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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第205章 建言 ...

  •   这一场风波过后,伯颜虽已脱罪,仍被免职在家,未有任何优待。他闭门不出,谢绝一切来往,当真做起隐世闲人来。忽必烈曾多次派人探听伯颜情况,见他行事低调,并无半分怨言,才稍稍放心,然而并无起复的意思。因此,没有伯颜的中书省,仍是阿合马一人独大。饱受阿合马打压的国子监,在祭酒王恂的勉力维持下,仍是举步维艰。

      朝中一时无事。南宋那边,益王在福建被大臣拥立后,各地望风而降的势头稍止,元军仍在进攻围剿;西北那里,叛王禾忽被安童所部军队袭破,海都闻讯退兵,忽必烈遣使安抚,眼下并无异动;而东部日本,自去岁年初遣使通好后,尚未有消息传回。皇帝心在西北江南,也就无暇顾及这远在海外的岛国了。

      朝事平稳,我在国子监举办珍宝展的计划便提上日程。向忽必烈透露此意后,他欣然应允,甚至慷慨地拿出数件府藏宝物供我办展。我府中珍藏,除前番皇帝赐下的字画和器具,还有经年的积存,其中不乏西域器珍宝,如波斯细密画、中亚金银器和玉器等等,梳理一番,可供出展的宝物也不下二十余件。

      此番办展我交由慕之策划,国子监那边,则是王恂督管,不忽木等负责承办。办展当日,有皇帝出面捧场,自是引来一众名流。国子监诸学士自不必说,还有朝臣爱薛、麦术丁等人,一些南宋降臣如留梦炎、管如德、吴坚等人,也在其列。

      王恂命人辟出一间堂屋以作展厅,皇帝莅临后,同诸人言语一阵儿,便被王恂请到一边雅室休息。侍讲学士徒单公履陪同文臣名士一同品鉴宝物,待诸人观赏过后,我命不忽木引来国子监生员前来观展,并让慕之从旁讲解。

      学堂中国子生多为蒙古色目勋贵子弟,较之出身下层的陪堂生,眼界自然更为宽广,见到陈列的宝物珍玩,虽也好奇,却不似陪堂生那般满目惊叹。其中几人兴致缺缺,只看了几眼,便打起了呵欠。不忽木见状,不禁皱眉,怕我不悦,频频小声提醒。我只一笑置之,由诸人随心观赏,若觉乏味自可离开。

      此次展出的对象旨在陪堂生,对于底层子弟,能入国子监求学已是幸运,并无多少亲睹宫廷珍宝的机会,即便只看上一眼,也是好的。我想到这里,心下亦是嗟叹。

      阁内有专门的学官维护秩序,此时参展的朝臣们奉命陪同皇帝,多已离开,余下的只有诸学生。见朝臣不在,慕之也更自在些,陪同各位陪堂生一起观展,并将各展品背后的故事一一道来。不忽木守在一旁观望,不禁目露欣赏,见我过来,拱手行礼道:“公主!”

      他是皇帝近侍燕真之子,也是陪我一同长大的伴读,我待他自然不同旁人。昔日小少年早已长成一位沉稳敏瞻的文雅青年,行止间也颇见儒士风采。我不禁赞叹:“哥哥如今越发有气象了!”

      他听我称呼亲切,一时不安:“臣不敢。”言罢抬眸,见我仍是面带笑意,也放松了些,微微笑道:“公主如今总算安定下来,才有雅兴举办珍宝展。”

      我知他话中深意,却不愿多言,只道:“你看慕之如何?”

      他顺着我的目光一道望过去,凝视少年秀颀的身影,回道:“慕之心怀志向,敏慧有识,不仅熟悉汉学,更兼通西域学问。如今又有爱薛、麦术丁二位先生教导,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不忽木性情谨慎,慕之得他如此肯定,我也颇感意外:“哥哥莫要过分抬举他。慕之年幼,涉世尚浅,我不能时时看顾,还望哥哥费心照看。”

      “公主所托,臣自当尽心。”得他应允,我宽心一笑,而后又是忧虑:“只是眼下阿合马当权,我并不放心让他出仕,且让他在国子监潜心修学几年。”

      提到这个名字,他也脸色晦暗,沉默片刻:“臣正有事要奏请陛下呢。”

      我点点头,“这边有学官照看,我们且去陛下那边罢。”

      ……

      忽必烈高坐明堂,闻我二人求见,便宣入了。不忽木叩拜后,便直接上奏:“……建君国民,教学为先……宜设立国学,下列诸科,使其教必本于人伦,明乎物理,为之讲解经传,授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

      不忽木所奏之事并无特别处,主要还是建言皇帝继承历代学校制度,加强儒学教育。忽必烈知他意不在此,便问:“眼下官学已立,学校制度还有何缺漏?望卿直言。”

      “前番陛下以战事为重,钱粮财货多输于前线。眼下宋室已平,西北安定,还望陛下寄心于学校人材。为国养士,方为百年大计。国子监虽得圣眷,诸生仍廪食不济;自鲁斋先生还乡,名师硕儒亦多请辞,国子监有凋零之危矣!”

