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孩子的战争 ...
-
战争开始那年,海哥五岁半。
她蹬着桌子爬上窗,探头看窗外吆三喝四的一群半大小子。打头儿的一个十来岁年纪,皮肤在盛夏的阳光里烤得黑里透红,能耐劲儿都长在脸上,东说一句西扯一脚,神气得厉害。
那是穆航,隔壁穆家的遗腹子,村里尚未成年的这一群孩子里的小头头。
海哥瞪着乌溜溜的一双大眼睛看他,从他脑袋顶上歪扎着的头发团子看到踩在青石板上的光脚板,怎么看怎么好看。海哥咧着嘴巴笑起来,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红色的贝壳,从窗台边退下来,走到大门口像个猴子似的顺杆儿爬下去。她手扶着自家门前的门柱,探头望着他们在路上踢石子儿:从海边捡回来的圆圆的石头在五六双腿之间你来我往,窜来滚去。明媚的天光照在青石板儿下洼处的一簇水面上,被一脚踏碎了,碎成了一片金。
小海哥从来没跟村里的孩子们一起做过游戏,她看着他们玩儿,眼馋得厉害,于是鼓足勇气迈着小短腿跌跌撞撞地冲到那群孩子面前,歪头看他们。正左突右撞的穆航忽然发现小伙伴们都停住了,将那圆石头安安稳稳地护在脚下,疑惑地停下脚,回头,看到一双圆溜溜黑漆漆的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
穆航被别人用手肘捣了捣,愣神下回头,看到伙伴用下巴指前面的小人儿,然后冲他挤眉弄眼。穆航皱起眉头,伸手抓抓鼻子。这小哑巴见天跟着他,像个小尾巴似的,这使他在同伴之间的威望严重受损。穆航感觉到周围嬉笑的目光,自己似乎被嘲笑了,再转过头来看海哥时脸上已带了许多厌烦的神色。
海哥看到穆航看她,眼睛亮了亮,她绕过重重阻碍,终于抓到了最喜欢的大哥哥的手,将那颗贝壳郑重地给穆航。红色的贝壳有圆满的轮廓,颜色漂亮极了,像燃烧的火似的,流光溢彩,是父亲从海滩上捡来送给海哥的礼物。海哥的所有小玩意儿中,最稀罕的就是这支红色小贝壳了,她将贝壳交给穆航,乌溜溜的眼睛里有明亮的光,希望用自己心爱的贝壳能换一个跟大家一起玩耍的机会。
穆航接过贝壳,瞅一瞅小萝卜头似的海哥,哼了一声,嘴巴平扯嗤嗤地笑起来。这个岁数的孩子正处于猫嫌狗不爱的年纪,穆航是孩子头,平日里整日里找茬开发存在感还不够,这撞上门来的,可不得狠狠耍个威风?他轻蔑地看了那只贝壳一眼,手一扬贝壳划了条弧线敲在青石板上,边缘的地方瞬间破碎了。
海哥瞪大了眼睛,啊了一声,贝壳在空中画出的弧线烙印在她黑溜溜的眼睛里,画出一条燃烧的弧线。海哥眼睛里转瞬间便蓄了泪,小短腿迈开,向那跌碎在路边的贝壳跑去。
中途有一只手推了她一下,她晃了晃,没摔倒,绕开那只手,继续向前跑,满心满眼都是那碎了的贝壳,穆航和其他人她看也看不见了。
然而一个黑影拦在她面前,几岁的差距对于孩子们而言仿佛天地一般的差别,穆航个头高,力气大,身体健壮,收拾个五六岁的小屁孩,简直像拔草一样容易。男孩子的影子在夕阳中被无限地拉长,显得格外高大,海哥站在阴影里仰头看,只看到咧开的大嘴里门牙旁边一个黑黢黢的洞穴,然后肩膀被狠狠推了一下。海哥还没反应过来,便天旋地转地向后倒了下去,倒在了路边的沙地上,后脑勺磕在软绵绵的黄沙,一声闷响。
旁边的小伙伴们笑起来,你推推我,我挤挤你,站在不远的地方挤眉弄眼地看着海哥。海哥脑袋撞得生疼,耳朵里嗡嗡的,躺在地上一时有些愣怔,终于用胳膊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嘴角撇着,将哭未哭地望着那些孩子们,然后她听清了那群孩子切切查查冲着她喊的话:
“哑巴!”
