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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第212章 孤臣 ...

  •   当文天祥被押解北上时,已经是第二年的深秋了。

      早在年初,元军统帅张弘范与宋军激战于崖山,此时文天祥已被元军俘获,亲眼目睹千艘舰船焚毁,十万将士溺亡,丞相陆秀夫背负小皇帝跳海殉国的壮烈惨景。至此,南宋行朝被元军剿灭,这个绵延三百年的王朝彻底湮灭于历史之中。

      “……北兵去家八千里,椎牛釃酒人人喜。惟有孤臣雨泪垂,冥冥不敢向人啼……”

      当忽必烈读到文天祥的诗作时,默然坐了良久,仍是百思不解。

      “他也知道自己是孤臣!”皇帝半晌才抛出一句话,笑着摇头长叹,而后将手中诗作掷到阿合马怀中,“蛮子国已经亡了,昔日宋主都对朕俯首称臣,他一介孤臣,还坚持个甚么!”

      阿合马嘿嘿赔笑,双手捧住那诗作,举到眼前端详片刻,才道:“也许只是矫情罢。臣听闻,那个文天祥,北上途中,曾绝食八日,求死未果,复又进食。他既不肯白白死节,必有所图谋。这般托大,无非为自抬身价,以期得陛下看重,谋个好前程!”

      忽必烈斜睨了他一眼,阿合马躬着身,仍是毕恭毕敬的模样,一脸谄笑,皇帝忽然觉得腻歪,抬手在他脑袋上就是一记:“尔小人心肠,勿妄自揣度!”

      那厢“哎呦”一声,夸张地揉揉头,委屈道:“臣见识浅薄,一心想的只是忠于陛下,哪有这些秀才们弯弯绕绕的鬼心思!臣只是想不通,宋主已经投降,行朝小皇帝也已投海而死,所谓忠君,忠的又是哪门子的‘君’?瀛国公既已做了元臣,他若忠君,理应顺承上意,一并投降才是……”

      阿合马兀自絮絮抱怨着,皇帝不予理会,只问:“文丞相眼下在何处安置?务必好生茶饭伺候,不得怠慢!”

      “陛下属意此人,臣等何敢怠慢?”阿合马抬眼瞄瞄皇帝神色,仍做出一副无奈模样,“可恨这秀才矫情得很!孛罗丞相将其安置在驿馆,殷勤款待,哪料那秀才竟毫不领情,不吃不睡直坐到天明,旁人百般劝说不得。臣同孛罗丞相也曾先后劝降,都被严词拒绝。如此三日,臣等着实无奈,只得把他移送兵马司监守……”

      他说了一半,忽而缄口,许是怕皇帝不悦,便留住话头,仍是观望。忽必烈只是负手而立,仰头闭目想了半晌,而后笑道:“也罢。他既不愿享福,吃吃苦头也好。好名求利的人总有软肋,是真心守节,还是图慕虚名,试一试便知。十年多来,南家思这块硬骨头都已啃下,一个书生的脊梁又能硬到哪里!朕有耐心等得。”

      ……

      阿合马退下后,又有一众南人大臣求见,为的也是文天祥一事。忽必烈尚有耐心,便命人召入,而后转顾久立一旁的我,饶有深意的一笑。他的意思,自是让我好好观望两路朝臣如何“表演”。故宋福建制置使,现元廷刑部尚书王积翁行礼后便急急开口:“陛下昔日问臣,‘南宰相孰贤?’,如今,臣还是那句话,‘南人无如文天祥’!”

