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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36章 听学 ...

  •   七月,忽必烈率领诸将主动出击,北上和林。指定真金监国,汗国庶务则交由中书省平章政事王文统、左丞张文谦处理。先前,忽必烈南下攻宋时,真金就曾留守开平,于庶务上都有些经验,再加上他性情持重,又有姚枢、窦默等老成人辅佐,忽必烈十分放心。

      领导班子初具规模,朝中事务自有臣僚打理,分工明确,真金的担子不算重。每隔三日到省堂视事,由省官汇报工作,大事上过问一下也就可以了。有些需要他决断的事项,大臣们也会亲自到真金住处走一遭,听听王子的意见。

      真金除了于省堂听政,每日读书上课也从不间断。窦默依旧是他的老师,他见我有心向学,便命我与他一同学习。为了方便读书,真金特地辟了一处较大的殿阁为学堂。

      窦先生已经六十多岁了,面容清癯,须发皆白,但气色红润,精神矍铄,颇有种仙风道骨的感觉。

      在坐听课的学生,除了真金和我,还有伴读王恂、完泽、土木格儿等。王恂本是子聪和尚的弟子,自从真金拜窦先生为师,就一直做他的伴读。他也就二十五六模样,着一身青色长衫,温文尔雅,举止安详。土木格儿比我大个两三岁,之前并不熟悉。完泽是真金的贴身侍者,我常见到他,他今年十五岁,为人机敏,处事稳妥,是个识进退的人,颇得真金喜欢。

      今日,窦先生讲的是《孟子》,并且是案例教学,结合历代兴亡事,阐述儒家学说。自二程、朱熹以来,理学兴起。眼下虽南北对峙,但理学在两地都有传播。北方理学家以许衡、刘因为首。窦先生早年曾与姚枢、许衡等儒士研究伊洛之学(1)。《孟子》也是被朱子纳入四书中,自然是教习王子的不二之选。

      自那日和忽必烈说过王文统一事后,我对窦先生多少有些愧疚。只是,他与王文统没有私怨,却向忽必烈说王文统是以功利之说迷惑圣心的唇吻小人。难道他真是为朝廷考虑,不想忽必烈亲近功利之徒?我一时也想不明白。

      眼睛虽盯着书本,脑子里却天马行空,已经不知先生讲到哪里了。一旁的真金悄悄拽拽我的衣襟,默默将我的书本翻到所讲之处。前世十多年的学生生涯,让我留下了听课走神的恶习。我暗暗抹了把汗,才把心思转移到书本上。

      窦先生徐徐吟诵着书里的章句,我侧耳倾听,却是一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

      细细琢磨着这句话,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我用手揉揉额角:窦先生专讲这两句,是不是意有所指呢?

      又听他说:“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

      这两句话意思很像,都是告诫君主要亲贤臣、远小人。此番他说给我们听,是什么意思呢?我不自觉地就想到了王文统身上。

      正琢磨着,只听真金开口发问:“先生,古之汉武帝、唐玄宗,皆可谓一代有为之主,为何执政后期,朝野不静,奸佞当道?汉武玄宗绝非昏聩之人,怎会不懂亲贤臣、远小人的道理,而让权奸当道?”

      窦默听了,点头微笑,似乎觉得真金已经能理论联系实际了。他沉吟片刻,答道:“汉武帝、唐玄宗皆为雄主,欲求事功,扬名于后世。汉武时有匈奴之患,军费浩繁,遂令桑弘羊之徒有机可乘,以功利之说迷惑圣听,行聚敛盘剥之事,使百姓穷敝潦倒,流民四起,汉武帝不得已下罪己诏,改弦更张,昭帝时霍光罢桑弘羊,才得以免祸;玄宗前期,孜孜求治,姚崇宋璟为相,四海升平,其后皇帝骄慢之心渐起,亲近佞臣,闭塞言路,李林甫、杨国忠投其所好,聚集群小,祸乱朝堂,致使朝纲不振,国势急转直下……是以奸臣蔽塞朝堂,是播恶于众也。”

      真金闻言,点点头,若有所悟:“汉武、玄宗前期都有善政,汉之窦婴,唐之张九龄,皆一代良相。明君贤相,同心协力,选贤举能,何愁天下不治?而待桑弘羊,杨国忠等聚敛之徒当政,内揽大权,外结朋党,法度不振,言路不通,致使政事大坏,遗患无穷……是以为君要明善恶,辩是非,亲贤臣,远小人;名位爵禄,是国之公器,非功不授,非贤不予,此乃王道之基……”

      窦默听了,不免有些动容,眼里晶莹闪烁,白须颤动着:“王子所言,深得我心。昔日大汗在潜邸之际,开府金莲川,招贤纳士,广布仁德,一时俊杰荟萃,争相献策。大汗行汉法于漠南,贤王之名远播,中原百姓无不欢欣。今日王子能有此心,实乃生民之幸也。父子同心,天下大治不远矣。”

      真金闻言,有些不安,起身对着窦先生行了一礼:“先生过誉了。小王能有所悟,全赖先生们谆谆教诲。金蒙混战多年,中原百姓伤亡十之八九,民生凋敝,百废待举,每有所闻,常常忧心。我只愿学得一身本事,为父汗分忧罢了。”

      王恂也在一旁击节称赞:“王子尊儒好礼,有大汗之风,吾辈儒士有望一展平生之志了。”

      “小王资质浅薄,还望先生、恂卿多多指点。”

      “吾辈受大汗、王子知遇之恩,敢不尽力?”

