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莲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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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抵不住归心似箭。
平素罕有人迹的羊肠小道上，奔来一马，满身风尘，毛色难辨。连带马上之人，亦是灰头土脸，目赤唇裂。只怕任谁也想不到，此人竟是人称君子如玉的陈家世子。
山路崎岖多险，艳阳当头日炎。无论谁要单人匹马，生生将数月路程赶成不到一个月，其状况都不会比现在的陈然好上多少。
信念总是远超于体能的存在。
快。
更快。
必须再快一点。
心转念下，陈然扬起了马鞭，抽在空中，嘶声划破周遭的沉闷，疲惫已极的烈马，此刻便又迸发出新的动力。
终点未至，无法停歇。
翻飞的马蹄，落下一地尘烟。
与此同时，数十里外的广麝院门前，正站着一名神色焦急的童子。
童子名唤素荷，约摸十二三岁，双耳垂髫，绑着两根半百的发带。来回踱步间，依稀可见发带尾端刺着个隐有云纹的图案，正是江湖中口耳相传的云然医庐标识。素荷一耳仔细听着院内的动静，眼睛却是紧紧盯着门前唯一的小径。
直到听到远处的马声嘶鸣，素荷才转身唤来素竹与印雪捧出件熏好宁神香的外袍以及大碗清茶。自己则端来一盆清水，搭上面巾。
正当时，陈然亦到了院外，勒绳驻马，翻身而下。烈马力竭，摇晃欲倒。印雪见状，赶忙跑上去扶住了缰绳，将其牵入马厩。
“大师兄！你可算回来了。”素荷将面盆递与陈然。
那人喜洁。病榻缠绵后，抵抗力越发低下。稍有差池，都会引来大发作。
陈然仔细净了手，用面巾掸了掸身上的浮尘，这才从素竹处接过外袍，穿上了身。
“……师父……近日……可曾凶险？”许久未曾开嗓，陈然的声音有些干涩。素竹正要递茶，被他挥袖止了。
素荷红了眼眶，却转了个话题，“药引可是齐了？”
“我终还差一味长相，也不知……”话到此处，陈然不欲再言，推门而入，正见院内众人俱是慌乱，内心顿时狂跳不止，提气就往内室轻声奔去。
内室汀香，温浪袭人。
房内四角上都燃着宁神香。
相较于炸开了锅的外院，室内安静得紧。重重帷幕后面摆着张雕花大床。月白对钩勾起行云流水暗花帐，露出床上之人。
洵序将那人揽在怀中，摆成侧卧之姿，一手压在他的内关穴上，另一手则在不间断地按着他的膻中穴。而洵嚯则是半跪在他身后，正在施针。两人均是神情紧张，额头冒汗，见到陈然进来显见着松了口气，亦是红了眼。
那人甚静。
静到连呼吸都听不见。半灰的发，被冷汗阴湿，散落在耳后。若不是膻中被有节奏的按压，只怕连胸腔都不见起伏。
陈然觉得自己的心像被抓出了胸膛，生生碾碎般疼痛。轻手轻脚地走到那人面前，掏出了贴在自己胸口放置的那串琥珀念珠，缓缓地放到了他的手上。
指尖寒凉，了无生气。
陈然的瞳孔一阵收缩，无法哭，亦是无法出声。生怕一个响动，就惊断了那人最后的一口气。
那人的身子，近年来灰败得紧。纵使好医好药地供着，亦是日渐一日地衰弱了下去。起先还能撑着身子，与众徒儿研讨些疑难杂症。到后来渐渐起不了身，深思昏沉。虽说早就到了尽人事，听天命的光景，霖子暮门下的众人倒是无一放弃。陈然更是推了手头所有的病例，和洵序、洵嚯等几位年长的弟子一起，专心诊治起师父来。
只可惜药引难寻，长相无迹。
即便陈然动用了自身世家的人脉、财力，辗转数月，亦是未能寻到长相的下落。
遍寻不着的苦涩以及无能为力的挫败感，严重打击了这个为医者的信心。陈然双指探着霖子暮的脉象，表情竟是有些痴了。
“……师……父……”感受到手下按压着的穴脉似乎有了新的活力，洵序不禁惊呼出声，洵嚯亦是同时撤了针。
这一声刻意压低的呼声，状似惊醒怀中之人。
霖子暮长睫微动，眼珠似是眼皮下转了转。虽是些许微动，却也足以让身边的三人，稍稍放宽了心。
陈然再也止不住心念，悄悄地拉紧了霖子暮的手，细细颤抖着。
夏日生荷，池中蛙声一片。
自那日的凶险过后，连续数日的晴好天气，让霖子暮的身体慢慢有了些许起色。起初是微微勾了勾手指，而后是抖了抖眉眼，终于颤颤巍巍地醒了过来。
一直守在他榻前的陈然、洵序和洵嚯三人，这才稍稍松懈了点。陈然这才有心思和二人探讨起如何将缺了长相的药引，加入哪一味药物的牵制，熬煮成丸，以备应急。
是药三分毒。
霖子暮药用得多了，自然坏了脾胃。悬壶济世了这么些年，对自己的身体倒是很少上心。没收陈然为徒之前，经常是熬到快病发之前，才给自己草草拣付药，随意一煮，喝完了事，半点没有其对病人的一分用心。
