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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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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执着我的手,笑得灿烂。即便是在梦里,也少有这样的欢愉。
醒来后,我才想起了这么个人。
他,是我的总角之交。算不得上是发小,因他七岁那年幼儿园毕业就举家迁去了S城,两人没再有太多联系。在那以前,我俩是最好的朋友,成天胶一块儿玩。那时候还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意识,也许我也本来就喜欢同男孩子玩,他也本喜欢同女孩子玩。两家大人都知道,也不恼,很乐于静观其成。
读中班那年,一日我跑回家,大肆宣言:我喜欢我们班的赵家俊!
因为我时常把班里的情况给家里人说,因此家人都很认识几个班上的孩子。这赵家俊就是其中一个有名的主儿。
幼儿园那时,我们班作为实验班,学习珠心算。我虽算得上是班里的一把好手,却还不是第一好手,充其量是第二好手。而第一好手,便是那赵同学。小时候喜欢男生的理由很简单,谁成绩好就喜欢谁。幼儿园那时还不讲成绩,于是就谁珠心算打得好就喜欢谁。因此赵家俊就成了我小小的心中男神一般的存在。
家人听后无不雷倒。
因为我外婆每天放学都去学校接我,而且倘若学校五点半放学,她老人家定五点不到就会在教室门口候着,因此把班里的情况摸得挺清楚。譬如哪个同学是个胖子且胖成个什么样,哪个同学脸上长了痣且长得多大,她大概都知道。
因此她老人家听后最是痛心疾首。
“那个赵家俊?!就是那个脸黄黄瘦瘦眼睛小的赵家俊?”
“嗯!”我心里很高兴,想着原来外婆也留意了这个人。
“哎呀好丑!怎么就喜欢上他!”外婆大抚掌。
我一听,心里就不高兴了。
“怎么就丑了?!我就喜欢他那样的!”那时候还小,说话没个廉耻。
家里人轰得就笑了。
“我看阿彦就很好!你们又一起玩,怎么不喜欢他?”小姨打趣。
阿彦说的就是我那位总角。
我扁嘴,也说不出为什么天天一块儿玩,就是没喜欢上他的缘由。但却对家人这般看轻我心中的良缘,很是恨恨。
“哼!阿彦有什么好?!才不喜欢他嘞。”
“人家可长得漂亮嘞……”外婆笑着接口。
这倒是实话。阿彦一张皮囊,端的是肤如凝脂,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便是一个女孩子,也要说他漂亮。
他的奶奶是戏曲旦角演员,他从小没少受熏陶。我俩放学后经常去他爸爸任职的电影院后花园玩。在园里的亭台假山间,他给我讲一个个像天女散花、七仙女这样的戏本。虽然现在想起来才知道尽是胡扯,但那时并不晓得,只赞同他口中的仙女姐姐们的确漂亮又美好,于是两人就照着这口头的戏本演。他的戏本里少有男人,尽是美女子。我俩演练也从来不是我做美女,他当英雄。譬如像七仙女这样的戏本,他定是大仙女。因戏本子是他的,我也没什么异议,只说“那我就做二仙女吧!”
“不,你做七仙女。”
“啊?为什么?”我脸上不解,心里却想:这厮也忒小气了!只肯给我个最小的名头!
“七仙女最漂亮了!”他看着我笑得眼睛晶晶亮。
那时他很厚道。
我听了眉花眼笑。
一次去他奶奶家找他玩,大人们在客厅喝茶聊天,他把我领进隔壁的一间房里。我走进房间一看,墙上挂着的是一些旧照片,相上是盛装打扮的青衣女子,看面容依稀认得是他奶奶。房里摆着几个柜子,戏服首饰收拾得满满当当。我当下就看得花了眼。他翻出一个铁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张相片给我看。上面是一个扮好了的青衣:着了及地衫子,顶了高髻假发;右手从袖中探出,食指微露;左手扶着右手垂下的水袖,身子微倾;妆容精致。无论眉眼、身段,皆透出一股出水芙蓉的清爽并一丝媚态。我看得痴了,知道相上是他。他很是得意。待我反应过来,就有些不乐意了:一个男孩子,漂亮成这样,居然比我还漂亮!气,很气!
他是个很敏感的人,就觉察到了我的不快。执起我的手笑说“我们现在也可以扮起来,也很漂亮的!”
