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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修版)第二章 女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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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月城的主神殿——诸祭司议事之所,此刻正发生着一场难以避免的问询。
沈夜平静地看着阶下恭敬俯首的高阶祭司,墨色的眼愈发幽深,教人窥不见半分情绪。
那祭司不敢抬头,说出的话语却莫名带了丝挑衅的意味——至少在沈夜听来是如此的:“启禀尊上,昨日有祭司见尊上带一人去七杀殿。据闻此人肖似破军,莫非殿下已经归来?”
流月尊卑有别,但此人与谢衣同列于高阶,本是不必尊称谢衣“殿下”的。他会这般称呼,无非是因为谢衣曾经的继承人身份。
谢衣昔日离城,沈夜虽道谢衣是奉命下界,但也堵不了悠悠众口,随之而来的诘难与问责,几乎逼得沈夜血洗流月。那件事后,拥护谢衣、不赞同与砺罂合作的人都已死得精光。如今存活下来的高层,已经不敢明目张胆地提起“谢衣叛逃”之事了。可就算如此,哪怕惹怒尊上,他们也需要知道沈夜的态度。
谢衣叛逃之事,几乎是确凿无疑,他们不认为谢衣还能再享受原有的尊荣。但一来,紫薇祭司并未公开此事,名义上是不好废除谢衣的破军之位的;二来,昨日沈夜带回了谢衣,虽然谢衣昏迷,疑似沈夜亲自下手,致其重伤。但既然带到七杀处,十有八九是命其医治谢衣了。哪怕沈夜这些年来愈发喜怒不定、心思狠辣,但师徒两人相伴多年,难保沈夜顾念旧情,保下谢衣的尊位。尽管这种可能性着实太小,可世事难料,谁能保证沈夜究竟是什么想法?
他们赌不起。破军之位,本便尊贵。更何况,这还牵扯到了流月继承人的问题。流月虽小,亦是惹人垂涎。那高高在上的位子,谁不想得到呢
这高阶祭司心里打着各种算盘,面上不见痕迹,只是一片恭谨,俯身静候着沈夜的回答。
沈夜对这些心思其实已知了七八,心下愈发不耐,却也硬生生忍住了自己发出嘲讽的冲动。
这些年来他大权在握,看似嚣张,其实谨慎至极。昨日行事匆匆,后来想起时已来不及将那些侍从全部处理。不单单是这些人,砺罂亦不乏眼线,当已得知此事。
是了,砺罂该知道了。
一想到那虎视眈眈的魔族,沈夜的心便沉了下去。
他不能再露出破绽。
这般想着,看似随口说出的话语不辨喜怒:“呵,什么‘殿下’,不过是个活傀儡罢了。”
那人只会是一个傀儡了。
也必须是。
沈夜掩在广袖下的右手几乎要攥出血来,心里越发幽冷。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此时的话意味着什么,却没有一丝悔意。
他这样云淡风轻般吐出的字句却使阶下人一惊,感到浑身发冷,不禁想起二十二年前的那场屠杀,整整半年时间,不断飞落的清雪不知埋葬了多少魂灵。这位祭司没有想到沈夜的处置会如此残酷,但转念一想,却又并不意外。心中泛寒的同时,却也松了一口气。沈夜既已说出这句话来,纵使谢衣名义上无罪,也难逃刑责了。虽然有些对不起谢衣,但他确实是高兴的。没有了最大的对手,他该庆幸才对。
已经知道了自己想打听的事,他就恭敬地退回队列。余下的几位祭司,似是被沈夜之言所惊,原本想禀报的机务通通在舌间打了个转,吐出口时都变成了一些平常的琐事。不过两炷香的时间,众人便一一退下。
快踏出主殿大门时,有位中阶祭司忍不住回首看了阶上人一眼。只见那至高之人,此时竟然在笑。不是谢衣叛城后沈夜一贯挂在脸上的冷笑,而是谢衣犹在时,沈夜面对爱徒的那种平和却带着温情的笑。
