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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第207章 受命 ...

  •   张易因不放心,执意送我回去。我欲当众射杀阿合马一事,随即传开。众人都说若非枢密副使张易反应迅捷,平章大人怕是难逃杀身之祸。只是公主素来平和,为何会对阿合马突生杀意,让人不解,也只有少数有心人能悟到其中关节所在。

      我并不理会这些风言碎语。事已至此,我和阿合马的矛盾彻底公开化,再也不用掩饰,再也不必掩饰,何况我已下定决心非除去他不可。

      张易本要将我送回营帐,不料皇帝传命让我直接过去。我二人皆是生疑:莫非阿合马去御前告状了?——他还有胆量在这个时候给皇帝添堵?

      “公主既然答应臣,信任臣,便万不可再莽撞行事,待陛下问话,也切勿顶撞——只需认错便是了。”

      还未到御前,张易忽而拦下我,又忍不住小声叮嘱。

      我默然审视他半晌,目光自他脸上扫过,带着几分评判的意味,他却面色如常,看不出丝毫情绪。我心下暗叹:他不愧是出入中枢数十载之人。

      “我仍是不明白,”一时也不急于面见皇帝,我颇有耐心,转身负手打量着他,笑道,“张大人位高权重,为何偏要以身犯险?你若想复仇,当时袖手旁观便是,何必拦下我?顶多落个失职之名。而以后,可就不止……即便能成事,待事情查明……”我忽而压低声音,不错目地盯住他,“张大人是要杀身成仁么!”

      之前射杀阿合马的确有逞性的成分,答应张易的提议也不无冲动。此时冷静下来,我也不禁纳罕:我与张易素不相熟,怎么就轻易信了他呢!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他兀自一笑,轻轻躲开我的目光:“既然走了这条路,某就没想过要活着。爱女受辱身死,某却苟延残喘至今日,无非为了复仇——万无一失地复仇!呵呵……”

      张易突然笑起来,他笑得凄厉,听在耳中竟有几分悚然的味道。我心下生寒,再度望向他时,却见他眼中隐隐的泪花,登时所有言语都被逼了回去。

      “阿合马残害忠良无数,某若以一身换他性命,死得其所!某连生死都置之度外,还在乎那些浮云般的官位爵禄么,公主?”

      他骤然望向我,目光似是质问,颇为无礼,那眼神即便隔着泪光,仍是精锐犀利,竟不容人直视。我嗟叹一声,终于道:

      “张大人,我愿意信你!”

      “某谢过公主,”他收回目光,向我拱拱手,“也望公主放心,事后某会一力承担,不会牵累公主。公主襟怀高蹈,不值得也不必要为阿合马之流赔上前程。这等事,交由吾辈来做罢,公主只需襄助即可。”

      他语气已恢复平和,寥寥几句竟有推心置腹的感觉。我敬他气度和担当,话语却一时梗在喉中,不知说什么是好。

      他早已明了我的心意,摆手笑道:“公主去罢,别让陛下久等了……”

      ……

      告别张易后,我一路走着,又开始猜度起忽必烈的用意来。从围猎处至皇帝象舆不过一里,我却觉得这路崎岖漫长。我和他谋划此等忤逆事,若说畏惧自是有的。此刻皇帝召见,会有什么事?眼下西北骤逢叛乱,皇子丞相被俘,元军防线土崩瓦解,畏兀儿部哈剌火州被围数月;南宋朝廷虽然投降,地方仍有抵抗,而公主却在这当口逞性胡为,竟于众目睽睽之下追杀中书宰相……也不知此时的忽必烈会是什么心情?

      我想到他泛白的发梢、深深的皱纹和久治不愈的病足,心里不禁漫起愧意:若在寻常人家,他早已是含饴弄孙的老人了,何必受这等煎熬?谁让他是皇帝呢!