我眼中顿时精光大作。
他翻箱倒柜,把他奶奶的家当都倒腾了出来。我一看,又花了眼:满桌子堆着的是项链耳环这些环佩珠玉。尽管是道具,但也以比小孩玩的什么洋娃娃高级上了不止千倍万倍。
他当下就拣了一串项链往我脖子上带,又在耳环中挑拣。因我没打耳洞,他只找夹取式的耳环。我扒拉着一堆宝贝,才知道了原来耳环有纽扣一般的,也有串状长条的;有钉在耳上的,也有只夹着耳垂的……他已找好了一个:精致显眼又不浮夸,递给我。怕我不会戴,又帮我戴上。我看着镜中的自己珠光宝气,十分得意,就要跑出去在爹妈面前显摆一番。
“唉不急!”他拉住我。也给自己挑了一副耳环,夹好。再般出一套家当,胭脂、散粉、口红一应俱全,仔细在我脸上操办起来。
我是什么都不懂,由着他来。
他时而停下来问我:这样画的好不好?我都是点着头笑。
两个小娃娃在房里捣鼓来捣鼓去,不时的嬉笑声传到大人们的耳朵里。“两个小朋友在房里干什么呀这么好笑?”他妈妈在门外问。
“等一会儿你们就知道啦!”他答。
说罢两人相视嘻嘻而笑。
最后我们跑到大人跟前着意一通显摆,可把大人们乐了。时至今日我已不记得那时我的装扮,但他给我拣首饰时切切的神态,照相上他的眉眼,却一直没能忘记。
“哼!”我心下不服。
一是气家人竟敢说我喜欢的赵家俊丑,二是气阿彦确实漂亮,比我还漂亮!小时候对长得俊秀的男孩子没什么好感,这下更是把气都往阿彦身上撒了。
“人家又聪明……”外婆接着道。
的确,如果班上珠心算我算得是二把手,阿彦绝对是第三把手。他一向伶俐,就是优柔寡断了些。曾经老师点他起来回答问题,他报了答案,老师问“你确定吗?”他犹豫着否定了自己的答案,却老半天又答不上一个新的来。
“其实你的答案是对的。怎么我一问就变了呢?要相信自己是对的!”那时老师说。
但我也无法否认他是聪明。我只是靠着点小聪明,加之家里长辈教的严,才有这点出息。而阿彦,确是真正的伶俐。
“哼。”我恹恹。
“又懂事乖巧……”外婆还道。
没错了,他是不像一般男孩子一般调皮捣蛋。别的男孩子打架时,他却是和我玩在一起的。每次我外婆来接我,也顺带接了他。有时他妈妈也来了,就一起回家。有时他妈妈下班来的晚了,就直接去电影院后花园接他。他总和我呆一块儿。就算大人们在没完没了地谈天,他也不燥,只在一旁和我静静地拨拉花草,偶尔调笑几句。和他这文文静静的人在一起,反而衬得我调皮捣蛋,没个正形起来。
没等外婆罗列完,我就已无话可说。是啊,他这么好,可我就是不喜欢他。
而他的想法却似乎与我的很不相同。
那日我俩依旧在园子里玩。大人准备回家了,他妈妈和我外婆却在分别时仍难舍难分地唠着说不尽的家常。我和他便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等着。
我俩拨弄了一会儿地上的草,他突然抬眼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形容。
我便示意他有话快说。
他吞吞吐吐,憋了好半天,结果说了句还挺不短的话,听完的我差点没呆掉。
他说:“十三,我中意你!我……我想长大以后娶你做老婆。”说完颔首微抬的一双杏眼期盼得要命也似地盯着我。
这话憋了他老半天,由他脆脆的声音说出来却听得很清楚,清楚得连在一旁聊得天昏地暗的两位大人都听见了。
她俩笑。
“好啊,我也中意十三做我的儿媳妇。”阿彦妈妈看着我笑。
我外婆在一旁,当然也是眉花眼笑。
我的脸蹭一下就红了。不方便在大人面前发作,就把他远远扯到一旁,很是愤恨地盯着他,盯得他脸红扑扑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其实听了他的话,我是开心的。虽是骄傲跋扈藏着掖着的开心,但的的确确是开心。
我脸上却不表现,摆出一副颇老成的神态来。“你九几年的?”
他被我这么一问很是不解,但还是老老实实答“九四。”
我微一点头。“几月?”
