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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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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经看着眼前一簇簇燃烧的烟花,不禁黯然,烟花虽美,那人却不是她想要的。她立于烟花圈中,望向站在圈外那个害羞的铁牢小将军。
铁牢不过十七八岁的光景,初是簪红缨,着银甲的年纪,自从见过离经沐浴在天策艳红夕阳中的背影,便惊为天人。如今他所属的天策府在天都镇附近安营扎寨,恰逢出谷的离经,只怕错过,忽忙为意中人燃放烟花,倾诉情思,却不敢看她一眼,双手不知道放哪里好,只得摸搓着手中长枪,枪杆也叫他摸得光亮。
还未等到离经的回答,铁牢便瞥见一道火红身影如风而至,远远便听得两声“师兄”,原来是铁牢的师妹傲血。傲血策马而来,举枪狠狠地朝他背上一击,打得铁牢一个趔趄:“好你个铁牢!胆敢违反军纪偷跑出来!若叫宣威将军知道,有你好看!”
傲血也不下马,居高临下,扎起的高马尾在风中飞扬,英气十足。她看着二人及地上的烟花,心中略想便知一二,再看离经一脸淡漠,微微蹙眉。
虽然铁牢没有说话,但傲血从他的眼神中也看出不愿离开的坚定,二人便这样四目相对,僵持良久,各不让步。直到离经打破沉默,她跨出烟花圈,拂去烟花烧尽落在衣上的飞灰,道:“若被发现,少不了一顿责罚,铁牢将军,不如你这便回去吧。”话是对铁牢说的,但她看向的却是傲血。
听得离经此言,铁牢心下一暖,她竟这样为自己着想,得此佳人,被责罚又如何?他一脸坚毅地看向傲血,道:“师妹,多谢你特地赶来告知!但是我想暂且不回去了!”说着他用枪杆使劲地拍了下马臀,马一吃痛便向前奔去。
傲血在颠簸中紧握缰绳,大喊:“铁牢师兄,你会后悔的!”
目送傲血消失在暮色中,铁牢满脸期待地看着离经:“离经姑娘,我们去哪儿?”
离经斜睨铁牢一眼,自顾自地走远,冷笑道:“我们?是我,你该回你的军营去。”
似乎是这句话起了作用,离经走远了也没有听到后面传来脚步声,暗松了一口气,这小子总算没有跟上来。
长安百姓都道醉舞东林有个怪医,从来面如古井,言语刻薄,依心情为人治病,却不收诊费,求医者有甚付甚,富庶之家金银可,贫贱之家麦谷可,书香之家丹青亦可。
她精通杏林之术,一手太素九针施的出神入化,药到病除,妙手回春,仿佛没有她治不好的病,更何况她出身万花谷,单是万花谷的名号便可引人络绎而来。
此医正是离经,她从万花谷出来后,便在此地结庐而居,开设药堂,屋子不大,却也分了上下双层,在二层眺望还能看到林中风景,甚至能与附近的人家打招呼。她听住在附近的人家说,最近药堂门口经常有一个红缨银甲的小将军来回徘徊。离经何等聪慧,一听便知是铁牢。
只是铁牢总是在门口,早晚会被天策府的人发现,离经虽跟傲血只有一面之缘,但也看的出傲血大胆细心聪颖机敏。若是她想出主意为铁牢开脱,那天策的人发现铁牢在她离经门外徘徊时,外界或传她离经故意将天策弟子拒之门外,不光对她自身名声不好,对万花谷的声誉也是有极大影响的。尤其在这不平静的世态中,各大门派本该同心协力,若因这种小事发生矛盾,内部争斗,她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是夜,铁牢依旧像以往一样在离经的药堂门口徘徊,他怕离经一个姑娘家在野外独居会遇到危险,又怕贸然进去会引起离经的反感,思前想后,只得在屋外踱步,为她保驾护航。
已是夏末,夜深微寒,铁牢穿的衣服本身就不多,只得蜷缩在药堂墙角,看着药堂里闪烁的微光。忽地眼前一黑,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不知所措,听得离经的声音,“铁牢将军,你不回军营在这里做什么?也不怕在外面冻死,门没关,你进来吧。”
铁牢取下盖在头上的东西,重见光明时,才知道这是条薄被,看来是离经怕他受冻才丢出来的。他深感欣慰,原来离经并没有那么讨厌自己。
走进药香弥漫的屋内,一灯如豆,佳人如画,铁牢看着离经在灯下执笔的侧影,不禁出了神。直到离经一声声叫他,他才缓过神来,红着脸坐下,左顾右盼,忸怩不安。
离经看他的反应,不禁嗤笑:“怎么说也是个当将军的人,怎像个小姑娘似的这般害羞?莫不是寒舍简陋,将军不习惯?那便快回去吧!”
