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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断情 ...

  •   那一日封寄傲过得如同做梦一般,被大雨浇得透彻却仍在傻笑,回客栈时脚步亦在飘。

      比起他,封家兄弟的脸色倒是各不相同,幸灾乐祸的占了多数。这也是常情,一个事事压你一头的人终于犯了错,哪怕这是你血浓于水的兄弟,你也是高兴的,自古并非君王家才无亲情。偶有几个真正好意劝他莫要再接近绯衣,却分毫没被他听进去。

      纸难包火,何况封寄傲未曾想过隐瞒,绯衣更是一句话也不会多作解释。于是流言便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到了千里之外的封家堡。

      自己最有出息的儿子爱上了一个男人,这男人偏生还是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的溟水阁魔头,老堡主盛怒之下,与封寄傲断绝了父子关系。被净身出户的封家三少爷有些难过,却在看见绯衣时立即收起了所有颓废,眼睛一弯,笑得灿烂。

      绯衣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半晌,淡淡道:“你的笛子呢?”

      封寄傲的脸上浮出几分尴尬,本想打个糊涂账将这一页揭过去,却见对方目光紧盯着自己不好说假,只得老实说:“当了……我已经找到了生计活干,改日就把它赎回来。”

      慢悠悠地掏出一把雕纹精致的紫竹笛,绯衣眼角微微上挑,莞尔一笑:“改日赎回来?”

      我想他的本意是欲捉弄一下封寄傲,顺便看看他的反应能多有趣。可他捉弄的对象着实没有领悟力,呆呆地看了绯衣那一张脸许久,愣是完全没注意到他手里的笛子,好一会儿,诚恳地偏题道:“你应该多笑笑,比板着脸的时候要好看多了。”

      这下轮到绯衣尴尬,细长的凤眼显出些似怒非怒的眸色。

      其实美人怎么做都是好看的,绯衣笑起来固然倾城,冷冰冰的模样也是颇具一番风姿。封寄傲会觉得笑起来比较好看是带了不少主观意识,毕竟很少有人会希望看自己喜欢的人一天到晚哭,当然除了某些特殊癖好者。但至少他这么说了以后,绯衣确实有意无意间笑得比往常多了不少。

      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我见到他时他已是个毫不吝啬笑容的人。只是那笑容与彼时相比,假意掩过真心,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不是真的想笑。

      我们都说戏本来源于生活,那些故事里描绘的正派与魔头之间的爱情故事总是很少拥有美好的团圆结局。大家都懂一个人背负得太多,就两个人一起扛的道理。可总有些事情即便两个人一起也显得无能为力。

      绯衣从没对封寄傲说让他随他去溟水阁,封寄傲也不曾想过要带绯衣回封家堡见他父亲兄弟。

      得过一日且一日,今朝有酒今朝醉。拥有未来的年轻人往往不会思虑太多,不像黄沙没头的垂暮之人总是瞻前顾后。可年轻人还有漫长的路要走,而迟暮人却已没什么前后还需思索,如此看来,倘若彼此换一下,才算得上真正的通透。可人总是无法避免地要走一些错路。对于凡人来说,一生再长不过百年,饮下忘川水便将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是非对错显然也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重要。这些错路,或许才是最必不可少的。

      封寄傲和绯衣大约没我想得那么复杂,还因他们是局中人,有些东西始终无法看破。

      两月光景一晃而过,旭日升时,袅袅青烟透着溪树茶花。

      那两个月虽平安,却也不算清净,总有各种因身份而引来的麻烦找到他们,躲也躲不掉。几番斟酌之后,想如寻常百姓一般过日子的两个人去密林重山之间搭了一间简易的茅草屋。古朝近代皆常有许多不得志的文人骚客隐居于山林,绯衣与封寄傲没什么高雅情操,更不是治国平天下待贤名君主三顾茅庐的隐士。可天地之大,总该有一处地方容得下他们。那小屋便是。屋里东西摆设也不多,除却一些生活用品外,统共不过一把宝剑,一对璧人。

      住进去的时候,封寄傲对绯衣说:“委屈你了。”

      绯衣摇摇头,认真道:“我同你一样都是男子,哪需那么讲究。这里也是我住过的最好的地方,何谈委屈?”

      当夜,他们对着天地发过誓,绯衣仍是一身红,素喜白衣的封寄傲也换上了同他一样的颜色。无人观赏的仪式礼节做得一分不差,只跳过了拜高堂那一段。虽然他们都很清楚这世上没人会承认他们的爱情,更不会有哪位不开眼的神仙来庇佑他们,可已经十分心满意足。

      床帐内春色撩人,低哑呻吟隐隐作响。山谷间漫山遍野的红花开得繁盛,夜空星子不若怀中人的眼眸明亮。

      封寄傲看着云雨后还未干透的白痕和鲜血,有些懊恼:“是我做得不管不顾了些。”

      绯衣累得眼睛都难睁开,听到他的话好不容易支起上身,绣着金丝鸳鸯的被子自肩膀滑落,桃花醉眸弯如天上一轮明月,“不怪你。”顿了顿,又接着说:“为夫乐意。”

      折寿了,连绯衣都会讲笑话了。

      封寄傲明显地怔愣两秒,立刻又重新压上去,唇角斜斜地勾起:“到底谁是夫,嗯?”