      可是转念一想,这些愧意立时荡然无存:他本该生受这等苦难,谁让他是皇帝!若说他可怜,无辜遭谗的伯颜可不可怜?远调被俘的安童可不可怜?当年困辱于八剌之手的我,又可不可怜?他身居其位,享受无限的荣光,也必要承受同等的苦难。这一点在他同阿里不哥角逐汗位之时,便应有觉悟。这个世上,谁人不可怜,谁人不可悯?

      我的思绪浮浮沉沉,待见到皇帝时,早已将张易的忠告抛到了脑后。忽必烈默然坐在榻上,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目光尽是质疑考量的意味。这是在审问么?定是阿合马来御前哭诉了罢!我心下不满,一时又生出些许忿忿不平的情绪来。

      我有意赌气,只是硬邦邦地望回去,同样一言不发。我们二人沉默对视半晌,不料帐帘拂动,着眼一看,是额吉察必突然撩帘而入。她忙忙走过来,一把将我搂进了怀里,上下打量片刻,见并无异样,才对皇帝哭求道:“察苏一时忧心动怒,犯了糊涂,并无真心忤逆的意思。念她还在病中,望陛下宽宥!”

      说罢,又搂着我哀哀哭了起来。我心绪杂乱,只想着如何应付皇帝,却忘了此事也间接牵累了母亲。纵然是至亲的夫妻,却仍有君臣的界垒。察必在忽必烈身边陪伴数十载,再怎么感情亲厚,这一点是片刻不敢忘的。

      我默然望着她哀哭,哭声一下下抽打在心头,心里也颇不是滋味。内里情绪交杂,烦乱到极点,只是觉得窒闷,肺腑里一股剧痛又骤然袭来,我捂住嘴,却掩不住一阵又一阵剧烈的咳嗽。

      察必见状,哭声骤止,抱住我不停地柔抚着后背,见我咳得脸色赤红,一时手足无措;忽必烈虽然忧心,仍能稳得住,忙叫人传御医,而后亲自将我扶到榻上。

      身体的疲惫疼痛让我暂时忘却了心中的芜乱,我躺在榻上,只是木木地看着御医问诊奉药,也不知过了多久,病情才稳定下来。再抬眼看,床头坐着忧心忡忡的皇帝,身边靠着泪痕犹湿的母亲,我虽有不甘,再多的任性也只能压下去。

      “儿臣所行无状,让母亲忧心,给父皇添乱,请父皇责罚。”

      见我主动请罪,察必才稍感慰藉,也忙跟着一并请罪,忽必烈只是不耐地挥挥手:“朕何尝说过要怪罪于你?”

      “父皇传我又是何事?”

      忽必烈见我一脸愕然,难得地笑了笑,坐在我床头,亲切地执起我的手,又对察必道:“你先下去罢。”

      察必仍不放心,但见皇帝并无问罪的意思,犹豫片刻,嘱咐了几句,才起身离去。

      皇帝目送着她,见她出了象舆,复又坐下,揉揉我的脸,无奈道:“你也是该做母亲的年纪,却还让你母亲忧心。于此,朕该不该问罪?”

      他眉间笼着愁色,却仍笑得和悦,我越发不明他的用意,只是蹙起眉头,沉默不语。

      “那时刚得了消息,你是被惊到了罢!竟不顾身体就那样跑了出去,还纵马驰射!好丫头,你不要命了吗!”

      皇帝的语气严厉起来,我只乖乖听着,毫无反驳的余地。他见我乖顺,终是不忍,话头突然梗住,泪水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察苏!朕已失去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外甥,不想再失去一个女儿!”

      “阿爸!”我心中愀然作痛,一口气滞阻在胸中,连同话语一起冻结。一阵咳嗽过后,才稍稍和缓,断断续续道,“您、您……胡、胡说什么啊!安童和那木罕……不、不会有事,不会有事,不会有事……”

      我喃喃说着,不觉间脸上已泪水纵横,声音越说越低,也越发没了底气。所谓“不会有事”,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他们二人命不由己,谁知会遭受怎样的命运?若他们真的……我纵然除去阿合马,也填不满心里永远的缺憾。

      心中痛极恨极,却无计可施。忽必烈揩去我脸上的泪,自己却犹带泪水。他同我对视片刻,而后忍泪道:“察苏,你想不想救你的兄弟?”