铁牢慌忙否认道:“不……不……你这里很好!我只是……”他看着离经的双眸,轻声道,“我只是对姑娘……”
离经早已猜到他要说什么,毫不留情地打断:“我对将军只有金兰意,料将军对我应如是。将军来看看我这幅图可好?”说着便将她正在画的图递给铁牢,令他无话可说。
铁牢只得看向图看去,图中画着几个方格,方格内写着紫苏、金银花、藿香等药材名,他不禁一怔,问道:“这是?离经姑娘要亲自种植药材?”得到离经肯定的眼神后,他笑道,“离经姑娘果然是医者仁心,为百姓造福,既然如此,我也来帮忙。”
离经取纸一边写需知,一边笑道:“那好啊,你在这里帮我照料药圃,来日天策府的人找到你,也有理由推脱,不会重罚你。”
铁牢便在离经的药堂里住下,晚上离经住二层,铁牢睡大堂,倒也相安无事。白日里离经在堂前看病,铁牢便在屋后料理药圃。若能这般长久下去该多好,即便离经对他无意,这日子也如世外桃源一般和谐安宁,铁牢是这么想的。
可惜天不遂人愿,那日离经开门时,发现门口躺着个血人,一身白衣尽数染红,她赶紧喊来铁牢把这人抬进屋里,看他身着蓝白道袍,想是纯阳宫的弟子,十大门派一向交好,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全力救治。所幸这人受的皆是外伤,不久伤便好的八九不离十了。
而他说过他叫太虚后,再也不多话,每日只呆呆地坐在二楼眺望窗外,也不知他在看什么,也不知他为何受的伤。
在离经看来,太虚就像华山顶终年不化的那捧积雪,冰冷而绝美,令她不由自主想接近他,融化他。她从小便是孤儿,虽有师门关照,总归缺少了亲人的关爱,以至人情淡泊,十几年中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悸动和挂念。太虚的出现仿佛在她无波的心井投下石子,荡起层层涟漪。她见不得太虚痛苦,每当太虚因伤皱眉,她总为其吹奏安魂笛,一夜不息。
铁牢发现离经和以前不大一样了,从来冷静自持的她也会心不在焉,也会惊慌羞赧,刻薄的言语也带了几分温度,连看诊时紧绷的嘴角也时不时会弯起。可惜,这一切的一切都与他铁牢无关。他也知道离经满眼满念都是那个窗边远眺的太虚,即使他妒火中烧,却也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将心思转移到歧黄之术和药圃上。
那日铁牢依旧在药圃专心打理,听得有人轻声唤他,一看来人,惊道:“傲血?你怎么找到这儿的?宣威将军让你来的?”