      与他同来的礼部尚书留梦炎听闻此语,颇不自在的皱皱眉,碍于皇帝尚未发言,只得把那份不满忍了下去,面上仍是一副淡泊自若的模样。

      忽必烈饶有兴味地打量二人,而后同我对视一眼。我得皇帝示意,稍稍斟酌,才道:“文相公忠贞报国,誉满天下,陛下自是有所耳闻,王大人所言非虚——”

      我微微笑着,话锋倏地一转,径直瞥向一旁的留梦炎,“只是敢问留大人,昔日您与文丞相同是状元出身,又同朝为相,对其行事为人,自是深知,不妨论说一二。”

      留梦炎自以为掩饰得天.衣无缝,哪料我忽然发问,脸色陡然一白,强掩过眼中的震动,轻轻吁了口气,而后镇定道:“文丞相名天祥,字宋瑞,这等名号,自然不是白白叫的。文相公昔日高中,曾得理宗嘉赏,誉为‘天降吉祥,宋之祥瑞’。元宋交战之际,起兵勤王,奔走数载,虽不成事,然而尽忠尽义,无可指摘,终不负其名。”

      “宋瑞、宋瑞……”忽必烈闻言,喃喃重复两声,忽而大笑,“好一个‘宋之祥瑞’!”

      皇帝笑罢,目光遽然望向留梦炎,那厢竟不畏惧皇帝审视的目光,反而优雅得体地回以笑意。我疑惑地寻思片刻,才猛然觉出他话中的恶毒:所谓‘宋之祥瑞’,眼下又是怎样的光景?而他所庇佑的故国,如今又在何方呢?

      忽必烈却只拊掌大笑,“留尚书,昔日元军攻克衢州,你曾以宰相名义率众请降,你和文天祥同为故宋宰相,为何行事迥异?你们所学的圣贤书,竟能教出两套截然不同的为臣之道——朕真是纳罕得很呐!”

      皇帝虽是讥讽,话语还算和悦,看得出来,他是真有几分好奇的意思。然而,留梦炎和王积翁听闻此言,如同被掌掴一番,脸色俱是惨白,难堪得无地容身:他们二人,身为宋臣,临敌之际,可都是主动请降的呀!

      二人垂着头,一副丧气模样,皇帝的目光在他们头上盘桓来去,似有千斤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文丞相忠勇孝义,无可挑剔,可惜眼量不足……”面对皇帝的疑问,留梦炎即便失了底气,也不得不答复,“宋主昏聩,奸臣当道,厚毒黎民,他一力扶持一个行将就木的王朝,无异于陷民于水火。吾等虽不才,却愿追随圣君明主,为教化天下,略尽薄力,方不负平生所学,不负孔孟之道……”

      闻言,我不得不重新审视留梦炎。他果然不愧为状元宰相,说出的话让人相当服气:寥寥几句,竟能把投降叛国之举说的如此大义凛然,如此天经地义。

      忽必烈摇头笑笑,一时竟无言以对,只道:“既然如此,留尚书不妨帮朕说服文丞相效力新朝。你同他好好相谈,也好教会他真正的‘孔孟之道’。”言罢,又转顾王积翁,“王大人,你既极力举荐文天祥,便也一同去罢!”

      ……

      二人行礼告退时,都忍不住轻轻吁气。留梦炎不咸不淡地白了王积翁一眼,目露嗔恨,王积翁却只冷冷一瞥,哼了一声,同他一前一后退出去。

      待他们退出,忽必烈脸色骤然转冷:“有这等贼臣,再多几个文天祥,也救不了故宋朝廷,根子上就烂透了!宋朝养士百年,竟养出了一群祸害!”

      “王积翁还是不同的,他力荐文天祥,绝非出于私心。倒是那个留梦炎,不情不愿的,心里酸的很呢!”我笑道,“他们前去劝降,必被骂回来不可!”