      “当然是…唔……”

      话还没说完便被吻堵了回去,估计一会儿也没力气接着把那话说完。床上两个人水深火热着,更水深火热的是我一个不知当了多少万年的老处男。晓风吹来,帘影遮了我的视线,盛着合卺酒的银杯倒映熠熠烛火。

      香掩芙蓉帐,烛辉锦绣帏。一对龙凤烛在长长的夜里燃成灰烬。

      鸡鸣之时,被折腾一夜的绯衣才沉沉睡去。封寄傲与他十指相合,趴在他耳旁低声说了句什么,我读人唇型的本领比较差,不知那时他究竟说了什么,可那一句话似乎抚平了绯衣微皱的眉心,让他从五岁起入溟水阁以来头一次睡得如此安稳。

      那一方草屋,远离江湖,是两个人的乐土。

      ——*——*——

      幸福总是如此短暂,但假使有天它终于不再转瞬即逝,我们或许也就不会对它那么留恋不已。可令人遗憾的是,在大多数情况下那一天永远也不会来临。

      绯衣身上的蛊第一次发作前,他正对身旁的人说:“我想给这屋取个名字。”

      封寄傲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好奇道:“什么名?”

      “易安居。”

      愣了愣,他眼中笑意更甚:“为何?”

      可他却没有回答的机会。绯衣毫无征兆地喷出一口血来,手中苹果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世事皆有因果,道家讲究舍得,有舍才有得,什么都无法舍去的人最后什么都会失去。绯衣的武功高强,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的强,面对追杀他一直选择逃躲并非因为打不过,只是不愿日复一日地杀人。练成这样的神功,要付出多少代价我们可想而知。就连之后他的身体与常人相异大约也是源于这点。记得有一晚他们在缠绵后,封寄傲问绯衣:“你叫绯衣是因为一直穿红衣服?”绯衣答他:“当年和我一起入溟水阁的孩子有七个,都是无名无姓的孤儿,护法觉得麻烦,便以七色取了名字。”封寄傲噗哧一声笑出来:“原来还有橙衣蓝衣紫衣……”良久的沉默,绯衣淡淡道:“他们都死了,我杀的。”

      其实他一直是个比较狠心的人,不仅对其他人,对自己也是。可始终有那么一个人,让他怎么也狠不下心。

      毒发的那一日,溟水阁阁主亲自来拜访封寄傲和绯衣。他没多说什么,只是告诉封寄傲蛊是他下的,世上除他之外再无人可解。

      第二天,绯衣在溟水阁中醒来。

      没有片刻犹豫,他几乎是下床后便立刻上马去了山林间那座小屋,里面果然空无一人。他擦了擦唇角溢出的血丝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封家堡。莲池倒映澄澈天空,初夏风拂起碧绿垂柳,艳色衣摆嫣然飘摇。

      他赶了千里迢迢的路,终于见到了想见的人。可那人怀里搂了个娇弱女子,像是没看到他。

      绯衣拽住封寄傲的手:“阁主同你说了什么,我身上的毒只有他能解?别傻了,他骗你的,没人能给我下毒。你和我回去,两月之后我会让溟水阁易主。”

      封寄傲没说话,倒是他身边的段婉玉先开了口:“你若是真为傲哥哥好就不该缠着他,你们两个男人,能有什么好结果?堡主已经赶走了他一次,你还想让他被赶第二次不成?爱一个人就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你怎么能让他为你家人和未来一概不要,绯衣,你真是个自私的人!”

      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说话也直接得咄咄逼人,而且还十分英勇。哪怕绯衣这时候身体还没恢复过来封寄傲又护着她,若是绯衣真动怒了,她那一颗漂亮脑袋也必然要搬家。

      还好绯衣并不冲动,只是脸色有些苍白,拽着封寄傲不肯松手,看起来像个执着于糖果的倔强孩子。

      封寄傲叹了一口气,阳光照进那双从前时时透着笑意的眼睛,晦暗一片,“松手罢。”顿了顿,又道:“先前是我荒唐,见了玉儿我才知道,我……不喜欢男人。”

      绯衣一愣,手也随即松开。封寄傲立即揩了段婉玉离开,匆忙得连叫堡中仆从送客都忘记。

      一直走了很远,封寄傲回头望去,那道瘦削的身影仍站在原地,薄褛如天边烧云,在微风中纷纷扬扬,不复他往日的傲然模样。

      ——*——*——

      那日之后,绯衣未再出现过,只留了封信给封寄傲,绯衣不似司命那般冒酸气的作风,信中只囫囵了一句简明扼要的白话“两月后我来见你”。两个月过去,果真如他所言,江湖上传出老阁主病重身逝,绯衣接任溟水阁阁主的消息。这在不少人人的预料之内,却仍足以震惊众英雄。事已至此,我不知封寄傲是什么想法,可他对绯衣对他自己真是很没信心,一句话不说就直接放弃,凡事好歹搏一搏。不过后来我再想想,假如这情况是我,即便要赌,也确实不能拿所爱之人的性命去赌。倘若最终归结到情这个字上,胆小总好过有恃无恐。