傲血牵着匹白马,摇头道:“将军那边我已经想了个理由开脱了,倒是你,怎么在这儿替人看起了菜园子?若不是追风,我还找不到你!先不提回来看看我,你当真舍得追风?”追风是铁牢的爱马,颇通人性,能日行千里而不疲,是难得一见的宝马。
铁牢哭笑不得,轻抚着追风的脊背,道:“这哪是菜园子?是药圃。离经姑娘为民造福,我身为天策军人,自当尽力。将军那边多谢你了,我还是晚些再离开。”
傲血听他如此冥顽不灵,怒道:“她既对你无意,留在此地又有何意义!况且我听说如今药堂里住了个道长,她定是对那道长有意,你这样平白纠缠只会惹人生厌罢了!”
如此血淋淋的事实摆在他眼前,铁牢心里一痛,苦笑道:“我也知道啊,只是还放不下啊!我初次见她时,她跟她的师父一起来天策拜访,她的表情一直淡淡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从来没有笑过,让我忍不住想呵护她。她走的时候,夕阳西下,在她身后留下好长一道影子,她整个人淹没在残光中,好像就要这样消失了一样。那时我就下定决心,再见她的时候,一定要让她笑出来。”
这番话说的缓慢而深情,令傲血都忍不住眼眶微湿,又听铁牢继续道:“你说她对太虚道长有意,我岂会不知,焉有不愤恨之理?只是,难得见到她露出这般小女儿姿态,我又怎么舍得从中作梗令她不悦?若说真要做什么,也是替她牵线搭桥罢了。”
傲血听他此言,不知该替他感动还是为他悲哀,不由得作无语问苍天状,恰看到二楼倚窗之人,一身蓝白道袍,仙风道骨,卓尔不凡,问道:“二楼那便是太虚道长?”
能出现在离经药堂二楼之人,铁牢看也不看便知只有太虚,点头称是。
仗着太虚此时未看窗外,傲血看了半晌才道:“丰神俊朗,气宇轩昂,难怪离经姑娘会倾心于他!”
她移回视线,恰巧错过太虚扫过的目光,看到铁牢失落的神情,忙道,“当然师兄你也不差,同门师姐妹不知有多少想与你共处一营的!”
其实她也知此话淡如白水,难以慰藉,又一狠心,摸出一张纸拍在铁牢手上,道:“此处名为长蛇谷,虽地形奇险,但谷顶风光绝佳!若不愿见他们你侬我侬,你便去那儿,看尽满山风光,必能舒怀定气。这是我找了好几日才找到的好去处,可别辜负我一片好心!我出来也够久了,可不能让将军发现,这便走了!师兄,你多保重!”
傲血走后几日,铁牢突然发现无论他在做何事,总有一道目光如影随形,原本他以为只是巧合,但巧合的次数未免太多,终于当他又瞥到墙角露出来的半截影子时,终于忍不住叫道:“太虚道长!你到底想做什么?”
角落的影子明显一顿,才慢慢地走出来,果然是太虚,却是神情自若,只与铁牢说了几句话,便见铁牢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接着二人便枪来剑往切磋一场。也不知男儿的友谊是否便建立在这样的刀枪剑棍上,此后,二人便渐渐热络起来。太虚对铁牢态度缓和,不再冷脸以待,甚至时而切磋武艺,时而温酒浅谈。铁牢也因此得知太虚痴迷剑道,也喜观天占星。但太虚对离经仍是少言寡语,神色冷漠。离经也因此终日郁郁寡欢,有时看向铁牢的眼神中也带了几分厌恶。铁牢不愿见他的意中人日日不悦,七夕前夜,将长蛇谷的地图交于太虚,告诉他这是观星好去处,七夕亦是观星好时节,太虚欣然接受。
七夕,长蛇谷。
银轮微晕,星云灿烂。
长蛇谷风光卓绝,地势奇高,俯可瞰城宇,仰可观斗牛。
太虚抵达长蛇谷顶,却不是一个人,身旁还有离经,那是他途中遇到的。离经怯生生地往路间一站,说去谷顶观星时迷了路。太虚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只好将离经带上,只是有意与她保持距离。太虚又不愚笨,自然想的到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长蛇谷地处偏僻,哪能这么巧便遇上的,定是铁牢为他二人牵线,可惜他只感于离经救治之恩,别无他意。
二人皆不是多话之人,四周静默无声,未到时便闻兵器破空,果见一道人影正在舞枪,虎虎生风,英姿飒爽。还未等他们有所动作,便听到一声娇叱,枪如闪电,转眼已到,太虚大踏一步,迎上前去,将离经护在身后,拔剑来挡。