陈然对此诸多埋怨。
反倒是霖子暮却笑着说，人的心思总是有限，关心则乱，我若对自己事事上心，怕也救不下这么些人，便也遇不到你。何来收你为徒？何来与你相识？
一番说辞便轻易使得陈然无话可说。
霖子暮病得久了，便有了些小孩心性。加之素来少食，其对吃一事颇有抗拒，目盲之后更甚。既然转醒，如何让他多食便又成了摆在众人眼前的难题。习医之人，远庖厨。见陈然已回，洵序和洵嚯当然是自告奋勇去制丸。将熬粥煮菜之事，一股脑地都推给了陈然。
说到陈然的手艺，倒也是一绝。
霖子暮其实并不挑嘴，也没有偏好。只是不喜吃。加之早年间，食百草辨药理，毁了大半味觉，更觉得食之无味。
但终归药补不如食补。陈然自是为此讨教了不少京城内有名的厨子，甚至连御膳房那都去混了好一阵。想尽了办法，变着花样就想让霖子暮能多吃上一口。
落日的余晖，撒在院落中的山石之间，散去了正午的炎热。
陈然端了个食盒，就入了内室。见霖子暮还在小憩，便将食盒放上榻前的矮几后，随即蹑手蹑脚地开了几扇轩窗，为室内带来了些许温风。
荷香随风入内，空气中弥散的热气让霖子暮似乎觉察到陈然到来，堪堪把脸背过去，便引来一阵连喘。
陈然听见响动，忙回转到榻前，轻声道了声，师父，少臻唐突。这才小心地帮他调整了下姿势，眼明手快地点揉起霖子暮的内关穴。
陈然算不上精瘦，偏偏一双手生得极好。力道十足，骨节却不分明，笔直纤长，如玉雕石刻。因此无论任何动作，由这双手执行起来，都让观者十分赏心悦目。
亏得陈然手法老练，只消片刻，霖子暮便缓了过来，泛紫的唇微微张着，并未睁眼。
“不止药膳，今日我还做了些爽口的小点。”陈然知他心性，言下多了几分哄小孩的意味。
那人未理。
一侧头，早就半灰不白的发丝，迎着光，倒是越发白了许多。
只怕……
心中忐忑，陈然不敢再接着往下想。忙收敛了情绪，一手扶着人，一手小心地扯过床头的软枕，仔细地将人用软枕垫好背脊，拉平衣物上的褶子，方才不紧不慢地打开食盒，顿时香溢满室。
在床前的圆凳上坐定，陈然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霖子暮的脸上。
十二岁时的那场怪病，使这人走进了他的生命。曾几何时，记忆中隽永秀丽的脸与面前清瘦的容颜再也重叠不到一起。
无情的并非岁月，而是痼疾。
原本玉润的脸，端端生出了几分棱角，显得五官更加深刻。连带着睫毛尖上都染上了些许霜色。不安分的眼珠，在白到几近泛蓝的眼皮下有些乱颤。
陈然心中有愧，语气更显谦卑，“年前和您一起酿的桂花蜜，我也挖了出来。想是合着青梅糕，消暑开胃。”
谁知霖子暮反而白了脸，原本就无甚血色的脸，此时森森地泛着死气。
饶是陈然见惯了场面，依旧免不了关心则乱，心中大骇，手上动作却不停歇。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个青色长颈小瓶，倒出两颗褐色小丸，轻轻地叩开了霖子暮的双唇，小心地将丸药放入。药丸入口即化，陈然缓缓地用手顺了顺师父的喉，然后用软枕稍稍支起他的颈项，慢慢地将其背转过身来。
冰冷至极的体温，透过指尖，却让陈然额前冒出了微汗。
仔细地除去霖子暮的深衣，裸露在外的背脊终是病骨支离，一节节脊柱凸出来，堪堪被皮肤裹住，触手能及之处皆是硌人。
未曾想，不过月余，这人已羸弱至此。
心绪难安，一颗心似乎被吊在了嗓间，难上难下，以至于连手，都稍稍有些颤抖。
轻车熟路地拿出床头斗柜中的金针囊，摊开摆好。粗细不一的金针一字排开。陈然掌心干燥，提针的那刻，即稳如泰山。
针下一分，霖子暮轻溢出声。
陈然心转念动，握针的手亦是更稳了，飞快地换针刺向下一个穴位。
眉间轻皱，霖子暮面上恢复了少许气色。虽然仅仅是这种弱不可知的举动，却也丝毫没有逃脱出施针之人的眼睛。
见其转醒，陈然立马撤了金针，轻声细语地将他半拢过身，合上了衣物。
“……”霖子暮的唇瓣动了动，却是没能出声。
陈然拢着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又朝怀里带了带。一手力度恰到好处地按摩着他的心脏，一手抬在半空中支着肘子，隔着空气，细细地描摹着他的轮廓。
待到食盒内的食物全部都凉透，霖子暮才总算完全转醒。凤目微挑，目光潋滟却无焦距，初醒的迷茫，荡漾在眸中，端端是别样的风情。只是本该灵动的眸子，少了甚多神采，多了几分呆滞。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莲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