此时在幽幽灯辉下,这笑却显出一种凉薄来,教人无端地心生冷意。
那祭司不觉打了个寒噤,连忙回头,疾步离开。
在路上,他突然想起了当年沈夜弑父的传言来……
瞳并未参加此次会议。这回却不是为了蛊虫,而是为了谢衣了。从昨夜起,瞳便一直待在生灭厅,翻阅各种古籍,企图找出治愈神魂损伤的方法。
但纵然生灭厅藏书浩瀚,与神魂有关的典籍亦不过寥寥。虽有温养神魂之法,却也只不过是“温养”。关于神魂,并无治愈一说。
倘若只是小创伤,温养倒也不错。可惜,谢衣神魂损伤过重,光靠温养,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倘若一直放任下去,不提谢衣会日益虚弱,直至死亡;单只看谢衣体内的魔气就够谢衣吃一壶了。原先那些仅存在于谢衣身体里的魔气会由那些伤口渐渐浸染谢衣的魂魄,逼得谢衣入魔。想也知道,对于谢衣而言,与其入魔,倒还不如死了痛快。
是了,此时给谢衣一刀、送他去死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总比日后谢衣生不如死好。谢衣的性子自己是知道的,他身上应当没有多少罪孽,肯定能直接入轮回。凡人入轮回时,轮回道会稍稍修复那人的灵魂。谢衣的魂魄只是受伤,又不是失了一魂或是一魄,轮回次数多了,自然会渐渐恢复。
这样想着,瞳渐渐心动起来。
但他思索再三,尽管心中惋惜,终究还是放弃了这一上策。理由无他,只是因为他已经对阿夜作出了承诺。他既然已经对阿夜说“谢衣会好好活着”,自然不能杀了谢衣——哪怕无论是他还是阿夜都清楚:谢衣死了,要比活着好。
瞳直到第二天晚,才回到了七杀神殿。
他很快就从自己的第五个傀儡中听到了沈夜留下话。他听到这些话时,眼睫毛都不曾抖动一分,只是在心中平静地想着:谢衣,你怕是要后悔自己没能死在捐毒了。
作为谢衣的友人,瞳竟不觉得愤怒,也不曾叹息。他没有什么为谢衣求情的想法,只是有些可惜:将谢衣做成傀儡并不能治好他神魂上的伤。
脑中闪过这样的想法后,他淡淡地吩咐下去:“准备明天的东西吧。”自己没有迟疑,直接驱使着轮椅向内室去了。谢衣正住在那里修养。
他想,他该亲自告诉谢衣这件事,也算是跟友人告个别吧。
瞳进来时,谢衣还感到自己整个人有些昏沉,眼前好似蒙上了一层雾,看什么都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一眼认出了瞳,面上不禁浮出一抹笑意。
他是笑着听完瞳的话的。从头到尾,神情都不曾有什么变化。不曾愤怒,也不曾忧伤,仿佛明天要被消去记忆、制成活傀儡的不是自己一般。
直到瞳离去,那抹温和的笑也不曾消失。
不像瞳想得那样,谢衣会后悔没有死在捐毒。事实上,谢衣清楚,就算他当初真自尽于捐毒,沈夜也不会放过他。
沈夜是不会放过背叛他的谢衣的。
否则,那人明明可以直接处死自己,而不是吩咐瞳将自己制成活傀儡。
罢了,终归是他欠了师尊。
只是可怜日后的初七要去还他欠下的债了。
月上中天之时,谢衣起身离开了内室。
一路上不曾见到侍从,想必是瞳特意吩咐的缘故。
谢衣并不是想逃。他不想再逃了,也逃不出去了。
他只是想再好好赏一次月罢了,在谢衣存在的最后一个晚上。
来到庭前,他终于停下了脚步。此处的月正好,微微凉,凉得恰到好处。
倘若这里有酒就好了。
谢衣有些遗憾,但大体上还是感到满足的。只要有那月在,纵使没有酒,他也是微醺的。
呆呆地看了不知多久,忽然有素手执杯送到他面前,一道悦耳的女声令人感到熟悉:“您果然在这里赏月。”声音轻淡,不知是在欢喜,还是在叹息。
他收回了目光,看向了来人,有些意外,亦有些怀念。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接过女子递过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大人,离开吧。”女子看着谢衣饮下这杯酒,缓缓吐出了自己准备多时的话。