剑舞枪扫,织网成壁,密不透风,浑无破绽。
枪剑相击,声如鸣金,你来我往,难分伯仲。
终是太虚略胜一筹,抢出空当,剑刃架住枪头,借力从空中翻到那人身后,剑扫敌喉,没想到那人反应极快,捏住太虚执剑之手,同时长枪换手转向,枪头朝后,直有穿心之势。太虚只得扔掉剑鞘,紧握住那人左腕。
枪尖擦心,剑锋锁喉。
二人便这样一前一后,互不相让,僵持不下。太虚虽不懂枪法,却也能感到招式间的熟稔,与铁牢的枪法有些相似,却更显灵动轻盈,不由内心有几分猜测。
楚云微开,星映月明,微光拂面,太虚这才看清此人面貌,不由得“啊”了一声,松开手道:“果然是傲血姑娘!”
傲血本以为来者是铁牢,毕竟只有铁牢知道这个地方,她才一时兴起,想试他一试,缠斗过程中她已知并非铁牢,只是未料到竟是太虚,忙放下枪,有些不知所措,只得不住道歉:“抱歉抱歉,不知竟是太虚道长!我还以为是铁牢师兄,啊,离经姑娘也在!”她向一旁的离经点个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瞪大双眼问太虚:“你怎么知道我叫傲血?”
太虚不答反问:“姑娘又如何得知贫道名姓?”
二人对望片刻,齐声道:“铁牢!”继而相视一笑,一个眉眼弯弯,一个唇角微翘,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而一旁的离经心里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太虚竟然在对傲血笑。她不得不承认太虚笑起来似冰雪消融,春水乍泻,很好看也很温暖。可他对自己从来都是冷若冰霜,从未对自己笑过,甚至没有更多的表情。
那边太虚和傲血却是聊开了,双双坐下,傲血也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坛酒,自己饮罢也不避讳,直接丢给太虚。
太虚一怔,没料到傲血如此豪放,打心里觉得这女子有趣,不由得又是一笑,举坛欲饮,就听离经劝道:“你伤刚好,不宜饮酒。”
此言未免太煞风景,太虚似没听见般,大饮一口,又将酒抛回给傲血,道:“自古人生本倥偬,当浮大白尽余欢。”
离经知道已多说无益,她继续在这里除了徒增伤心毫无意义,只得抛下一句“你早些回来”,愤愤离去。
铁牢在药堂内独坐,面前翻着一部《黄帝内经》,已经许久没有翻过页了,今夜长蛇谷之遇虽是他一手安排的,心里却十分酸楚。当他听到开门声,匆忙将书收进怀中,离经从不许他碰自己的东西,他怕离经见了会不高兴。
他抬眼见果然是离经时,有一丝丝窃喜,却见离经黑着一张脸进来,见到他未语先笑,却令他分外胆寒:“铁牢,你怎么还在这儿?别脏了我的地方!”看到铁牢错愕的表情,离经冷笑,心道装的倒挺无辜,双手撑在桌上,恨恨地道:“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傲血也在!难道不是你安排好的?我说你怎么舍得帮我牵线搭桥,敢情是为了这个目的!你喜欢我是不是,我不喜欢你,你便要破坏我的姻缘是不是?你快走吧!我以后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自从太虚来了之后,铁牢见过太多不一样的离经了,可是种种都是为了太虚,直至今日,离经嘶吼着赶他走。他不想辩解,也无话可说,出门前他最后看了一眼,看到离经掩面啜泣,欲语未语,只叹着气将门掩上。
晨光熹微,太虚和傲血终于回了药堂,远远便看见药堂门口蹲坐一人,形容憔悴。听到脚步声,他才缓缓抬头,便看见一脸担忧的傲血和紧皱眉头的太虚,傲血手上缠着布条,看暗纹是从太虚衣上撕下的,那是傲血下山时不小心擦伤的,看见这幕他也就明白了离经为何如此动怒。情之一字,既定难移,他虚弱地笑了笑:“你们回来了。”
傲血实在不明白,只过去一晚,铁牢怎么就似历尽沧桑,仿佛马上就要魂归西天。她忙蹲坐在地,也不敢惊吓到他,柔声问道:“师兄,怎么了?你为什么在门口?离经姑娘呢?”