      “……”

      真金、窦先生等你来我往,忙着构建心中的王道世界。我默默地看着他们,心中也有些感慨,却也有点困惑:真金接触儒学,比忽必烈还早,汉化程度更深,如果他以嫡长子的身份继承大统,应该亲近儒士才是,后世怎会有‘八娼九儒十丐’的说法?难道他没有顺利即位?还是忽必烈依旧沿用忽里台大会的选汗制度,没有确立嫡长子继承制?

      念及此,我的心蓦地一紧,胸口窒闷不已。再转头看看真金,他还和窦先生热切交谈着,眉宇间意气风发,笑容温雅和煦,整个人如朗月清风一般,并没有套马汉们粗犷糙砺的气质。想想他平日里的体贴周到,心里竟莫名有些惆怅:如果忽必烈坚持推行汉法,真金能以嫡长子身份得封太子吗?若是这样,该多好呀。

      他们热烈地讨论着,没有觉察到我的心理活动。我也默默沉思着,过了一会儿,真金才走过来,笑着拍拍我的肩问道:“察苏,你想什么呢?”

      我一愣,才知道他们热烈互动已经结束了,弯弯唇,笑道:“哥哥说的‘兴王道治天下’之类话让我好生羡慕,我只恨不是男儿,否则,待我年长后,封王出镇一方,也能推布仁德,教化百姓了……”

      真金闻言,朗声一笑,捏捏我的脸:“妹妹有此胸襟,不逊男儿啊!将来无论你嫁到弘吉剌部,还是亦乞列思部,若有此心,都能推行儒学,让驸马那颜们也受到熏染。若能移风易俗,化育臣民,也是功德一件!果真如此,你会比阿剌海别吉还受人尊仰!”

      听了这话,我脸色陡然一变,心中仿佛有重石坠地,脸上瞬时没了笑容:真金的话倒是提醒了我。我终究是要嫁人的,在这件事上可能没有选择的自由。若是外嫁到一个陌生的部落,与丈夫三观不同,志趣不同,该怎么办?我总有一天会长大,这个问题早晚会逼到眼前。

      真金只当我是难为情,笑道:“害羞了?这有什么?女孩子早晚要嫁人,你要是舍不得父母兄弟们,大不了晚几年再嫁。也好多读些书,积攒点知识,到时行事决策,自会高人一筹。”

      窦先生也笑着说:“不忽木也说过,公主聪慧,对汉学颇有领悟。若能潜心深造,就是黄金家族中第一个深谙汉学的公主了!”

      我的关注点完全不在这里,神思恍惚,讪讪一笑,心不在焉地说:“先生谬赞,我还差得远呢。”

      正说着,忽闻侍从来报:“王子,平章大人求见。”

      真金有些意外,却也没太犹豫,道:“叫王平章进来罢。”

      听到王文统的名字,窦先生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俯身行礼道:“王子议事,某先回避了。”王恂等人见状,也纷纷起身告辞。

      真金只把窦默留下,其他人先遣退了。窦默苦口推辞:“朝中大事,吾辈不敢预闻”。真金只道:“父汗让老成人辅佐我理政,先生在这里,也好参谋一下,权当是教我了。”

      窦默不得已留下来,一脸苦涩。我也准备退下,真金却道:“父汗嘱咐,朝中大事,也叫你听听,不用回避。”

      于是我乖觉地捡了个角落坐下了。

      真金并没有去议事厅,只在这里等着。不多时,侍从将王文统引入书堂。他进来后,先向真金行礼。待看见窦默时,脸上浮现出微妙的笑意,也拱手行礼道:“窦先生也在,可是巧了。”

      窦默虽不待见王文统,面上还是过得去的,也拱拱手,大大方方地问候一声:“平章大人近来可好?”他语气从容平静,神情也是坦荡自然。

      王文统见他这样,反而有些被动了,含糊地应了一句。两人目光一触,就叫人读出很多内容。真金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眼神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平章大人有何要事?”真金不再给他们互动的机会,直接问道。

      王文统此时来了底气,抖抖袖子,从中抽出一卷薄纸,小心展开,呈给真金:“王子,先前大汗诏造中统元宝交钞,这是交钞提举司呈上的交钞样本,还请王子过目。”

      “我且看看。”真金神情一肃,命侍者上前取来交钞样本,细细端详起来。

      汗国发行要新币了。闻此,我刚才的愁绪也慢慢淡去,不免好奇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伊洛之学:即北宋程颐、程颢的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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