      忽必烈抬头看我,面露疑虑,摇头苦笑:“朕何曾为一个冥顽不灵的秀才费这等苦心!功名利禄都无法打动,却又不再绝食求死,他究竟要的什么!”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我在皇帝面前徐徐吟出此语,心中亦是一阵震动。这是当初文天祥写给元军统帅张弘范的诗,以此表明心志,张弘范阅罢,再无劝降之举。眼下回答皇帝的问题,再合适不过了。

      “他要的不过是一个成全,要留名千载,为万世楷模,要的是人死魂不灭,要的是铮铮不屈的脊梁。这样的人,岂是高官厚禄能打动的?他曾为故宋宰相,荣华无限,风光无限,什么没有享受过?后半载飘零坎坷,自求其苦,不过尽人臣本分罢了。”

      “朕不信,朕的功业,竟比不得一个稚子皇帝!朕难道不值得效忠!性命都没有了,他拿什么救世救民,荒唐!”

      皇帝忿然道,目中渐生恼怒:这个文天祥,诱之不能,杀之不忍,着实让人无奈。

      “父皇不如让瀛国公劝降,看他如何反应。”我只得献言,以图安抚他的情绪,“儿臣对此,却是不抱希望。”

      我淡淡道,一边察言观色,一边抖出自己的小心思:“若是劝降无果,不如放之还乡,以显国朝盛德,流传到后世,不失为一段佳话……”

      “不!”皇帝断然否决,“这世上没有驯服不了的烈马。朕收不了一个文天祥,又何谈收复江南民心!朕只想看看,如果南人中骨头最硬的人,都折腰称臣,还有什么是驯化不了的!”

      他冷冷一笑,瞥了瞥丢在角落里的诗篇,讥讽道:“这样的文字砥砺心志,只对这些迂腐不化的秀才有用,老百姓么,终究还是要吃饭的!”

      ……

      我从皇帝那边出来,仍是心神恍惚,也不知刚才的话是对是错,也不知这个时空里,文天祥最终的命运又是如何。自己能救得他一命么?他苦心经营数载,为国尽忠竭力,仰不愧天,俯不怍地,即便求全求生,旁人也无可指摘。

      然而,若无死亡做最后的注脚,文天祥在后世的形象是否会少了几分悲歌慷慨,少了几分撼人心魄的力量?史书上便少了一个可歌可泣的民族脊梁,更多了一个避世求生的隐士闲人罢。

      这样的想法过于阴晦,我亦觉自己可憎,摇摇头:但若可能,便设法全其性命。传续千载的道义不应由一人来承担,那样的责任对他太过沉重,太过惨烈,又太不公平。

      我杵在原地,昏昏冥冥地想了许久,张易不知何时已悄然踱在我面前,待我回神,才将我引至一处回廊,见左右无人,方才开口:

      “公主却因何事忧心?西北叛王虽时有反复,却已不成气候;南方崖山一役,尽剿故宋遗患。如今不正是与国同庆的好时节么?”

      他的嘴角带着淡薄的笑意,目光却犀利如刺,与他交结已久,我已熟悉其为人,每每这时,张易都是心口不一。口上的言语只是言语,此言不过是试探我的真实想法。

      我眼尾一扫,瞥了瞥他,寥寥一笑,心情又无可抑制地低沉下去:“奸贼一日不除,我便一日不得快活……”

      张易却只低低“哦”了一声,沉吟片刻,而后笑道:“臣办事不利,让公主忧心了。”

      他这语气过于气定神闲,让我心生不悦,皱眉道:“高和尚现下如何?张大人如何布局谋划,我却是不得而知……”

      “公主还是信不过臣下呐!”张易也不看我,只是望着回廊尽头的瑟瑟枯柳,话语甚至寡淡,似是对我的质疑表示不满,“我已向陛下举荐高和尚为军中术士,让他入和礼霍孙帐下,随军同赴北边……刺杀阿合马,非一人所能为,军中的势力还需慢慢培养,公主急不得。”

      心头有几分泄气,我攥了攥拳,复又松开,叹道,“太子尚在吐蕃,只愿他回朝之前,能见贼子人头落地……这件事,绝不能让太子沾上半分瓜葛!”

      “公主既已舍身自污,臣又怎会玷辱太子清名?公主放心罢。”

      他微微一笑,仍是一派从容自得,风雨不惊的眼眸里却已蓄满隐隐欲起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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