      不忽木没有提及阿合马,皇帝却深知国子监处于窘境的根源,只是漠漠应了一句,并无更多表示。不忽木见此,亦无法强求圣意,便退居一边。侍讲学士徒单公履见状,顺势附和几句,而后又道:“教学育才,在于养士;学校制度既立,所需只待完善,不如开科取士,方使我朝文脉不绝……赵宋文治极胜,三百年国祚,亦赖于此。科举事宜,还望陛下属意。”

      徒单公履表面赞同不忽木建言,实则更进一步,提出恢复科举的主张。忽必烈即位以来,遴选官员或由怯薛入仕,或从吏员中提拔,科举早已废罢多年。朝臣虽时有提议,多被皇帝置之不理。眼下四海安定,徒单公履又旧事重提。然而,选官用人便不止是建立学校这么简单了。

      皇帝闻言,果然不悦:“昔日朕曾考虑科举之事,许衡曾言‘科举虚诞,不敷实用’,董文忠、杨恭懿亦多反对。卿何来此语?”

      忽必烈的态度不加掩饰,徒单公履脸色一黯,忙道:“乱世尚才,治世重德。昔日陛下庶事草创,选贤举能不拘一格。如今四海晏然,大事已定,为国家长久计,开科取士,涵养贤良,方能尽揽天下人杰……”

      徒单公履絮絮说着,见皇帝面色越发森冷,话语也没了底气,声音越发低弱起来。忽必烈哼哼一笑:“开科取士,所设科目为何?如此选材,汉儿可大尽其用,却叫我蒙古色目子弟无所适从!”说罢,又转目随行的南宋旧臣留梦炎、管如德等人,“朕闻宋朝优礼士大夫,恩逮于百官,惟恐不足,极少贬斥,诛戮更属绝无。然而,去岁朕兵临江南,你们竟这么轻易地举城投降了!原来所谓的忠君报国,不过如此……”

      皇帝说罢,兀自笑了几声,他语气随和,似是随口一问,然而这般诛心之言,早让留梦炎等人唬的魂不附体,慌忙拜倒在地:“陛下恕罪!非臣等无报国之心,只怪宋主昏聩,奸相贾似道独揽朝政,擅权误国。吾等忠君无路,报国无门,唯有投奔圣朝而已……”

      留梦炎曾是南宋皇帝钦点的状元宰相,素有文名。宋亡降元后,元廷也颇为看重,授予礼部尚书之职。然而,这位饱读诗书一身文才的两国重臣,此刻却瑟瑟臣服于异族皇帝的君威之下,全无风骨。

      他相貌也算斯文俊雅,此时却脸色惨白,冷汗直流,后背也止不住颤抖,俨然一个柔弱不堪的书生。忽必烈乜了一眼,颇觉有趣,半是玩笑半是正经地开口:“两宋前后三百年,所养文士无数。一朝倾覆,这亡国之祸竟归于似道一人。这贾似道还真是个人才呐!”

      皇帝说罢,呵呵地畅笑出声。在场诸人全都敛容肃穆,并无第二人敢笑得出来。待皇帝收了笑意,话锋才陡然一转,目光逼向留梦炎:“无怪似道轻视尔等,乃尔等自取其辱!平时袖手谈心性,待国难临头,尔等却连一死报君王的胆气也无!所谓科举取士,举的便是这般颟顸无能,贪生畏死的道德文士?嗯?徒单学士?”

      留梦炎被皇帝一唬,连请罪的力气也没有,已吓得晕厥过去。王恂忙叫人把他抬出去救治。徒单公履本是好意上奏,却遭皇帝责难,也慌得连连请罪:“臣糊涂,所虑不周,望陛下恕罪!”

