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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浮生尽,雨未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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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虞美人听雨》 蒋捷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帘外细雨潺潺,灯火阑珊。
歌楼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京城楚王府邸的雅间内,美姬花枝招展,尽态极妍;满目琳琅珠玑,金樽佳酿。
馥郁的百濯香薰得他一阵眩晕。再无意欣赏莺歌燕舞,他低眉,默默把玩起那和田玉如意。
“怎么,你好像不大尽兴?”抬眼,只见身旁那人慵懒地倚坐在紫檀雕花椅上,一手支颐,歪着脑袋望向自己。
他嗤笑一声,应道:“俗脂艳粉,呕哑嘲哳。尚且不若听雨来得清净。”
闻此不逊之言,那人倒也不恼,只轻笑道:“早知你素来不喜这些俗物。奈何既邀了你来,总不好怠慢。罢,我命人撤了便是。”
于是歌姬舞女侍婢小厮纷纷退下,独留了他们二人相顾对饮,半晌无话。
“单单雨声下酒,未免索然。”良久,那人又悠悠提议道:“靡靡之音诚不入耳。不如你奏一曲《阳关三叠》助个兴,可行?”
“殿下新被皇上赐了婚,这样悲凉的调子,岂不要拂了燕尔之乐?”他胸中郁结,讲话亦带刺,“在下万万不敢弹。”
那人终于发觉他心里埋了无名火,不由蹙眉道:“你我总角之交,算来也是十余年的知己了,怎生我方要成个亲,你便生分至此?”
正欲解释,却无从开口。唐突地和盘托出,导致彼此难堪……他能承受这样的后果么?
看他面露尴尬之色,那人识趣地不再追问,拿起美人觚,方要细细呷上一口,不料酒香尚在,杯已见底。
整理好心绪,他妥协道:“如此,我便弹一曲《乌夜啼》罢。乌夜啼,好事近,左右博个彩头。”
那人果然展颜,直道“都依你、都依你”;又唤了婢女,朗声吩咐:“且再取坛桑落酒来。”
径自去往那瑶琴前端坐,他敛神定息,将如瀑的青丝拂至耳后,便开始左手按弦、右手拨弦,轻拢慢捻;甫弹了几个松透旷远的散音,足以教人陶醉痴迷。
琴声时而如溪水泠泠,时而如江流滔滔;时而低徊婉转,时而荡气回肠;可谓朱弦三叹,游鱼出听。
曲毕,余音袅袅,绕梁不绝。适逢风卷珠帘,沾雨的杏花随之潜入室内,宛若粉蝶,翩跹旋舞,末了竟栖息在他修长的指尖。
这使他不禁回首和那人在庭院的杏树下抚琴斟酒、吟诗作对,以消永昼的日子,遂莞尔道:“从前我但凡学了新曲,总爱在窗外的杏树下先奏与你听。想来这花儿也是耳濡目染,现今竟不请自来了。”
却见那人神情怔怔,似是仍沉浸在适才的乐音里;少顷回过劲儿来,一边抚掌,一边徐徐走到他跟前,打趣道:“拜君所赐,我府上的杏花都有了灵性,恐怕以后非得听着你的天籁方肯盛开了……”
蓦地那人俯身凑近,直视他闪躲的眼眸,墨黑色的瞳孔已然噙了三分醉意:“——却不知可还有这般荣幸?”
他忽然感觉,也许那人什么都懂。否则怎会精准地看穿他难以言明的顾虑,又怎会假借杏花之意,对他进行含糊暧昧的挽留?