铁牢仿佛是听到了笑话一般,低声笑道:“离经是谁?她跟我有什么关系?”
傲血愕然,抬头看向太虚,眼神中充满“我师兄不会是被你们折磨傻了吧”的疑问。太虚一脸严肃,看看铁牢,又看看大门紧闭的药堂,忽道:“是离经把你赶出来的。”不是问句,而是十分肯定的语气。
铁牢没有说话,但傲血明显感到他身子一颤,便知确是如此,怒从心生,一把抓起铁牢:“铁牢!我东都之狼什么时候沦落到变成他人的看门犬!当年那个说要万军之中取敌首的铁牢哪去了!一个女人而已,值得你这样么?更何况那个女人根本不爱你!她现在还将你赶了出来,你为何仍对她如此痴心?放手吧,师兄!”
铁牢不为所动,仍是双目无光,傲血恨不得打他两巴掌,却下不了手,轻轻松开他,抱着枪跑到一边生闷气,口中嘀咕道:“真是朽木不可雕也,那女人有什么好的……”
没有傲血的支撑,铁牢如无梁之木一般靠在墙上,一言不发。太虚见状,轻拍铁牢肩头,道:“铁牢,你忍心让同门日日为你担忧么?”
虽只短短一句话,铁牢却动了,轻声道:“你说的对,傲血,我们回营。”
傲血讶然,她说了这么多话竟然还不如太虚一句话顶用,内心又生出一股把铁牢扔出去任他自生自灭的冲动。不过,她最终还是唤来马匹,将铁牢扶上马,临走前看了太虚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只道了声:“我们在天都镇。”
太虚弯唇一笑,表示知道了。
二人离开后,太虚又恢复了冷冰冰的表情,回头便看见药堂的门开了,离经站在门口,虽然衣着整齐,妆容素雅,也掩不住失意颓然,她勉强笑了笑,道:“你回来了,太虚……道长。”她终是不敢直呼太虚,仍是称他为道长。
太虚也不动,只在院外拱了拱手,道:“离经姑娘,多谢这几日的照料。贫道还有要事在身,这便走了。”
“什么?你要走了?”离经惊呼,忍不住踏出几步,“你不能走!我……你……”
她想了许久也没有想出个可以挽留太虚的理由,只得倚门凝望,神情哀伤而无助。
太虚见她神色,虽略有不忍,还是狠下心道:“离经姑娘,贫道一心痴迷剑道,还望姑娘不要为了贫道神伤,有缘再会,告辞。”
当日,药堂闭门谢客,离经一步未离。
铁牢回了军营,宣威将军也未怪他,亏得傲血提前替他开脱,否则免不了一顿责罚。只是军营中人人都发现铁牢消沉了不少,与以前判若两人,日日只在营中闭门不出。哪怕傲血来拜访他,也见不到他一丝欢颜。刚开始,为逗他开心,傲血时常为他讲些趣闻,他也只是浅浅一笑,随意说声有趣,却也言不由衷。后来,见铁牢毫无反应,傲血变着法的戏弄他,只希望他能多些反应,回归正常。
那日,傲血不顾形象地躺在铁牢榻上,叼着师妹们送给铁牢的点心,说着不痛不痒无关紧要的话,一副鸠占鹊巢的样子。
有人来通报,说门口有个离经姑娘找铁牢。
傲血一听,直接蹦起来,叉着腰开始说:“什么?她还敢来?让她回去!师兄才不会见……”可惜,话还未说话,铁牢便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通报的小师弟笑嘻嘻地看着傲血,道:“师姐你的话不管用呀!”被傲血赏一记爆栗后,他被罚去校场挥了半时辰的枪。