      不过这样一闹也有好处,比如绯衣提早解决了他的麻烦,再比如封寄傲找回了那个年少时捏的泥人,如当年一般期待并渴望着与他见面。

      可两个月之后,绯衣没来。

      封寄傲想他可能是初任阁主,事情比较多所以迟了些时日。又等了两个月,仍是不见绯衣人影。自溟水阁易主的消息传出后,江湖上便再无绯衣的踪迹。溟水阁地处偏荒,封寄傲花了整整半月才终于寻到那里。

      有弟子执剑拦住他:“阁主有令,外人不得入内。”

      封寄傲把紫竹笛递给那人,笑道:“你把这笛子给你阁主看,他自然会放我进去。”

      按照这种情节的正常发展,再怎么繁忙的阁主见到故人信物后必然会立即停了手头上事,盛装而立准备着见他。可当那慢吞的弟子磨磨蹭蹭回来时,还给封寄傲的却是一把断成两截的笛子。

      封寄傲的手颤了下,喃喃道:“这是……绯衣做的?”

      弟子的眼神有些古怪,还是点了点头。

      封寄傲失神地望着手中断笛。盛夏风清,紫木浸寒。他茫然站在溟水阁前,让我想起他们最后一次相见时绯衣拽着他的手不肯松开的模样。倘若那时候他反握住他,让他再也不能放开手,结果会不会不一样。可那终归只能是我的臆想。

      我偏开目光,转向被江湖中人视作阎殿的溟水阁。阁中风景倒是很不错,楼阁恒静,通幽曲河上缓缓飘零着岸边落下的桃花。

      封寄傲大约以为绯衣身上的毒已经解开,其实老阁主确实讲了假话,世上并非除他以外再无人可解,而是连他也无法解。溟水阁易主的那一日,绯衣单手捏住老阁主的脖颈,指尖深深嵌入皮肤,“啪嗒”落下两滴血珠。老阁主噎了一口血,嗓音哑得破碎:“相思情蛊,无解断情。绯衣,你是我最满意的徒弟,为师不是早说过你身上的蛊毒无人可解,你怎么不信。你代我练成了秘籍,本可以站得更高,可以俯视江湖上那些垃圾。但你若现在去找封家堡那小子,不出半年便会毒发身亡。何况……”他顿了顿,视线下移大笑出声,“何况你真舍得他因你被世人另眼相看?不要自毁前程。没人可以毁了你。绯衣,你是为师最完美的作品。”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温柔,昏沉的眸上透出深深的迷恋,可下一秒,他突然青筋爆起,面目狰狞地吼道:“最完美的作品,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他咬下那最后一个字,脖子便咔嚓一声被扭断,无力垂下的头颅还带着诡异的笑容。

      绯衣低着头,整个过程未说一句话,若不是最后那个动作太过利落,简直要让人以为这是老阁主自唱自演的一出戏。他拿出帕子擦了擦手上沾染的血迹,转身离开。

      我终于知道为何绯衣对段婉玉的指责置若未闻,和他师傅比起来,那着实小家子气了些。如今他清楚断情蛊无解,清楚他与封寄傲此生再无可能,可他还是那一副面无表情的冷淡模样,仿佛丝毫不在意,沉着冷静都完全不足以形容他。我这样想着,画面一转,眼前是绘着两只戏水鸳鸯的落地屏风,一旁几案上的青铜罍中盛满琥珀色的酒。往左看去,有半柄孤烛在风中摇摇欲坠,莲花绣纹的罗幕帐隐隐透出一个身形。绯衣一把匕首抵住小腹,额上红玉映着刀尖冷光。良久,却迟迟没再进一步动作,唇边残留刺目猩红,不知是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还是腹腔涌上的血气。几颗泪珠自眼中滚落。我始料未及地看着他。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直白地宣泄自己的情绪,像个孩子一样,哭得手足无措。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见识过绯衣的坚强,也曾以为是天性使然。但可以想象,他自小长于这样一个人间阎殿,习惯了刀口舔血,哭不能保住他的命,所以他将它连同他所有的软弱分毫不剩地舍弃。没人保护他,那就自己保护自己。外骨越刚,内里越柔,说的大约就是他这样类型的人。正如一道深渊,假如在哪天终于有一束光投进去,那么开始有多刺眼,后来就有多眷恋。现在要他放手,其实他远没有先前看上去的那样潇洒。

      世上坚强的人不少,可从来没有哪个人是天生坚强。他也并非不心疼自己,只是将某些东西看得比自己还重要。

      风吹起重重纱幔,帷帐后的大片红衣飘舞纷飞,摇曳烛火里,他用手捂了会儿眼睛。再睁开时,方才的那点脆弱已同泪痕一起消失不见。眼中变回从前一滩死水般的不起波澜。我恍然想起他砍下自己膝盖骨时隐忍得连声闷哼都不肯发出的倔强。这果然是个习惯了独自承受一切的人。

      匕首割开跳动的火苗,将那最后的一簇光芒熄灭至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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