思忖片刻,他微微颔首,迎上那人的灼灼目光:“只要有花,只要有酒,只要你愿意我来。”
是夜,他们欢饮高歌,畅叙幽情。那些漫无边际的醉话他也记不得了,唯有酒醒后的情景深藏于心——
春雨初霁,晨光熹微,那人静静地枕着臂弯趴在红木桌上酣眠;而自己正披着的,那人的狐裘大氅,还残留有淡淡的体温。
……
斗转星移,光阴流转,一晃十年逝。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寒蝉凄切,雁字南飞。
他乘着兰舟顺江而下,极目远眺,徒劳地寻觅着那业已消失在水天交接处的身影,怅然若失。
连绵苦雨剪碎了面前的深秋水墨,剪不断他理还乱的离愁。
而那人,亦伫立于刚刚为他饯行的芙蓉浦,出神地凝望着浩渺无垠的烟波。
到头来,他们的诀别竟是如斯仓促潦草,分明有万语千言哽在喉咙,道出口的却仅剩一句“珍重”。
至于原因,则要追溯到半年前。
宦海沉浮,风云难测,尤其当今圣上年高昏聩,偏听偏信那巧舌小人指鹿为马,朝廷腐败成风,权臣党同伐异,民间接连起义,西北方蛮夷虎视眈眈,战事日渐吃紧……他空怀满腔热血,直言上谏,反为奸佞所害。幸亏那人苦求父皇开恩特赦,方才保住性命,只被削了官。孰料赋闲在家之时,竟发生不少事故,甚至屋舍莫名走火,险些令他葬身于此。
那人遂替他打点好一切,劝他趁早离开京城,到相对安宁的江南一带定居。纵使百般不愿,又有什么理由谢绝呢?若只危及他一人,由着性子继续留在那人身边倒无妨,可夜长梦多,他不能连累年迈的父母担惊受怕。
“如果你能够同我一道走……”他未讲完,即被那人浅笑打断:“我平白当了三十年闲散王爷,总归要付出点代价不是。”
见他仍惴惴不安,那人宽慰道:“不必太过悲观了。保不齐过阵子否极泰来,国运好转呢。届时你若肯回来,记得提前写信相告,我好去渡口接你。”
毕竟是熟悉到了骨子里,他怎会看不出那人眉宇间的凝重?越是故作豁达,事态越是比他想象的更为严峻。
但他帮不上任何忙。他唯有勉力挤出笑容,答应道:“那敢情好,你可不许食言啊。”
……
秋色肃杀,路远天寒。
他坐在客舟中,仿佛听得到那西北风里,呼啸着不断迫近的,冲锋的号角,胡马的嘶鸣。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淅淅沥沥,冷冷清清,雨潇潇兮心戚戚。
暗夜未央,潮湿的空气里浸透着渗入骨髓的寂寥,摇曳的烛火在古刹斑驳泛黄的旧墙上投射出他孱弱的枯槁的,形同鬼魅的剪影。
前尘本已为岁月的辗转磨难碾成齑粉,倏又幻化为冷雨淙淙,流入在他心口的水洼,泛起阵阵涟漪。
……
距芙蓉浦上与那人的仳离,已有廿余载了。个中世事沧桑,颠沛流离,真乃一言难尽。
抵达江南后,他每日翘首北望。然时局的发展却与他所希冀的南辕北辙。
当年隆冬,皇帝病入膏肓,大权旁落,暴动四起。时任宰相妄想与虎谋皮,赏金复割地,请胡人入关联手镇压那愈发势不可挡的内乱;再加上朝中一帮暗地与蛮夷勾结的乌合之众兴风作浪,一出荒唐的引狼入室,彻底奏响了这延续百年的王朝走向末路的骊歌。
京城沦陷那天,拒绝投降的楚王着一袭汉服盛装,偕同王妃,从高耸的城楼双双跃下,灼热的血液将皑皑白雪染成鲜红,为这桩悲剧打上了惨烈的底色,镌刻为史册中一笔凄艳决绝的传奇。
凛冽的朔风终于还是传来了那人殉国的消息。他并不十分意外,因他笃定那人是宁死不做亡国奴的;他只恨未能在那人最绝望的时刻给予陪伴,只恨与其共赴黄泉的人不是自己。
不知那人纵身时,脑海里可曾闪过一丝对他的眷恋?
自那往后,他悲恸欲绝,心若死灰。
又过了十余年,父母病逝。他再无牵挂,只觉世间走一遭,纷纷扰扰痴痴缠缠,如今剩了他孑然一人茕茕独立;不愿终日向隅而泣,索性捐了积蓄剃了发,遁入空门去。
然而在了断红尘之前,他要先完成一个时过境迁的约定——乘着渡船再次回到物是人非的京城,和那人道最后的永别。
方至芙蓉浦,他的视线就紧紧定格在江畔一隅,半晌,竟潸然泪下。
在堤岸种植的一整排柳树旁,突兀地屹立着一株杏树。他旋即猜到是那人所栽;又仿佛心灵感召,他鬼使神差地走近,疯了似的挖起树下的泥土,顷刻便找到了埋在地底的一坛桑落酒。
原来他们都未曾遗忘。
即使被逼入人生绝路,那人仍然记得在他们分离的地方,种下承载了无数只属于彼此的美好过往的树,代替自己守在这儿,等待他某天重返故里,以履行为他摆酒接风的承诺。
得一知己如此,夫复何求?
……
从回忆中猝然惊醒,破牖外幽幽飘来了,仿若游荡郊野的孤魂野鬼的低吟般,断断续续的哼唱,哀怨凄凉,惝恍迷离。
他侧耳谛听,歌词依稀可辨——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倒出奇应景。
只叹: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澌澌夜雨何曾停歇?而他,却是浮生梦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