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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56章 心事 ...

  •   阿里不哥在诸王席位上坐好,脸上还挂着泪水,好不狼狈,早有女孩儿奉上巾帕,他接过来胡乱擦了一把,这才勉强能看。

      忽必烈也把脸擦了擦,再看看这个小弟弟,自然而然地露出点笑意,那表情很真挚,一时让人觉得并非作伪。虽然两兄弟在过去四年里打得死去活来,但作为胜者,忽必烈骄傲之余,心里还存着点兄弟情分,否则刚才泪水也不会来得那么突然。

      “今天阿里不哥弟弟来上都看望朕,四年了,我们兄弟又握手言和,重新团聚了。在场宗王那颜们与朕同饮这杯酒,共同庆祝我们兄弟的团聚!”忽必烈自己先提了一杯酒。

      宗王们都很给面子,大家都豪气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热烈喝彩,我们小姑娘也不示弱,端起金杯银盏,也把马奶酒灌入肚中。

      酒喝开了,尴尬的气氛也就淡了些。刚才忽必烈未提兄弟相争的事实,只打亲情牌,也给阿里不哥留足了颜面。阿里不哥也算识趣,端起酒盏,向着忽必烈单独敬了一杯:“弟弟不懂事,为群小所惑,过去四年所犯错事不少,这杯酒算是我向汗兄赔罪了。”

      “浪子回头,为时不晚。”见弟弟态度诚恳,忽必烈心里高兴,又痛饮了一杯,“大家都尽兴喝罢,不要拘束。”

      诸王们喝得更加开怀。塔察儿、合丹等比较有分量的宗王很给面子,先后向阿里不哥敬酒,真金、那木罕等侄子辈也都上前相敬,阿里不哥总算没被冷落。虽不像刚才那般怨念深重,但看他那模样,却也是强颜欢笑,神情仍郁郁寡欢。也难怪,他这次来可是来投降而非赴宴的,好吃好喝过后,他本人连同部将还得等着受审呢,是何结果,还真不好说。

      宗王们可不管这些,敬了阿里不哥之后,就起身互相敬酒了。眼下,朝臣们还未制定宴饮相关的礼制,是以场面相当混乱,大家喝开了后,全都挤作一团,分不出个尊卑等级。

      没有礼制约束,我也乐得自在。大人们痛快地喝酒吃肉,我们小姑娘凑在一起,做游戏行酒令的。普颜忽都今天格外高兴,嘴角一直带着笑,做游戏又总是走神,结果被罚了好几杯酒,不一会儿酒劲上来,脸蛋就红彤彤的。

      我们正嬉闹着,却见那帮小伙子也来凑热闹,不仅是一众怯薛小弟,连忙哥剌、那木罕也跟着掺和进来。硕德、月赤察儿在一边起哄,男孩们把安童挤到前面,簇拥着他往这边走。

      见他们过来,小姑娘们也起了劲儿,脱脱真因的兴头又来了,拉着普颜忽都站起来,塞给她一杯酒:“今天可是谁帮了你啊?如今人家都来到你面前了,你怎么也得主动敬一杯不是?”说完,就把她往前面推。

      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普颜忽都的胆气壮了些,不再羞涩,端着酒杯朝安童走来。安童本就不情不愿,眼下是进退两难,一脸尴尬地杵在那里。

      “安童那颜,我敬你一杯!”普颜忽都醉时少了很多局促,眼神真挚而热切,说话间,一杯酒就端到安童面前。

      “快喝!快喝!快喝!……”硕德等在周围起哄,却让安童更加难堪,他强忍住不快,接过酒一饮而尽,正准备抽身而逃,却又被那木罕拦住:“等等!这酒里有故事呀!哥哥你老实交待,为何这么多兄弟,普颜忽都单单敬你一人,连我这个王子都被晾在一边了?”