离经说铁牢走后,她既要看诊,又要照料药圃,实在忙不过来,药材已枯了大半。恰巧有新出谷的弟子在左近设药堂,她正好便关了药堂四处游历。走到天都大营,她想起铁牢在此,军中或也需要随军大夫,故来投奔。
一别经日再看到离经时,铁牢才觉得他是个有血有肉,有情有泪的人。在遇到离经前,他只要有他的枪他的抱负就好,可是遇到离经后,他眼中心中仿佛只有离经,离经不在他像丧失五感的木头人一般,人生暗淡无光。无论喜乐忧思,只要有离经,他才是个活生生的人。所以他完全没有听离经说什么,因为无论离经说什么,他都会收容她。
而傲血在一旁则眉头紧皱,若不是因为铁牢,她早将离经赶出大营了。幸得离经与以往大不一样,温婉许多,待众将士也算和善,平日也只研习她的医术,对铁牢也端庄有礼,旁人看来二人当真是天作之合。
营中将士总是和傲血这样豪迈的女子相处,现在多了离经这般温婉的,营中也算多了分别样风采,不知从何时起,离经门前也总有不知名的花果,而被她送给傲血果腹或装点全军营帐。虽然每次铁牢看到傲血拿着花果东奔西走的时候,总是巴不得一枪捅死她的样子。
离经觉得这恐怕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傲血对她敌意渐消,铁牢像往常一般关照她,军中将士也待她如亲人,营中其乐融融。夜晚营中点起篝火,将士们围着篝火舞枪饮酒或唱起不知名的歌谣。离经不会饮酒,喝的总是不多,一直是铁牢替她解围。不会唱的歌谣,傲血会偷偷跑到帐中来教她。偶尔她也会想起谷顶痛饮的少年,窗边倚望的少年,只是越来越少,越来越模糊。
可惜好景不长,不久便传来安禄山范阳起兵的消息。不过月余,安军便攻陷洛阳,直逼长安。为护大唐,长安左近两大门派纯阳、万花召集远游弟子回门,另与驻扎长安的天策弟子结成联盟军,共同御敌,死守长安!
敌军来袭前夕,各派首领前去商讨退敌之策,铁牢傲血也被叫去议事,离经独自走上城墙,抚着古拙的青砖。苍夜无尽,萤火轻舞,远处人家灯光点点,不远的营中众人谈笑风生,墙脚下如胶似漆的情人说着悄悄话,营帐里和蔼温柔的师父安抚着心神不宁的徒儿。她手中的笛不由举到唇边,曲调悠扬,心道惟愿大破敌军卫我家国!
那夜,全军将士闻安魂笛音,心神安宁,笛音彻夜未息。
天际微白,军号大响,众人于城前列阵,持戈以待,不死不休!
未见兵戈烟尘,先闻万马嘶鸣,鼙鼓动地。待烟尘散去,只见安军队列整齐,装备精良,阵前两面帅旗猎猎作响,气势不可谓不磅礴。
双方对垒,安军派了个小兵前来叫阵:“对面的,放下你们的兵器,快快投降!安大人攻破长安,入主大唐,指日可待!识实务者为俊杰,识相的快些来安大人麾下!金银珠宝,加官进爵,美酒佳人,好不快活!”
话音刚落,便闻锐器破空,桅杆断裂之声,帅旗轰然倒塌!