      “科举虚诞,朕所不取。以后勿要再言。”皇帝冷然道,环视场中诸人,众臣全部缄默不语,一时气氛死寂到极点。我今日本欲借办展一事,给国子监诸臣规谏皇帝的机会,哪料引出这般罗乱。皇帝借机发难,不忽木之前的上奏怕也是徒劳无功。

      “众卿还有何事?”皇帝见诸臣都讷讷不语,也觉场面难堪,遂出言缓和。

      忽必烈并非真心问询,诸臣心知肚明,面面相觑一阵,便低头缄口。唯有国子祭酒王恂不受前事所扰,毅然出列:“臣有事上奏。”待得皇帝授意,便开口道:“金代所修《大明历》,年代久远,时差频出,不利农事。而今四海无事,不如重修历法,以备国用。”

      王恂于当下场合,举出一件极不相关的事,绝非无意。我正揣度着,皇帝已淡淡允下:“农桑天下本,此为急务,不容耽搁了。恂卿既精熟历算,朕便命你担纲修历。”

      “蒙陛下错爱,历法非小事,臣不敢谬膺重任。”王恂谢过皇帝,又道,“寻常历家只知历数而不知历理,怕是失了根本。臣斗胆举荐许衡先生回京主持太史院事,主掌修历一事。余者,臣同门郭守敬,所学精深,远胜微臣,亦宜参与。”

      皇帝思忖片刻,点头同意:“如你所奏,召许衡回京。具体修历人选,容朕事后斟酌。”

      王恂谢恩后,脸色如常。不忽木却若有所悟的一笑,我思想片刻,方明白此举背后的深意:许衡若能回京,即便不参与朝政,也是一桩好事罢。

      ……

      科举之事不了了之,修历一事,皇帝却颇为上心。自王恂建言不久后,就下命组建修历班子,以原国子祭酒许衡为首,领太史院事,原中书左丞、御史中丞张文谦和枢密副使张易协同主持,王恂、郭守敬、杨恭懿等一同参与编修,同时还有回回天文学家札马鲁丁和爱薛以备顾问。

      修历诸人中,许衡、张文谦和张易都是藩邸旧臣。三人之中,除了张易,都备受阿合马迫害而先后去职。张易却得以独善其身,多年来从参知政事一路高升,现任枢密副使,掌军机要务。王恂和郭守敬师从刘秉忠,精于天文历算,自是技术骨干。回回人札马鲁丁本是伊利汗国属臣,在旭烈兀汗的天文台处工作,入元后任秘书监,曾引进托勒密的《天文学大成》;爱薛掌医药、星历二司……诸人都是精通汉地或西域历法的干才。

      爱薛因是慕之的老师,得我授意,修历中的简单测算工作也让慕之帮忙完成,如此我便能从慕之处得到一手消息。慕之曾向我吐露诸人的忧虑:修历一事工程浩大,既需精密仪器,又需实地测勘,历时长、所涉地域广泛,如此便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而今财政仍由阿合马主掌,许衡、张文谦皆为汉臣,与其不睦,若在经费上做手脚,修历工作怕是难以为继。

      当枢密副使张易把同样的担忧向真金表露时,真金立即表示支持:“诸位先生平生所学,正在今日。历法乃社稷重事,苟为奸臣妨害,本王必为诸位排除梗阻。”

      张易已有五十余岁,久历宦海多年,不仅未显老气,比之许衡等人,更见精干。我与他不算相熟,一时也难测深浅。

      他得太子支持,却并未宽心,仍是忧心忡忡。我便安慰道:“若是财物上受制于阿合马,我愿拿出一笔钱款,略尽薄力。此乃便国利民之事,即便奸臣作梗,也要把它做下去。”

      张易闻言,颇感诧异,他抬眼,静静与我对视片刻,目光耐人寻味。我亦不明其意,索性问道:“张大人是信不过我的诚意么?”

      我审视着他,目光透着询问,他忙收回疑虑,陪笑道:“公主恕罪,得您倾力相助,吾等感激不尽。昔日阿合马屡毁汉法,安童丞相苦心维持,公主亦暗中助力,这些事某都有所耳闻。某怎会怀疑公主的诚意?”

      不料他突然牵扯出旧事,我所言所行,都是私下说与皇帝的,很少宣之于众,他又何从得知?我心下疑惑,一时沉默下来,真金已笑着开口:“如此,诸位先生还有何顾虑?本王也是好奇,许衡、张文谦先生曾遭阿合马排挤,与他不睦乃是自然;先生在朝中多年,宦途平稳,与阿合马素无过节,又在担忧什么呢?”

