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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东厂 ...

  •   大庆通泰二十年冬,东安门外的茶寮里坐满了人。
      “今年冬天真是冷啊,那风夹着雪粒子呼呼往脸上刮!”行脚的客商边走边拍着身上,那雪珠化成水,渍得外袍颜色深浅不一。
      跑堂的小二连忙递来手巾给他拭水:“可不,往年这个时候披个袄子就得了,今儿袄子里我婆娘还给多缝了层棉花都不够暖和!”
      同桌的客人递来杯热茶:“赶紧喝口暖暖身子,如今时局不稳,内忧外患的,您这是打哪来?”
      “大同!”
      “哟!那里可不太平啊,鞑靼才撤兵,保不齐还有流军作乱!”
      “皇帝都给掳走了,我这一介小民还怕什么,乱中求财而已!”
      窗旁有一裹巾少年插嘴道:“皇帝不是好端端在奉天殿里坐着吗?”
      “您这是才到京城吧!这消息可够闭塞的,咱前头一个皇帝年初御驾亲征时给鞑靼掳了去,生死不明,如今坐天下的是他女儿!”
      “女帝?”
      小二对这客人的反应见怪不怪:“谁让太子去救驾时,也跟着一起被掳了呢?宫里就剩了这么个女儿,她不当皇帝谁当?再说咱大庆朝又不是没出过女帝!”
      那人脸上分明还有疑惑:“可…”
      一直悠悠杵在柜台后面假寐的掌柜终于睁开眼睛,重重咳了一声:“天子脚下,东安门外,大家还是警醒些说话吧!”
      一时间,茶寮内一众人等全都缄默不言,针落可闻。
      那不问世事的少年见此情景,不由得捅捅身边人:“怎么了?”
      那人被他缠得没了法子,只得用手遥指窗外:“见到那了吗?”
      初初的雪粒子已经变作漫天的雪花,这一片纯白中,一里开外只见一座纯黑府邸大门紧闭,既无门岗又无栅栏,万籁俱静里更显庄严肃穆,他注视良久,方才看见门楣之上黑匾的金字笔划方方正正,浑劲有力,上书四字“东缉事厂”。
      这下再无所知也知晓过来,这便是名震天下的东厂官署所在。
      他还欲细看,天地间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一顶黑顶青布小轿自南而来,四周拱卫着四骑八人,皆着皂靴褐衫,待行至东厂门外,方勒马停轿,无一人发言,沉重的大门已吱呀一声由内而开,一只素手便徐徐拨开轿帘,走出一人。
      刹那间他就屏住了呼吸,只觉这茶寮、白雪、官署都已失了颜色,那人一身大红座蟒曳撒,艳如桃李,尖帽下素净的脸庞竟比这雪还要白上三分,跨门而入的前一刻,一双琉璃凤眼扫向这边,端的是冷清至极,眼中厉光剜得他连忙移开目光,端起茶杯的手竟兀自抖个不停。
      果然是让人闻风丧胆的东厂番子,看来这京城水深得很,他压了压头巾,霍然起身朝外走去。
      稍后又有一人离座,循着小路,七拐八拐,进了东厂后门。
      这厢薛审入了东厂坐毕,接过一杯六安瓜片,杯盖轻轻拨开茶沫,放置嘴边又停了停,眼角撇过对面左首那人:“去查查刚刚茶寮里都有些什么人!”
      大档头马顺嘴角微抿,恭顺答道:“是!”
      待马顺走后,原本立于他身旁一人立刻抱拳笑道:“恭喜督主领了司礼监掌印一职,我朝自开朝至今,掌印太监兼东厂提督的只您一人啊!”
      “这原本就该是督主应得的!”三档头赵初年一向看不起二档头卓云那股子见风就倒拍穿马屁的劲儿,他倒没多加讽刺,只唇角微弯:“若无督主,陛下又岂能安心即位!”
      薛审眼中略有沉色,将饮了一口的茶盏放到书案上,掂掂袖口,直视两位档头:“内阁那边给我盯紧了,从明日起初年跟我去司礼监,东厂奏报也一并送到那!”顿了顿又道:“去尚宫监选几个伶俐的送到陛下那!”
      二人领命退下,他将背重重往后一靠,目光从这身今日新赐的蟒袍上流过,不由得勾起一抹讥诮的笑容,那深红似血的颜色再一次由记忆深处翻出,眼中恨意翻滚,手上一紧,竟生生将黄梨椅上雕花的扶手摁断,尖利的木刺顿时将掌心刺破,渗出几粒血珠。
      他毫不在意地将手往官服上一蹭,几抹血痕同锦袍颜色融在一起,根本无从分辨。
      窗棱上突然响起轻啄声,他只木着张脸,呆呆坐着不动,可啄木声却像跟他杠上了似的,一下一下响个不停,他瞬了半瞬,这才低低一叹,起身打开窗户,捞起那只海东青,从脚上绑着的竹筒里掏出纸来。
      “太傅说书说得我都快睡着了,老头子一把年纪,喝口水就忘了自己刚刚说到哪了,还要我提醒!”