一柄长剑凌空斩断旗杆,军中传来清冷的声音:“区区叛军竟敢如此猖狂!想入主大唐,先问过我纯阳宫这柄利剑!”离经一震,匆忙在万军中寻找声音的主人,那是太虚的声音,她精通音律,绝不会听错!只是万军之中寻一人,无异于大海捞针,离经失意垂目。
一剑断帅旗,场上局势瞬间有些微妙,静可闻风吹沙、雀穿林,就在这时,布帛撕裂之声打破沉寂,只见另一面帅旗破了个大洞!
众人望向城墙上那手持弓箭的戎装女子,正是傲血,她高举天策大旗,大声道:“兄弟们,看他们来势汹汹,不知道的还当我们是叛军呢!拿起手中的兵器,把他们赶出大唐国土,让他们滚回老家种红薯好不好!”
“滚回去!滚回去!”“种红薯!种红薯!”
呐喊声此起彼伏,士气大涨。
安军果真训练有素,首领一挥手,后排弓箭手齐步跟进,飞矢如星,密集如雨。手臂再重重斩下,在箭雨掩护下,阵中爆发出巨大杀声,冲了过来。
擒贼先擒王!傲血深谙此理,从城墙上一跃而下,便要万军之中取敌首。可惜傲血附近箭如飞瀑,敌若涌泉,打断她一直冲杀的攻势。双方人员混杂,箭阵威力大减,她却被几个功夫不错的小兵纠缠,错过截杀的最佳时机,正懊恼时,阵中冲出一人,势若闪电,借此时机,直扑敌首。见是铁牢,傲血便也放心了,铁牢一向骁勇善战,虽然消沉了一段时日,但离经来营中后,他便重新开始勤修苦练,比起往昔更有长进。更何况,她还看见了紧跟铁牢的离经,离经医术如何,有目共睹,这就更使她安心截杀阻挠铁牢的敌兵,以免他后顾之忧。
安军头领何其狡猾,岂会随意给人可乘之机!当下持弓射箭,连发两箭,一箭直取傲血,另一箭却是指向离经!铁牢确是疾如烈风,侵如掠火,只是龙有逆鳞,人有软肋。那一箭锐不可当,铁牢心中终是离经重些,扭身转向,飞纵至离经身前,伸手抓箭,却不知这一箭劲力为何如此之大,只抓住半片箭羽。箭簇没胸,铁牢眼前一黑,长枪抵地,稳住身形,便欲查看离经情形,却不见离经踪影!他匆匆扫视四周,却看见离经正在为太虚包扎,他突然觉得浑身冰冷,胸口血流不畅。离经一向喜洁,药堂内总是一尘不染,傲血还记得他将药圃的尘土带进屋中被离经训斥,关于离经的事,他总是记得格外清楚。而此刻她面如金纸,沾上血痕,却顾不得擦。
他本以为离经回心转意了,愿意慢慢接受他了,原来不过一直是他在自作多情,何谓锥心之痛,他总算是体会到了。他本就伤在左胸要害,全凭着一股信念支撑,如今这根支柱也崩塌殆尽,终是支撑不住,倒了下去,直至最后,他也没见离经的视线离开太虚。
这一战,最终以烧了安军粮草逼得安军鸣金收兵为果,双方暂且休战。战场上杆折旗倒,尸骨成山,到处都是断体残肢,被血浸透的黄土透出阵阵战后的苍凉凄怆。
战后清点人员,铁牢没有到场,但战时有人看到铁牢中箭,而派出搜寻幸存者的弟子搜寻了几次也没有找到铁牢,希望渺茫。
大局而观,虽然沉痛,却也不能再耗费人力继续搜寻。只有傲血,她自进入天策府,便是铁牢陪她射箭骑马,玩乐闯祸,情同兄妹,她是怎么也不相信铁牢就这样去了的。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个也不是。傲血无力地合上亡者未闭的眼,翻看下一个死者。她已快翻遍战场上的尸骸,拖着疲软的身子不断重复着麻木的动作,也未找到铁牢,几近绝望崩溃。
太虚陪着傲血,本想说些安慰她的话,又觉得说什么都是枉然,几次张口终是无言,只能紧紧地握一下傲血的手,以示他还在。
忽闻哒哒马蹄声,傲血抬头看到匹白马,捶着脑袋暗骂自己笨,忙起身上马,顺便将太虚拉上马,拍拍马头道:“快带我去找师兄!”