      “脱脱真因不是说了么?我今日只是举手之劳,又有什么好说的?”安童不忍拂他颜面,只得简短解释着。

      “不行不行,我听不明白,须得再说清楚些,否则就再罚你一碗酒!”那木罕不依不饶,还换上了一个大号的酒盏。

      安童怕也是喝醉了,情绪有些不稳,不似平日里那般持重,刚刚就不大高兴了,被他一激,面上绷得紧紧的,眉宇间带着几分薄怒,但还生生压制,不再解释,端过酒盏仰头一饮而尽。一时间,众人全都瞠目结舌。

      “如何?”他语气有些不善。

      那木罕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揪住安童衣服,八卦的劲头更足:“不成,这里怕是大有文章!不说清楚,今天就别想走喽!”

      安童脸色已明显不悦了,硕德等人却只顾着起哄,普颜忽都看着他那副模样,脸色有些失落,眼睛却仍直直望着他。

      嘴唇紧紧抿着,安童眼神凛凛,就是不说话,这家伙一根筋的毛病怕是又犯了,我想起之前他和那木罕的那场不快,怕旧事重演,遂凑上前去,拉过那木罕:“行了行了!放他一马罢,待会父汗若让他做事,喝这么多可怎么成?”

      好说歹说,总算帮他解了围,安童也不再滞留,速速离去,我却被那木罕埋怨:“偏你让我扫兴!”忙哥剌也劝道:“安童平日不苟言笑,你再逗他,他必折你面子,何必自讨没趣?”

      笑闹半天,这群熊孩子才哄然而散,待我坐下时,看着手中半杯酒晃呀晃的,心里不知为何空落落的。

      *

      忽必烈给了阿里不哥一个甜枣,接下来就是大棒——三天后,就命宗王塔察儿、移相哥等对阿里不哥进行审讯,指斥他兴兵叛乱,破坏帝国统一诸罪。忽必烈当然要给阿里不哥定下罪名,这样才能彰显自己汗位的合法性。

      鉴于阿里不哥是黄金家族成员,也是自己的亲弟弟,忽必烈并未对他下狠手,审判过后,便饶恕了他的“罪行”。不过,他麾下那颜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已被捆绑待命,等待宗王昔里吉、塔海,那颜安童、朵儿拜等人的审讯,受审人员竟有千人之众。

      这种高级别的审讯我没能参加,只是在吃晚膳的时候才听到一点消息。几日的大宴和两场审讯下来,已经让忽必烈精疲力竭。吃晚饭时,连头都抬不起来,只喝了一小碗肉粥,就不再进食。

      饭后,我本欲离开,却被他留下来。忽必烈看着很疲惫,脸上的喜色也少了些,看着悒悒不乐。

      “怂恿阿里不哥作乱的那颜有千人之众,该如何处置,你有什么想法?”没等我问,忽必烈自己就道出了心事。

      又是决断人命的大事,还是上千号人,我一时又犯难了:这得看忽必烈的意思,他若想博个好名声,就手下留情;若是不放心,下狠手也不是没有理由。

      “阿里不哥的党羽不是已经受审了吗?宗王那颜们都怎么说?”我把问题挡了回去。没有个参照物,这事我也不好开口。

      忽必烈哼了一声,拍了我脑袋一下:“在朕面前还耍什么小心思!“表情却不似刚才那般严肃了,笑了笑:“我本想将其尽置死地,可安童劝道,‘大汗和阿里不哥都是拖雷大王嫡子,彼时胜负未定,人各为其主,也是人之常情;大汗刚刚勘定叛乱,就因私怨杀人,何以怀未附’?”

      他复述这番话时,眼里明显带着赞赏,我把这表情尽收眼底,忽必烈的想法,也能猜出个七八分了,于是接着打太极:“父汗如此说,想必已有主意,安童所言,父汗必是深以为然。为何还问我呢?”