“鱼生的!”
“身上一股臭鱼味!”
只有穆航不说话,双手环抱着居高临下地望着海哥,嘴巴闭着,看不到豁牙的大洞了——他不需要说话,他是孩子王,连村长都夸他“侠义”、“有性格”、“将来是能成大事的”。现在他已表明了他对小哑巴的态度,和全村的小孩子一样,他是厌恶这浑身臭鱼味的小哑巴的。现在他只要一个眼神,一群巴结他的、满脑子坏水儿的弟兄们就可以帮他把他想要做的事情做好了。
海哥嘴角一抽一抽,终于忍不住,眯眼仰头嘴朝天大哭起来。她的声音很特别,呜啊呜啊一声一声的,与寻常孩子的哭法迥异,声音高而细,像是一只快断气儿的小猫一样。晶莹的泪水顺着她的侧脸掉下来,浑圆的一颗,啪嗒一声落在沙土地里,看不见了。
穆航见她哭了,心里越发地焦躁,他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把弯腰把圆石头抱在怀里,回身向一群跃跃欲试地小坏蛋们宣布自己懒得再收拾这小哑巴了。哭包,又怂又无趣,其他人虽然没有上手欺负两刀尽兴,但碍于面子,只好悻悻地暂时放过这小哑巴。
年幼孩子的世界里有着最干净和纯粹的残忍,穆航快走几步一脚踏上了那只红色的贝壳,用力地碾了碾,示威似的撇嘴看了海哥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那片火一样美丽的小东西彻底粉身碎骨,瘫在地上,拾撸都拾撸不起来了。
后面的孩子也依次从那贝壳上踩过去,又嘻嘻笑地冲海哥说了些坏话,勾肩搭背地越走越远。
五岁的孩子,对这个世界加于自己的一切没有任何的反抗的能力。海哥抽抽噎噎地在原地哭了好久,眼泪从鼻孔中流出来,挂在鼻腔外,不一会儿就凝成了莹白的固体,圆润的,在火红的夕照里流光溢彩。海哥抽着鼻子,渐渐觉得有些呼吸不上。她站起身来,抽噎着慢慢往家里走,走了没几步就头晕眼花地走不动了。眼泪凝结在她的气道中,让她难以呼吸,脸憋得通红,发紫,摇了摇,仰面倒了下去。
小海哥昏迷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倒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一个高大的男人抱起她来,撒开两条腿,像一阵风一样在青石板上奔跑,带起的风刮动了别人晾在架子上的网,插在架子上的彩色的幡旗飘了飘。村里的巫医家的门帘被粗鲁地掀开,那动静惊动了蹲在窗下捣药的少年,他抬起头,一双狭长的凤眼清凌凌的,透过窗望进屋里,只见男人抱着个脸色发紫的孩子,那孩子鼻子下面还直愣愣垂着莹白一团,像是鼻涕结成了冰。他的师父拿了铜做的细长夹子,伸进女娃的鼻腔,使劲夹碎了,然后将那银白色的石头一点点抠出来。
少年微微眯了眯眼,像是被日头晒到了一样,然后低下头去,继续捣药了。
入夜,巫医身边的少年偷偷溜到海边。少年低着头,沿着海岸一路走,走到一半,忽然蹲下身来,手伸到沙里拨弄,然后两根沾了黄沙的修长手指夹着颗银白的珠子端到了面前。
月色照得世界一片明亮,沙滩像一条灰色的绸缎衬在墨色的大海旁边,流动着喑哑的、水银般的光芒。他捡到的那颗珠子上窄下圆,形状像水滴,洁白明亮,光华四溢,像是天地间的月华都一水儿地汇聚到了指尖的这小小的一颗之上。
人之初的那段岁月懵懂漫长,每个孩子就像一张白纸一样,对世界既不了解,也不怀疑,对一切的一切都是轻而易举地相信的。
海哥有段时间是真的相信自己身上有那种闻不到的臭鱼的味道,才五六岁的孩子,毫无意外地相信和自责,头也抬不起来,被人挤兑得连个立足之处也没有。每每狭路相逢,穆航手下的那些坏小孩绕着她跑,一边绕一边不干不净地说些难听的话,本来也只有那几个男孩子起哄,后来,所有的孩子看到她都远远绕开,像是回避什么秽物一样。