追风撒腿疾奔,远远便看到一个人,左胸中箭,血将他一身盔甲尽数染红。还没等追风停下,傲血便跳了下来,看清此人面容,确是铁牢,面上两道血痕,将整张脸划得可怖,但她仍抱着一丝希望,颤抖着手,试探鼻息,伏身听心,半晌不起,早已泪流满面。她不知已多久没流过泪了,却在这一日几近流干。幸亏有太虚在,否则只怕她早已倒下。
傲血轻擦着铁牢面上的血痕,哽咽道:“师兄,你躺在地上不冷么?我们回家。”
铁牢之墓。
四个大字镌刻在冰冷的石碑上,离经细细抚过每个字,慢慢跪倒墓前。
“铁牢,此生欠你良多,今生无以为报,只得罚我半生歉疚半生悔愧,愿来生你我再不相见,你该配上更好的姑娘。”
离经大口大口地灌着手中烈酒,呛得她秀眉直皱。这是当日在营中,将士们起哄让她喝的酒,她从未喝完过,只要见她眉头略皱,铁牢便抢去替她喝光。今日,她只想喝完。
当日战场上,她听到了傲血惊呼太虚,看到太虚替傲血挡了那一箭,血流如注,看到太虚受伤,她不顾一切,眼中只有太虚,只想先救太虚,即使太虚伤非要害。后来她听说铁牢没有回来,悔恨交加,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傲血,偷偷离开,不敢回营,一直在附近徘徊,小心隐匿行踪,直至今日跟踪傲血才知道铁牢埋骨之地。
此地芳草萋萋,绿树成荫,路边开着一丛丛秀丽娇小的白花。平和淡雅,铁牢会喜欢这样的地方。离经想起,那个日夜伏在药圃,会替她完成心愿,看着她会脸红的少年。这样的人,日后怕是再也遇不到了。笛音不绝,魂兮安否?
墓旁不远,一棵树后,傲血背倚大树,看着眼前蒙面的高大男子,沉默不语。男子揭下面罩,面上两道交叉的刀疤划破原本俊秀的容貌,正是铁牢。
铁牢并没有死,当日他左胸中箭,确实没有了气息,只是马上颠簸时,一直滞积胸口那股气竟是顺了过来,真真是在鬼门关晃了一圈。若再晚个半刻,怕是回天乏术,也亏了铁牢一直揣在怀中那部《黄帝内经》,抵消了一些箭矢的力道。
大夫说铁牢需静养,傲血本想为他找个清静地方建间草庐,但铁牢执意住在离经药堂。养病期间,铁牢又变得沉默不语,而他伤好之后,却是为自己掘土筑冢,埋的却是那部染血的医学典籍。他要埋葬的是对离经的眷恋,本想寻几件离经的小物件,然而故地重游,竟也找不出一件承载二人回忆的物什,只有这偷藏的《黄帝内经》,何其哀哉!
如今,在他的衣冠冢前,铁牢看着离经摔破酒坛,折笛掷地,旋身离去。他自看到了傲血眼中的关切和询问,只道了句:“铁牢已死,前尘旧事,过眼云烟,我二人再无瓜葛。”
眼底澄澈,淡如轻云,神色自然,当真是放下了。
她是最美的一道风景,然风景终归是风景,再美也只能旁观,不能与之同化,她自葳蕤我自赏,她自灼灼我自观。铁牢如是说。
少年几多荒唐事,说梦随风付东流。废笔残墨埋荒冢,话与日月诉清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