父年轻时盲眼作画,年老之后便大不如前了。”
安太妃感叹道:“眼盲者心明,你义父是真才子。”
“义父说,做自己想做的事就是便是对得起这一生蹉跎,前半生的日子大都忘了,后半世只想做个教书匠,育人育己。”兰瑾微笑着说。
安太妃默然点头赞同,“夜深了,你把这香炉拿到屏风后面去,我闻着心里堵得慌。”
那苏合香辛香气烈,有开窍醒神之效,且长于温通,辟秽,故宜治面青、身凉、苔白、脉迟之寒闭神昏,但性燥气窜,阴虚多火人禁用。
“兰瑾明日拿了别的香燃给您闻闻”
“不必了,我年轻时就用这香,其他的闻不惯。”
兰瑾拿了香炉便往屏风处轻声走过去,窗户上透着白亮亮光,月色似被笼了一层薄薄的棉絮,朦胧的照在屏风后面的一副画上。
“咣”的一声。兰瑾手上的香炉已经滚到桌边,满满的香灰洒在兰瑾的绢鞋上,她却丝毫不在意,目光只是停留在那画上,男子作画,女子弹琴。一列字清明可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霎时间,往事如同天上的雪,一下子涌到她的眼前。
“易先生,你这幅画我出十金,你将它卖给我如何?”城北的王员外向来是附庸风雅之人,听说这里有盲人作画极好,果然是笔酣墨饱,入木三分。
那时已经收养了两个弟妹,家境贫寒,十金于他们而言简直是雪中送炭你。义父却神色淡然道:“王员外,这幅画我们不卖,您可以看看其他的。”
那王员外一声冷嘲:“我瞧你是为私塾先生便叫你一声易先生,纵是名师大家十金也是绰绰有余了,你其他的画作虽也栩栩如生,却没有这幅神髓,你若执意不肯卖,我王某人也不强求,告辞了。”
兰瑾送王员外出门,走到他门口还啐了一声“不过是个瞎子,还当自己是顾恺之吴道子么。”兰瑾也只能暗自气急。
之后义父对他们三人说,这画是万万不能卖的,眼睛虽看不见,终究留个念想也是好的。
那女子垂头弹琴,面容看不清楚,身着罗衣,青丝及腰;男子作画,画的是女子大约是抚琴。当真是伉俪画,风流骨。
不用说也知道,那面若冠玉的男子正是他们的义父。那女子呢……
兰瑾手上狠狠的一紧,“你见过这幅画?你见过对不对?”安太妃长长的指甲几乎扣到兰瑾的皮肤里,她的眼里,竟是泪。
“奴,奴婢义父也有这样一幅画。”兰瑾怯生生的说,生怕安太妃又做出什么举动来。
“你义父叫什么名字?”
“女婢在义父身边多年都不知义父姓名,只是大家都叫他易先生。”
安太妃松开了兰瑾的手,姓易,是他,是他,原来他没死。
“顾昶,顾昶,你骗我,你竟然骗我。”安太妃似发了狂,对着寂静的深宫呐喊,好像要把自己掏透了般撕心裂肺,好在倾云宫离最近的宫殿都隔了两条路,否则明日宫人又要议论。
兰瑾亦是不顾宫规,捂住太妃的嘴,赶忙说道:“许是奴婢看错了,奴婢觉着这幅画与义父的那副的确是有些不一样。”兰瑾看安太妃不再喊叫,继续说道:“奴婢看那男子与题字临摹的倒是如出一辙,那女子画的不太像,有些僵硬,不似灵动。”
“世间自是没有一幅画如你义父的一模一样,这幅画我画了十几年不过形似,却不及神似。”安太妃终于出口
“奴婢瞧着有些地方是极像的,简直像是同一人的手笔”
安太妃苦笑一声道:“的确是同一人的手笔,当初我与他互画彼此,画他的人是我,题字的人也是我,只是我依旧记得当日的他,却记不得那日的我,着实可悲可叹。”
画上的人原来是她,义父心心念念的必然也是她。
桃花雨,素人影;提笔画,荏苒时。
一个深情不悔,一个痴情不负,所有的往事如尘封已久的苍老的大门,不经意的一推过往云烟都扑面而来,霎时间,尘满面,鬓如霜。往事如梦,前尘随风,原来的温柔缱绻都化作遥遥无期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