海哥甚至不敢往人堆里走,怕自己熏坏了别人的衣服。
他们揪她脑袋后面扎起的小辫子,朝她衣服上吐口水,嘲笑她的声音,说是像海豚。天知道这群没出过海的小屁孩有谁真的见过海豚。海哥从此闭紧了嘴巴,再不发声,仿佛不发出那种奇怪的声音就可以让身上一切的不寻常隐藏了一般。他们伸着手朝海哥要她家里的大海螺、要她攒的糖纸。
海哥只能哭,一边哭着,一边把自己能给的全然拱手奉上。
次次在路边哭得昏过去,失去意识,海哥不知道之后都会发生些什么,但再醒来时都回到了家里的小床上。她都不知道是谁把自己捡回来,又是谁帮她做好了热汤热菜。
海哥只有一个父亲,人称老海哥。他常常不在家,海上风里来狼里去,脾气也不好。海哥母亲在生她时去世,父亲也跟着去了半条命,之后再没续弦。一个闷头闷脑的大老爷们儿带孩子,不带到坑里才怪。乡亲邻里的有忌讳,虽不敢跟这一家子多接触,但村长发话照看他们家,能帮一把是一把,就这么撑着,一年两年,小海哥也就长大了。
老海哥在家里沉默得像海底黑色的石头,总是入夜着家,在屋子里明明灭灭点起的烛火里看父亲晦暗的轮廓,海哥心里对父亲的印象总都有些崎岖。受了欺负,海哥啊啊两声说不出来,嘴一撇,就只能哭。
可老海哥不让她哭。
老海哥深深地看着她,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眉宇间紧锁着,烛光扑在他脸上,一片要将人活生生溺死的沉郁。
他抱也不抱她,心情不好的时候还对海哥瞪眼扬巴掌。
他说海哥身上留着他老海哥的血,九条命十只胆,从来都不是被人欺负的种子。
渔家女流血不流泪,被人欺负死也不能哭。
尤其是小海哥,以后绝不可以在外人面前哭。
战火烧到后来,突然迎来了变化。
一开始的时候是忍气吞声。然而忍气吞声并没有什么用。还是会有别人来欺负她,朝她扔石头,推搡她,骂她衣服后面露出了鱼尾巴。
海哥已经彻底放弃了融入到群体之中的企图,她习惯于塌着肩,垂着脑袋,露出讨好的笑容,从不直视别人的眼睛,她已然发现了这个世界与她自己之间深深的隔膜和鸿沟。海哥远远逃开别人,然而别人却不肯放过她,持续不断的羞辱依然不期而至,令人退无可退。她甚至觉得之前的自己简直脑子有病,想着想着,会对着空屋子出声骂自己,脸上的表情恶狠狠地,像是对待痛恨的敌人一般。
穆航抱着双臂居高临下的目光成了海哥的噩梦。早些时候她有多喜欢他,多想跟这个漂亮的小哥哥一起玩,现在就多讨厌他,多不愿意见到他的脸。
期间,海哥试图向自己的父亲寻求帮助,但老海哥不肯插手,反而骂了她,说她没出息。
孩子之间的事情一旦扯上大人便复杂了很多,老海哥不能惯着她这样窝囊。海哥站在墙角里咬牙,鼻尖的酸辣像海潮一样一波一波地往眼眶上涌,硬是被她压住了,咽回肚里去。
她觉得自己是一个丑陋的,肮脏的,没有用处,可怜可悲的存在,简直就没有出生的理由。没有人来将她从这样一个庞大的、自我厌弃的漩涡拖出去,告诉她这不是真的,告诉事实上她的美丽,她的眼睛像黑珍珠一样,脸庞皎洁得像朔望的月亮。她只是无力地接受了外界传达给她的这些负面的信息,在心里将自己描绘成一副不堪的样子,甚至会自己对自己吐口水。
然而这种自惭形秽的感觉逐渐被什么东西给代替了,那是一种生存的本能,点燃了存在于骨血里的愤怒:即使一个软弱、丑陋、肮脏、不堪、简直没有继续生存理由的生命,也会想要快乐,想要争取自己喜欢的生存方式,因而会愤怒,会挣扎,会产生灼人力量,打破这不公平的一切。
那是生命本身,无论多么卑微,本能的挣扎和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