      “……”我一时不解其意,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顾不得问明,便忙忙点头。

      “那么,你务必帮朕说服伯颜出征!”皇帝望着我,语气强硬得不容置疑。

      ……

      因这西北叛乱的消息,我本有起色的病情复而沉重。顾念忽必烈的嘱托,我欲强撑病体拜访伯颜,却被父母拦下。察必把我接到身边亲自照护,忽必烈也时常探问,并命帝师八思巴做法事为我祈福。

      因有心事,夜里也难以成眠,纵然入睡,也每每从噩梦中惊醒。在那梦里,天空一片血红,草地一片血红,满世界都是漫无边际的一片血海。失去首领的元军土崩瓦解,亡命奔逃,逃不过的,或被溺杀,或被火烧,或死于乱箭。而他们的首领——被部下出卖的皇子和丞相,同样身不由己。海都、忙哥帖木儿等人聚众审判,以背叛蒙古传统和大札撒的罪名将其处死。海都以施恩般的态度,赐予他们贵族式的死亡方式。两人的身体被裹于皮革之中,曝于烈日之下,数十个行刑官从上面纵马驰突,激荡起无数腥气弥漫的烟尘……千骑踩,万马踏,直到两具皮囊变作碎泥,也不会有一滴鲜血暴露于外……

      我从梦中陡然惊醒,浑身遍是冷汗,沉寂的黑夜里,心跳声也清晰迫人。下意识四处摸索,周围没有粘稠的血液和破碎的尸骸,有的只是身下冰冷的枕衾。

      察必和豁阿闻声寻过来,慌乱地擦去我额上背上的冷汗,我却渐渐清醒,攥住被角,定定道:“我明日就去见伯颜。”

      ……

      叛军一起,声势浩大。昔里吉和脱黑帖木儿以皇子和丞相为质,结好于海都、笃哇。原本防御西北的军队,在叛王的率领下,举兵东来,袭击乞儿吉思地区,甚至侵扰和林,掠走成吉思汗的大斡尔朵。弘吉剌部的只儿吉台也举兵声援,杀害驸马斡罗陈,围困囊家真公主于夏营地。

      西北防线彻底崩溃,畏兀儿部也爱莫能助。昔里吉叛乱同时,笃哇趁势进军,围攻哈剌火州达六月之久,亦都护火赤哈儿的斤死守不降,双方僵持不下,亦都护不得已献上公主求和于笃哇。面对汹汹叛王,火赤哈儿的斤虽难抵御,坚守不降已是对元廷最大的忠诚。他这份孤胆忠心,是否也出于当年兄长曲律的斤被海都等人害死的仇恨?

      皇帝虽然焦头烂额,平叛部署却有条不紊。急命南征军将领李庭、刘国杰率军出发,讨伐叛王昔里吉。然而,二人部下多为汉军,想要震慑骄纵跋扈的西北诸王,非蒙古人为将不可。那么最合适的人选,除了平宋归来的伯颜,还有谁呢?

      昔里吉之乱狂潮席卷,惊得朝野上下震动,伯颜却在家中安然不出,俨然一个隐世闲人。风雨惊不到他,狂澜扰不到他,连皇帝的政令也奈何不得。早在我探访之前,忽必烈已下命伯颜领兵,那厢虽接了旨,却无明确的回应,也毫无动身的迹象。皇帝一忍再忍终于无策,只得请托我再去说服。

      此时已是九月,天气渐寒,秋草枯黄,百花早已萎落了,原本了无生气的时节,伯颜家中却仍有一番昂昂的气象。园中苍松劲柏轩然挺立,经霜履雪之后仍留常青;花草却少见,许是主人不喜。我默然想着,由仆婢一路引了进去。别速真早已迎出来,将我让进堂屋,却未见伯颜身影。我以为他仍在卧病,不由忧急,别速真只摆手笑道:“夫君在做祷告呢,我这便叫他过来。”