      张易和许衡等人虽同为藩邸旧臣,行止气质却大相径庭,多年来能与阿合马相安无事,所为也算中正,不得不让我暗暗叹服。如今的汉人官僚,对阿合马或依傍或排斥,能与他和平共事的,却不多见。

      张易听太子话语,也明白他的疑问,摇头一哂:“以前蒙圣上庇护,某宦途无忧;可前番阿合马有意让其子忽辛任同佥枢密院事,某以为不可,从此平章大人便衔恨于心,日常处事也多有沮扰。某只是处处忍让罢了……”

      他暗叹一声,语气颇多无奈,我和真金对视一眼,虽心存疑虑,只得安慰道:“阿合马擢用私人,再寻常不过了。张大人不过秉公处事,奸人再心存不忿,圣上心里却是明镜,不会任其胡为……”

      “某代汉臣谢过太子、公主全力支持,修历之事,必当尽心竭力。”张易恳切道。而后又同真金闲叙片刻,便欲告辞离去。真金留其用饭,也被婉言拒绝。

      送走张易后,我同真金回了内室,午饭也已布好。真金邀我一同坐下,看着满桌餐饭,却没了胃口。右手拿起筷子后,微微愣神,而后问我:“张易来我府上,却只问这一事?为何是他不是别人?”

      “哥哥觉得他意不在此?”我笑问,“您觉得张易其人如何?”

      “能在父皇身边仕历多年,且与阿合马相安无事,能力自是有的,为人也是圆熟,绝非耿介直臣。”真金盯着案角,犹疑道。

      “耿介直言的朝臣,早被排挤出朝堂了。许衡如此,张文谦如此,廉希宪也是如此。似张易这般留在省院,至少能有所作为……”我道,“他并未阿附阿合马,也无不法事。哥哥在担心什么?”

      真金闻言,举筷夹起一块鹿肉,放在口中默然嚼着,慢慢咽下后才道:“我总觉得他在试探什么......”

      我霍然抬眸,满怀疑虑地望向他,心里也不无疑虑:试探什么?我似乎能猜得答案,却又不敢多想。

      “用饭罢。”真金拍拍我的手,淡淡一笑,有些心不在焉。

      我俩各怀心事,这顿饭便吃得味同嚼蜡。用至半晌,忽见真金近侍完泽进来传话,见我在侧,也不避讳。他脸色暗沉,我猜绝非好事。

      “怯薛宿卫秦长卿,此前因弹劾阿合马平章,曾被诬陷下狱……”

      “本王不是为其上书陈冤了吗!?”真金蓦地打断他,惊问道,“难道……”

      完泽叹了口气,黯然道:“阿合马平章买通狱吏,将他害死在狱中了……”

      “乒!”真金手中的筷子骤然脱落,砸在碗盏上,击得汤花四溅。他如在梦中一般,怔怔出神,犹不相信,而后待醒转过来,忽地一声怒吼,将桌上碗盏猛地拂落在地,砸出一通通碎金断玉般的脆响。

      “狗奴无法无天,竟如此草菅人命!”真金怒不可遏,脸色已至青白,额上青筋暴起,“他谋害姚天福而不得,此番总算得手了呵!安童、伯颜,先后遭他暗算,还有谁能逃得过!”

      “殿下息怒!”完泽被他一震,也呆住半晌,而后连连劝慰,“伯颜丞相已经脱罪,如今正在家休养,并无事的……”

      “功臣无故因他获罪,他罪行累累,却依旧横行省堂!我国朝法度形同虚设吗!”真金一拳捶到屏风上,震得屏风险些碎裂,幸而被完泽及时扶住,“殿下息怒!”

      他未见过真金震怒至此,慌乱无措时,口头反复只是这一句话。

      我怔怔看着真金发怒,心头狂澜亦是汹涌不止,一个又一个念头向我袭来,逼我直面最可怕的后果:安童、伯颜相继遭阿合马谗害。朝臣几乎被他得罪尽了,下一个会是谁呢?

      待真金平静下来,我才缓缓开口:“哥哥一味生气又有何用?如今被动至此,不得不思谋一下日后之事了。”

      他闻言一怔,悟得我话中深意,沉默良久,便将完泽遣退。

      “妹妹此言,却是何意?”

      此时并无旁人,我终于抛开最后的忌惮,坦诚直言:“哥哥可还记得《罪己诏》那出剧?当初安童以此为题上谏,用意却不止于此……”

      真金目露震惊,登时想到了什么似的,眼色急遽变幻,紧接着是空茫,空茫之后却有最深的忧惧。

      我漠漠一笑,心头却悲哀得泛酸。这件事真金不敢面对,于我也是最不堪承受的:“哥哥深恨阿合马日久,除了圣上,阿合马最为忌惮之人,便是哥哥。有朝一日,若是他做了江充,您又该当如何?”

      他嘴唇一颤,脸色白得瘆人,默然半晌,走至窗边,无力地用手臂撑住,喃喃自语:“陛下不是汉武,本王也不会做戾太子……”而后,突然盯住我,目光劲厉,满是告诫的意味,“今日之事,切勿向旁人再言!”

      我亦不过是试探,得知他心意,一时黯然,只低声回道:“你放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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