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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段潇鸣番外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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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帝二十八年三月初八,不知道是不是天公也是看人脸色变天色的,总之,这日,天气晴暖,阳光普照,当朝太尉袁昊渊府上办喜事,袁家两位公子同日娶亲。
下朝的时候,百官都围在郑袁两位大人身边,不住地口称恭喜,我站在人群外围,挤都挤不进去,父亲站在人群内,挤也挤不出来,我们父子,遥望各自苦笑了一下。
两府都给我们父子下了请柬,父亲思虑再三,最终还是以军务在身为由,推辞了,只让我独自去袁府赴宴,毕竟,我与袁泠傲同在中书省俸职,父亲的身份敏感,不宜出席,而如果父子都不出席,便太过了。
我小时候在家乡,凡是有人家办喜事,那男女老少都欢欢喜喜,因为办喜事的主家会宰一头猪,全村的人,都能吃上一块肉,那时候,三岁的我对母亲说,真希望村里天天有人家办喜事,那样盎儿和娘亲便天天可以吃到肉了。
我还记得,当时母亲极其慈爱地笑笑,说我傻,然后,把她的那块肉,也夹给了我。
如今,时隔多年,虽然,也算山珍海味尝遍,却觉得珍馐百味,始终及不上当日在村中吃的那一小块红烧肉滋味来得好。
袁家下聘的那日,闻风而来围观的百姓把仁安大街堵得水泄不通,无奈,我只得下马,站在人群里。两百一十二抬聘礼,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各式的玲珑珍玩,穷奢之度,令人叹为观止,虽然到了京城之后也见识到这些公卿人家的豪奢,但是这样的大手笔,还是使我被深深地震惊到了。
原以为袁家聘礼,已是出手不凡,没想到郑家以三千两打赏银,愣是让围观的百姓爆出一浪又是一浪的惊呼声,军中的普通士卒,一年的饷银也不过区区六两银子,普通人的一条命还不如郑家给抬聘礼的下人打赏钱……
十里红妆,绵延了半个皇城,我今日,才算见识到何为真正的权势之家。
围观人群里,有人道:怕也只有这样的两家门第,才能般配了……
我心中一黯,一种不知名的情绪侵袭上来。
除夕之后,我才知道,原来,那个女子,袁家的唯一女儿,名唤袁泠霜,本是极为清冷的名字,倒不像她这个人,看着她,总让人觉得暖融融的。
除夕之后,我才知道,原来,那个女子,袁家的唯一女儿,是皇族之外,年纪最小的封君,她的食邑,是我一年俸禄的百倍。
除夕之后,我才知道,原来,那个女子,袁家的唯一女儿,在蹒跚学步之时,便差点被皇家聘为太子妃,但被太尉大人拒绝了。
除夕之后,我才知道,原来,那个女子,袁家的唯一女儿,身边围满了仰慕追求之人,比如,齐王的王子,那个冠盖满京华,无数女子心中倾慕的顾皓熵,比如郑家的小儿子,那个百姓口中与她门当户对的青梅竹马。
除夕之后,我才知道,原来,那个女子,袁家的唯一女儿,她的叔父就是天下剑宗第一的袁昊天,一柄青霜剑,九州名器,不过是她小时候,用来逗笑的一件玩具……
太多太多,从那个她说仰慕我的除夕,我,竟不自觉地,知道了如此多关于她的传闻和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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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从母亲去世之后,我的心,就像是塞外,秋草上结的霜,这么多年,无人在意,无人问询。我总对自己说,身为男儿,人生本就热血苍凉,粗狂而忧伤,何必非要执着地去探究,那些千结百绕情感,正如一个人,悄悄地来,悄悄地走,静守在月下,无需在意有谁知道。
但是,她就如那一道绚烂的烟花,盛开在我寂寥的天空,在黑夜里的一目了然,让我无法去忽视。正如此刻,袁府的主家席上,她高雅端坐,巧笑倩兮,顾盼之间,恍若生辉。她与魏国公家的小姐谈笑两句,娇俏地偏过头来,放目席上,我猝不及防,来不及望着她的目光,但是,她与我视线一触,便立刻闪开了,目之所及,她的视线停留的位置,是齐王七王子,顾皓熵。我终于明白,世间有一种思绪,无法用言语形容,原来,我对于她,不过是一道一道昏黄的记忆……想来,如她们这些权贵小姐,怎么看得上寒门之子,那日除夕宫宴,鹳雀台前,是戏耍还是阴谋,我已无心计较……
我自顾自地饮酒用菜,与周遭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寒暄谈笑,一遍一遍在心底告诉自己,本非属于我守候的执着,何必在意。