他一双杏目盯着我,迷茫,却亮晶晶。“九月。”
我一听脸上就炸起来了“九月?!我可是六月的!”我在他跟前撑起一副大姐姿态,“你小我三个月却还想娶我?!”我满脸鄙夷。
他听了,亮晶晶的眼眸顿时就暗下去。大概也没想想“凭什么小三个月就不能娶你”这个问题,耷拉着脑袋,眼中包着泪,扁着嘴,就很伤心。
我得了他这一形容却是很得意,越发骄傲高兴起来。那晚分手,他妈妈不晓得为何方才还神采飞扬的儿子,这会儿却做这丧气样。我外婆见了我一脸得意神情,也没教训我得了别人的表白却没一副娇羞的淑女样。
时间依旧流去,就好像没发生过这件事。当时大概两人也别扭过几天的,不过我已忘记了,只记得两人还依旧一块儿玩。
原本以为永永远远会玩在一块儿的两个同伴,没曾想也有要分开的一天。
幼儿园还没毕业那年,他就跟我说了他们家要搬走这事。也不记得当时我是什么反应了,无外乎是心里难受的吧。
他又邀我在他离开的前一天去他奶奶家玩,我答应下来。
有些事情就算现在想起来,也搞不明白。约好去他奶奶家的那天,我呆在房间里,一个人对着台小电视,看着本港台翡翠台播的动画片。那时还小,还看不明白那些颇为露骨的日本动画,然而我坐那儿静静地看。播广告或是演完了,就换台,换到点播台。那时有点播台。老有人点播神奇宝贝啊数码暴龙啊这些的动画片,我很爱看。那天机子里播着的尽都是些看过了的片集,然而我坐那儿看,静静地看。有些集播了,过了个把钟又播一次,我还坐那儿看,静静地看。
不记得是谁挑帘进房间来看了我一眼,问,不是要去阿彦奶奶家的吗?怎么还坐这儿。我支支吾吾搪塞过去。
我就坐那儿,也不知中午有没有吃饭。我想那时在家里是不可能让我不吃饭的,我大概是吃了,只是现今不记得了。我就好像一直呆在房间里,坐在电视机前,静静地看。
后来又有人提点我“不去也打个电话呀!”
我嗯哦着,想过起身,想过在电话中要怎样讲,在脑中演练过,却终于没有去做。
我从早上早早起来,一直守着电视,看到晚上太阳落下。没有电话打来找我,我也没有动身去他家。后来看得天黑了,我就起身吃饭去了。
于是我再没见过阿彦。
现在想来依旧是不通。两个那么好的朋友,音信怎么说断就断了呢?他去了S城,我没他家里的新号码,但他却有我的,但并不打来。他爷爷奶奶还在M城,我外公外婆等一家子人都认识他们,买菜散步难免会遇到,却也从来没有要过他的联系方式。我很诧异。我不提,家里的长辈却也不提。他是我玩的这么好的一个伙伴,从那时起,世上却好似从来就没有过这个人。
后来,我小学一年级随爸妈搬去了G城。不知怎么的,我大约上小学三年级时,一次回得家来,爸妈告诉我他们去了S城的他家。说是联系上了他爸爸,刚好也没什么事,就去拜访一下。妈妈说阿彦知道他们要去他家,很是兴奋,到头来发现我却并没有跟过去,还一个人躲在房里伤心。爸爸说,阿彦的爷爷还说起来,当年明明约了我去他家玩,怎么我没去,也没给他们打电话。阿彦爷爷一直絮絮叨叨说这个事。
我听了低头没说话。
妈妈又说,阿彦在S城学习很辛苦,听说每晚都要做作业做到十二点。小学四年级前我都是八点半睡觉,四年级后才渐渐挪到九点半。想着十二点了还在灯下拿着笔写作业的阿彦,我心里不太好受。爸妈略略地讲了讲阿彦他们家现在在S城的景况,也没再多说。我却在心里想象着阿彦在S城的身影,想了好几天。
然而两家自此也没再联系。
后来上初中了,暑假回家乡,依旧住在外婆家。外婆不知怎么的拉着我说“那日在市场见到阿彦奶奶了,说起你和阿彦呢!听说阿彦现在都长到一米七了呢……”我听着,脑子有点神游。从那时起,偶尔想起阿彦的身影,却已是高大了许多。
再后来,大约是高中。一次打开电脑,没来由地就在搜索栏打上了他的名字。看着条条网页,一堆闲杂人等。也偶有一两条相关的,是他所在中学的贴吧。我看见一条有他名字的帖子,点进去看,说的是他与年级另一个男生是断袖的事情。我没太停留,关了继续翻看其他网页。又找到了一个他在一个很小众的潮人网站上开的博客。他放了一些照片,尽是一些灯光昏暗,无论角度、取景都很古怪的照片。传递的情感我看不懂。
那时我愣愣地看着电脑,想,“难不成真成了个Gay?”自己为这个想法呆了一呆,遂转念又想“不应该,他小时候还向我告了白的……”神思一下就回去好远,再回来时心里头却有些惴惴。因想起了那时他低下头去眼里的难过。“该不会被我打击得太过,竟变了性向……”我很受惊吓。