“离珠……”他温和地笑着,伸手为女子拂了拂额前的碎发,只是轻叹,“我累了。”
听了这话,离珠愣了愣,神色终渐渐流露出某种悲凉的意味来,她执著地望着谢衣平静而纯粹的晶灰眼眸,宛若看见了流月城千年不化的苍雪。
“我自幼顽愚,时常炸裂神殿,损毁珍物,”谢衣的声音倏然响起,许是心中郁郁,他头一次向外人提及少年之事,他的嗓音微凉,好似悠扬月色,渗入青冥烟树,苍然幽远,“师尊私库,任我取求,和璧隋珠,无所不得。”
离珠一时不知如何回话。流月众人皆知尊上宠爱徒弟,她却没想到紫微祭司竟将私藏都毫无保留地透露给谢衣,任徒弟索取。这种近乎溺爱的事,竟然由大祭司做了出来,若非是亲耳所听,她断然不信。
“每次犯错,师尊皆不曾重罚,不过抄上百遍《师则》而已。”似是想起了什么趣事,他的声音罕见地夹杂了轻快的笑意,不是在外人面前的那种端庄稳重的笑,而是面对亲友才有的狡黠与顽皮,“唯有伤及自身,处罚尤甚,禁闭一月,不得碰偃甲。我按捺不住,偷出了寝殿,攀爬矩木,摘取枝叶,制成头冠,又拿了师尊的‘栖云雾’,缀于其间。”
饶是离珠胆大,听到此话,也不由一窒,栖云雾乃花中圣品,通体洁白,因蕊如轻絮、似云雾笼罩而得名,传说可转圜性命,没想到大祭司竟留有一株,却被爱徒用来装饰叶冠,暴殄天物,若神物有灵,定然瞠目结舌,切齿咬牙。
当年谢衣趁师尊小憩,为他戴上头冠,又着偃甲鸟特意唤来华月与瞳,待到沈夜睁眼,只见华月忍笑,瞳难得柔和了面色,谢衣这个小家伙悄悄躲在华月身后,眨巴着眼睛偷看他。沈夜立时察觉不对,取下了叶冠,一时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谢衣上前讨饶,求沈夜让他碰偃甲。沈夜能怎么办呢?爱徒都这般“认错”了,他再不撤了责罚,自己的私藏恐怕都要经受一番摧残。大祭司心中虽然这么想,面上却仍是一派肃然,任由谢衣与自己撒娇了好一阵,方才答应,并与对方约法三章,许谢衣再入偃甲房,只不准再伤及自身。
那日沈夜地里咬牙了许久,只觉得谢衣这只撒娇精捣蛋鬼真是前世冤孽,今生前来讨债,让自己招架不住。
他哪里知道,自己的爱徒最爱看他这般又爱又恨却无可奈何的神情。
当然,他以后永远也不会知道孽徒的这种恶趣味了。
离珠静静地端详着谢衣轻松的笑容,只觉自己的心被人用紧实厚重的灰布裹了一层又一层,直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怔怔地抚上心口,切实地感到压迫与沉重,眼中酸意酝酿,竟是滚滚落泪。
谢衣忽地停下了话语,看着离珠这般伤心的面孔,想起了离珠失去父亲后近乎崩溃的模样,做出了同三十年前一样的事——他松松地抱住了离珠,轻抚着她的背脊,缓声安慰:“离珠姐姐,莫哭了,还有我需要你呢。”
彼时他尚年少,能以自身为锚,给离珠系上牵绊。如今他自身难保,离珠已无亲族,他走后,离珠该怎么办?
离珠仍在流泪,一声抽噎也未发出,她紧紧地回抱住了谢衣,企图抓住自己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缕牵绊,谢衣的衣服上有着极淡的草木香,是那么的陌生而熟悉,但她却无比清醒地知道,自己抓不住他了。
谢衣的气力在飞快地流逝,离珠清楚,药效发作了。
她费力地将谢衣送回寝所,在谢衣渐渐冰冷的面庞上悄悄地描摹对方的眉眼,带着一种母亲般的温柔与慈爱。
这曾是她的心上人,是她无法倾诉爱意的情郎,是她最为尊崇的破军大人。
而今,他是她最放不下的孩子。
离去前,离珠认认真真地向床上人行了一个大礼,刻骨的恭敬。
谢衣大人啊,愿你来生,安康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