平日我的酒量是很好的,只不知为何,今天喝的并不算很多,但是已经微醺有了醉意,父亲常告诫我,酒醉误事,特别是我们行军打仗之人,更是要时刻保持头脑清醒。我询问管家哪里可以休息一下,管家很礼貌地告诉我几位大人正在花厅叙茶,我一听便头痛,本是想清静一下,不想再重复无休止的客套和寒暄,便问还有没有别的地方,管家看了看我,到底是久经事故之人,立刻脸上堆笑,道:府中花园尚算精致清静,大人亦可移步那里。我道了句谢,便循着管家所指,往袁府花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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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庆幸,袁府花园的角落,栽的这一丛青竹,很庆幸,这一丛青竹里,还妆点了这几方高低错落的太湖石,更庆幸这太湖石衬着修长茂密的竹子,正好将我的身形隐去……
我看着他们四人,站在那池塘边,锦衣华服,贵气天成。
那个紫袍金冠的男子,正是她方才在席间寻觅的身影——顾皓熵。
我的心很平静,是的,真的很平静,就像昔年,在关外,每一次的劫后余生,我总是一个人,站在高原上,吹着风,执着地,望着自己的影子……
我想就此离去,可是,她却忽然扶了她兄长,朝我走来,我立刻收回踏出去的一脚,往后一退,将自己隐蔽起来。
其实,我看得出来,袁泠傲并不需要搀扶,虽然他看上去确实喝得有些多了,但是,那犀利如鹰隼一般的目光是骗不了人的,那是只有时刻都保持着清醒的头脑警醒自己,才会有的锐利。
我看着她搀扶着脚步有些虚浮的袁泠傲越走越近,她们兄妹在交谈着什么,但是声音很低,我并不听得真切,直到,她们走到近前,我才听清她笑着对袁泠傲说道:“那又如何?难道,我不想当郑家媳妇,就很想当齐王妃?”
她颇带几分少女的淘气,看着她二哥,而袁泠傲则眉头一皱,看着她不语。
常听那些喜欢出入风月场所的同僚们戏谑,说,美人一笑,闭月羞月,可是为何,隔着咫尺之距,我却觉得,她这一笑,浮华落尽。
“二哥关心我,我知道的,皓熵哥哥虽是谪仙一般的人物,却并不是妹妹心中倾慕之人……”她这样说道。
“你心中……已有倾慕之人了?”袁泠傲那样问她。
“是的,妹妹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人,他,是我此生认定了的良人。他之于我,碧落黄泉,无人可以相较。”一抹淡淡痴痴的笑缓缓地绽开在她的唇边,悄然而逝。
经年之后,早已夫妻多年,她依在我怀里,问我是何时爱上的她,那样执拗,恍若一个还未及笄的女孩子,我紧紧地搂着她,始终不肯回答,因为,我并不想让她知晓,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袁府的花园里,我无意中偷听到的这番话,不想让她知晓我心上那一片寒霜,从那时开始,一点一点,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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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我的生活平静如流水一般,上朝、下朝、吃饭、睡觉。一直到冬天,宫里太子妃病逝,我才又一次听到关于她的消息。
朝里朝外都在疯传,说,她是惠帝和皇后择定的太子继妃人选。虽然,还没有正式公布,但是我也觉得惠帝极有可能这么做。因为,当袁郑两家这样高调地结为姻亲之后,以惠帝如今的王权,已不足以抗衡,面对岌岌可危的帝位,选袁氏女入宫为皇家儿媳妇,无疑是平衡朝局、破坏郑袁同盟最直接的办法,可能,这个办法也是隐患多多,未必是最好的,但是,对于今日之惠帝,这个办法无疑是最快最有效的,如坐针毡的他,显然已经顾不得将来,先解决目前的困局为上。
小雪那日,父亲把我叫到书房,告诉我,今日皇后在鹳雀台赐宴,宴请几位适龄的公卿小姐,最醒目的一点是,在宴席上,皇后独独问了袁氏女年龄,如此,几个月来众说纷纭的太子继妃人选,已毋庸置疑。
不知为何,我的脑中,忽然浮现袁府娶亲之日,她对袁泠傲说的那番话,仿佛,她双唇翕合,微微颤动,就在眼前。
父亲问我,有何看法。
窗外,雪光映着月光,那一排光秃秃的枝干,投下交错斑驳的影在我身上。
不过是众人意料之中的事情,我这样回答他。
我们父子,俱是无声。
有轻微的簌簌声传来,我知道,外面又开始下雪了。
“你见过袁家那女儿了吧?”良久之后,我父亲忽然这样问我。
“见过。”我答道。
“觉得如何?”父亲问这话的时候,语调里似乎藏着一丝戏谑。
“……”我抬起眼看着他,不明白他所指。
我看到父亲并没有回应我问询的目光,而是越过我,举目望向窗外:“若,为父,要你娶袁氏女为妻,你待如何?”
月光映在父亲严肃的侧脸上,衬得他下颚的胡须微微有些发白,大雪无声,在月下,肆意纷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