      那手字笔势飞扬,纵横开合,与他的毫无二致。
      他嘴角溢出一丝笑意,转眼又消逝不见,犹豫半响,方才提笔写道“杨太傅一代大儒,陛下应尊师重道,勤勉好学,方为天下臣民之榜样!”
      放了海东青,不过一刻钟,又响起熟悉的声音。
      他微微皱眉,再次开窗,这次除了竹筒外海东青脚下居然还吊着一只小玉瓶。
      “你先别急着骂我,你手是不是受伤了?这是上好的止血生肌膏,宫里不外传的,赶紧涂涂,我会认真上课,不再扰你”
      他默了默,拧开玉瓶塞子,顿时一缕清淡的药香萦绕于鼻间,他重新塞紧,将瓶子轻轻搁在案上,负手出了房间。
      文渊阁,西配殿内,明黄锦袍的少女偷偷瞥了眼正在打盹的太傅,蹑手蹑脚踱到窗边,伸手让返回的海东青停在自己胳膊上。
      “金子!他有没有乖乖擦药啊?”
      海东青咕咙几声,抖抖身子,水珠四溅,那少女脸上头上立刻遭了秧,她跺脚正欲开骂,一个眼尖就瞥见太傅肩膀动了动,立刻赶走鸟儿,抹了把脸,又溜回座位。
      都怪那些个老臣子,说她懵懂不通世事,顽愚不通政务,非派了三朝元老闲赋在家的老太傅来教她一并政经,如今她更是连轴转,二更睡五更起,除了上朝就是读书,比起当公主那会简直悲剧太多,金子都比她幸福!好在奏章还不需要她来亲自批阅,今日早朝亲封的掌印太监有批红权,可代天子批阅奏章,她可算甩了一个大包袱。
      什么千古一帝,一代明君她从来就没想当过,反正她就是个临时工,等父兄回来,这江山还不是得还给他们!
      “陛下,刚刚微臣所讲的为君之道请谈谈自己的想法!”
      她从晃神里醒过来,抓耳挠腮了半天,手往虚空里一抓一握,然后翻手松开。
      太傅掐着胡须,笑得双眼眯成一条线:“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诶?她只是手指麻了,练练操而已呀!
      回到寝宫,还没跨进殿就被吱吱咋咋的人声给逼了出来,她抬首望了望,乾清宫,没走错啊!
      她自小就习惯了冷清寂寥,这冷不丁热闹起来还真有些手足无措。崔姑姑拉她进殿,指着那群新人笑道:“陛下,这是小审子派人送过来的,四个宫女两个太监,过来跟我这老太婆争宠的!”
      为首一位姑娘连忙大大方方挽过崔姑姑的手,圆圆的脸蛋上梨涡浅笑:“督主是怕累着姑姑您,来的时候还特意吩咐要奴婢们听姑姑的话,姑姑指哪咱们就打哪!”
      “嘿,这感情好,以后不怕尚膳监不给吃的了!咱人多还怕打不死那群狗仗人势的东西!”
      她见这话越说越离谱,赶忙挥退那群宫婢,暗自叹口气:“姑姑,人家现在好歹是东厂提督兼领司礼监掌印,论起来还是您上司,您还一口一个小审子,这让他怎么立威?”
      “督主咋了,在我眼里跟十年前没啥分别!说起来老婆子也很久没见到他了,官倒是越做越大,听说如今性子也越长越歪,当初就不该离开咱们仁寿宫,虽然破落些,好歹也有人情味不是,哪天你让他来一趟,我非得把他这性子给拗过来不可!”
      她口中连声应着,扶着崔姑姑去隔间休息,转头又把那群宫人叫了过来,让她们一一报了姓名,便问先前说话的那名宫女:“督主都怎么吩咐的?”
      春兰口齿清晰,说话也是言简意赅:“回陛下,督主说照顾好陛下,听崔姑姑的话!”
      “是不是你听错了?应该是照顾好崔姑姑,听陛下的话吧!”
      春兰笑不露齿:“陛下说是便是!”
      她顿时没了意思,薛审手下那帮东厂骨干,大到档头小到番子,一个个都像带了层面具似的,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人瘆的慌,现在连个宫女也这副死样,以前她听说两夫妻在一起久了便会越长越像,套用到内庭,难道共事久了也会越来越像?
      她每次看到这种熟稔的表情都恨不得打对方一拳或者被人打一拳泄泄火,这种深深的无力感又再一次涌上心头,她撑着脑袋坐在高堂之上,已是深夜,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只能透过殿门看到一个四四方方的小角,黑的是夜空,白的是被雪花覆盖的屋檐,黑白分明,一清二楚!她这一辈子,不管是不受宠爱的公主还是赶鸭子上架的帝王,似乎也能望到头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东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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