      我愣怔片刻,方才想起伯颜本就是个基督徒。纵然风雨起落,纵然浮沉荣辱,这信仰却是片刻不曾丢的。我了然一笑,并未觉得对方怠慢,拦住别速真,只是静候伯颜。

      约莫两刻钟后,伯颜才自祷告室出来。得下人消息,拾整一番,便到了堂屋待客。我起身相迎,默默打量片刻。比之下狱之时,他的气色好了很多,眼里也有了神采,却已非得胜归来时的意气扬扬,更多是一种冲淡平和。

      伯颜见了我,郑重其事地拜了三拜:“当初全赖公主苦谏陛下,伯颜才得以脱罪,一直未能登门致谢。如今公主带病前来,臣实是有愧,还望公主恕罪。”

      他只观望一眼,便看明眼下的处境,必是对朝事了如指掌。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之后的事便水到渠成了。

      我淡淡一笑,待他行礼毕,才道:“丞相有功于国,却被无辜冤害,受了天大的委屈。陛下负疚于心,难以释怀。也亏得当初洗清丞相的冤屈,否则眼下这局面,哪里去寻靖边戡乱的良将呢?”

      我话有所指,不光伯颜,连别速真都能领会,她遽然望向丈夫,眼神哀戚:“我哥哥陷于叛王之手,你就如此无动于衷吗?”

      “夫人。”伯颜摆摆手,用眼神以示安抚。别速真见此,虽有万般不解,也得暂时忍下,“妾先退下了,公主慢坐。”

      待别速真离去,伯颜将我让到上座,自己也慢慢坐下,苦笑道:“陛下让公主前来说辞,是不容许臣抗命了。”

      我静静听着,低头啜了一口茶:“国家有难,亲家有难,丞相肩负重任,还有抗命的理由么?”

      我语气清淡,话里却是逼迫的意味。伯颜听了,面无波澜,心中却似不喜,他将目光掠向别处,只冷冷道:“并非臣有意抗命,只是哪有这样遣将出征的道理?”

      “丞相这是心里委屈?国难之际,可不是赌气的好时节。只怕待你心头气平,昔里吉已成难除之势,北平王和安童丞相怕也要殒命敌手了……”

      我神色如常,话语却不无讥诮。伯颜只当未闻,仍淡淡道:“公主和陛下怕是忘了,伯颜无罪遭谗,免职在家,天下皆知。任命如此恶名之人,陛下当真放心得过?那些骄悍的宗王宿将,安童丞相震慑不住,伯颜一介戴罪之身,又如何震慑得住?非伯颜赌气,实是不能。”

      他语带歉意,面上却毫无歉意,眼中尽是疏冷。这半年来,他荣耀至极,也屈辱至极。人生种种滋味,竟全番尝遍。我难以想象:他在狗圈的日日夜夜是怎么熬过?他心头的怨气是如何抚平?如今又有起复的机会,此时的他会是怎样的心境?忽必烈如此摧折人心,眼下又命其出征,确实强人所难。

      默默思量半晌,我拿定主意,郑重道:“丞相之意,我已明白。回去我便面奏陛下,将你平宋的功劳昭告天下,将你冤屈的原委告诸众人。好叫朝野上下都看个明白,你是国朝一等一的功臣,是忠贞不渝的良臣,是力排国难的能臣。为陛下建功立业,不应有罪——这是你说的,也理应如此。待丞相恢复声名,万勿再行推脱!”

      我的话语不容抗拒,伯颜也无从抗拒。他望望我,摇头苦笑两声,才慨然应允:“公主诚意至此,伯颜何敢推脱?为国朝效力,乃臣职分所在。但能否救得舅兄和北平王,臣并无十足的把握……”

      他神色复而黯然,听得我心头一冷,希望的热火也瞬时熄了大半,只低落道:“事在天命,亦在人为。丞相尽力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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