      忽必烈翻了个身,斜靠在榻上,点点我的鼻尖:“偏是你会揣摩心思。我是感叹,安童年纪不大,见解竟如此老到,比那些主张一律处死的宗王想的更加深远啊!连真金都未能想到此处……”

      他留下我,就是为了夸奖小表哥?我一时有些无语。但他态度已经明朗了,我索性顺水推舟说了几句:

      “阿里不哥和父汗是同母所出,这场汗位之争,本也是拖雷系的内乱,既然彼方来降,不如宽大为怀,毕竟阿里不哥党羽众多,一律处死,恐人心不安,别生祸端,反叫别人觉得父汗心虚似的。父汗要做名正言顺的大汗,更不应赶尽杀绝。您忘了,西道诸王可是多有支持阿里不哥的,海都、别儿哥等,还未投向您呢!窝阔台汗国、金帐汗国再不收拢,天高地远,怕是很难掌控了。”——这也多少算是建设性意见?

      忽必烈默然片刻,面色更加凝重:“你说的是。旭烈兀态度明朗,阿鲁忽也归附汗庭了,就是那个海都却是不好相与的。他与别儿哥相互勾结,早晚是个祸患。现在看来,似有脱离汗廷自立一方的打算。”

      “父汗当初在开平匆匆即位,西道诸王大多未出席,说实在的,并不合蒙古法统,怕是早晚落人口实。”

      “朕正准备在斡难河畔重开忽里台大会,命所有诸王都来参会,让其在朕面前重新宣誓效忠……否则,这事一直是我一个心病啊!”

      “如此甚好!”

      ……

      走出忽必烈大帐,我才松了口气:总算又完成了一次考验。

      夜空晴朗,银月高悬,月华泻地,草叶上都镀上一层银光,周围一片静谧。

      小火者陪侍身侧,我在帐前停驻半晌,准备等近侍送我回去。不多时,只听一声长长的“吁”声,安童策马奔了过来,兜了个圈,才在我身前稳住马。

      少年直身坐在马背上,披着一身月光。十七岁的年纪,棱角分明,五官俊挺,眼睛越发深邃。不说话时,面目清冷,自有一番凝峻端严的气度。

      真是越来越高冷了,连我都有种难以靠近的感觉。

      安童翻身下马,在我面前揖了一礼。

      “送我回去罢。”我道。安童会意,把马交给手下怯薛歹,随后便跟了上来。我的毡帐离这里本也不远,索性就步行回去了。

      安童默默走在我身边,侍从们跟在几丈之外,说话倒也方便。我转过脸,心里突然有了捉弄他的冲动,抬头一笑:“你觉得普颜忽都怎么样啊?”

      我还在等他回答,身边却没了动静,回头一看,只见他杵在原地,绷着脸,冷冷开口:

      “别人打趣我也就罢了,你为何要提这个?”

      见他面色不豫,我有些心虚,讪讪笑道:“何必较真呢?我只是一问……再者,你也十七岁了,有些事早晚要考虑的。”

      他听了这话,表情突然变得古怪,盯着我瞅了半晌,才冷冷道:“说的你好像比我还大似的……”

      “……”我被他反诘得哑口无言,果然相处得熟悉了,说话都没好好考虑,还拿他当小孩子,却不知他日日都在成长变化。待我某一天回头去看,却发现他已如此陌生,早就不是我印象中的小少年了。

      我懊丧地垂下头,一时无话,自顾自地往前走,而他也只在后面默默跟着。

      不知从何时起,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连说话都不像以前那样坦诚相待了。是他变了,还是我变了?

      有些事似乎应该说明白,却又不敢说明白。随着时间的推移,早晚要到直面问题的那一天。到时候,我又该如何自处?

      望着草原上洒下的银辉,心里一时有些失落,怅闷不已。想起不久后,不仅他要娶妻,我可能还得远嫁,胸口就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身旁的人也长长吁了口气,我转过头,讶异地开口:“哥哥?”

      他那表情没来得及收起,就全然落在我的眼里,月光照在他脸上,被我瞧得一清二楚。他的脸色一片黯然,眼里裹满了浓郁的情绪,在月光映衬下,黑色眼瞳里起起落落的,却是深深的悲哀,毫无保留地坦露在我面前。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对视半晌。

      “夜深了,走罢。”他嘴唇翕动,终是吐出一句话来。

      闻言,我也如释重负,心头却隐约缠绕着几分莫名的失落。

      就让一切不能说的,不敢说的,都先藏在夜色里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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