一次坐饭桌上,我想着自己也高中了,就问爸爸妈妈,要他们去把阿彦的联系方式要来。爸妈有过那么一丝惊讶,但也没说什么,很容易就联系到了阿彦爸爸,知道了阿彦学了一种什么剧的表演,表现挺不错,被S城的一个挺好的公立高中以特长生录取,还要来了阿彦的手机号码。
我脸上不动声色,酝酿了一会儿,第二天发了短信给他。
“彦彦!”第一条短信。发完我自己先抖了抖。小时两人玩得虽好,也没这么叫过他。想来今时的我真是已越发胆肥且臭不要脸。
“嗯你是?”他的回复。
“我是十三!还记得我不?”收到他的回复,我的心雀跃得简直想让我一蹦蹦到天花板上。
“嗯。”他回。娇娇的,带点奶气的声音,我看短信时仿佛能听到。后来一想不对,他已经长大了,长大了的他该是有什么声音呢?我很好奇,但却死撑着没给他打电话。他也没有。两人就发着短信,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虽然多半是我一页短信编辑完,他淡淡地回复几句。但得了他的回复,我却是欢喜。
后来,却不知为什么没有后来了。
再后来,已经是我读大学的时候了。我被NU录取,全家人一起去云南旅游。在景区,爸爸接到了阿彦爸爸的电话,无非是一些寒暄,告诉爸爸阿彦录到了美学院,学服装设计。两校都在Y城呢!我想,却没敢再多想。
后来大家玩微信了,我也加了他。时常看到他发的朋友圈。其实他发的朋友圈不多,只不过我自去翻了他的相册来看,是以每一条都知道。他会发些跟着设计师学习的照片和心得,时而发发自己的作品并一些灵感。他换了几次头像,多是自己的自拍。布镜、色彩依旧晦涩,但我却知道了现今的他长什么样子了。阿彦已经不是从前的阿彦。现今的阿彦已不貌若娇娥,倒是骨节铮铮,长成了一个带点忧郁却颇硬朗的大男孩儿模样。
心里一时恍惚,觉得阿彦本应该还是记忆里那个清秀模样。
梦醒,我才又想起了这么个人。
好久没有关注,最近他又怎么样了呢?我躺在床上,一时不能想其他事。于是摸起手机,翻开他的主页,却愣住了。他的相册已是空白一片。想来并不是空白,只不过是不再对我显示罢了。
我躺在床上,不知道自己眼往哪里瞧着,手往哪里放着,却清楚心里是闷闷的。
滚了半日,我还是拿起手机。
“彦彦,在吗?”给他发了一条微信。
他没有回复,一直一直,没有回复。
中午,我下楼去吃了饭,始终恹恹。
回的来时,又忍不住,老着张脸,微信他:怎么不理我(哭)
午觉睡醒,看到了他的回复,“啊?没有,我刚好在外面。”
我心里顿时就很雀跃,想着找他总不能没个理由,便问“你现在有空吗?有事问你。”
没两下,他回:你就现在说吧。
一句话,看得我却心里不大痛快,一腔热血也被浇灭。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不知怎么的我说“不知小时候没去你家那件事,你还记不记恨我”
末了,觉着不妥,又补一句“啊哈要是你忘了就算了。”
老半天,“哪一件?”他回。
我的心拔凉拔凉。
“呃……就是那年你去S城前邀我去你奶奶家玩,我却没去那次”
“搞得我至今还挺内疚”
半天,“我还真忘了”他回。
我看完,放下手机仰头笑了笑。气息往顶上走,心里却有东西往底下流。
“啊这样!没事,忘了就算了。”我还得收场,“虽然很少联系,以后还是好朋友哈~O(∩_∩)O~”明明想着赶紧仓皇而逃,早已语无伦次,却不知为何恁地多话说。一字一顿打完发过去,看到他回“嗯呵呵”。
我把头枕好,喉头有点涩,心里却一团糊糊没了知觉。
这感觉……不禁唏嘘。
那时正看金秀贤的老剧《来自星星的你》,里面有个叫福子的女人,很不起眼的一个角色。她自都敏俊来找她借漫画书时就喜欢上了他,日日思念着他,回忆着为数不多在一起的时光中的点点滴滴,为他一只只地折纸鹤,想着哪天相遇时能送给他。后来在一条林荫道上她与他终于相遇。她捧着一罐子纸鹤,拦下他,都敏俊只说了句“不买”就骑车潇洒地走得无影无踪,至始至终连福子是谁都没有认出来。我当下就笑了,笑得没心没肺。笑着笑着就难受起来。那时我才明白,什么叫做“一个人的回忆”。
我还记得与你在一起做的每一件傻事:一同撅起的硕大的草根,你惊呼是“人参”;一起在吃净了的芒果核上蘸了颜料作画……切切没忘以至入梦。而你,不小心想起我时,怕也只道为一个幼儿园的同学吧?
“一个人的回忆”说的大概也是我这样的故事。
我还在回忆里等你,而你却早已离去。这又有什么可奈何呢?伤心过了,终究我只能自己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