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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第194章 元正 ...

  •   十一月末,安童在御前弹劾阿合马并与之廷辩,此事虽震动朝野,引得皇帝降旨责查,却并未得到汉法派想要的结果。责查之后,无非是罢黜了左司都事周祥及个别工部官员。至于阿合马私设“和市”牟利的罪名,忽必烈虽扬言要亲自讯问,却是石沉大海再无下文。及至年末,全年财赋理算和朝廷内外用度开支诸事,仍仰赖于阿合马。安童虽向皇帝建言别选官员取而代之,忽必烈却不予理会,对阿合马依旧宠信如故。这一次朝堂风暴来得迅猛,却终究消失于无形。

      日子过得很快,一转眼即是岁末。伴着寒冬瑞雪,大都城再一次沾染上热热闹闹的节日喜气,还未至春节,街头巷尾早已挂上各式花灯,更有小商小贩挤满街头,沿街贩卖糖糕、辣汤等吃食。民间士庶尽欢,宫廷里更是热闹非凡,连我一向冷清的公主府也弥漫着欢腾的气息。巴根、豁阿指挥着男女仆役装点庭院,忙的不亦乐乎;慕之也跟在管事身后,随时等候差遣。我看着众人忙里忙外,心头却仍是一片寂寥。

      “公主,时辰到了!”诺敏为我整装完毕,便轻声提醒道。

      我抬眼向窗外一瞥,天刚蒙蒙亮,朝阳尚未升起,四下寒意弥漫,时间却不等人。我立时起身,待诺敏收拾妥当,外面也备好车驾,便道:“走罢。”

      今日是正月初一,也即元正佳节,朝廷照例要举行元正受朝仪式。届时,诸王勋贵和文武百官都要在大明殿上向皇帝行贺献礼。我乘着车驾,从玉德殿一路南下,待到崇文门时,早有文武百官在此等候。百官前面,便是同样恭候圣驾的后妃皇子。

      我下了车,从人群一侧穿过,寻到了站在前方的真金夫妇,欣然向他们见礼贺喜。真金和阔阔真亦笑着还礼,眉目间尽是喜气。真金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关切地问道:“今日天寒,可冷不冷?”

      我身披狐裘,里面是浑金搭子袍服。蒙古人尚白,原在草原时,节日礼服都偏好白色。而今入主中原,在汉儒的建议下,忽必烈采纳了中原王朝的舆服制度。每逢朝会,不仅自己身着冕服,百官也要穿公服迎拜行礼。今日元正朝会,亦是如此。展眼一望,崇天门下冠盖如云,高官显宦衣紫服朱,腰衔金玉带,脚踏高腰靴,好一番雍容气度。

      再看看真金,他一身太子冠服,着玄衣,系革带,戴九旒衮冕,举止庄重,贵气盈然,俨然一个温文雅致的汉家储君。

      这样的储君,能否顺利继承大统,登极御宇?若果真如此,纵然眼下阿合马横行无忌,为祸朝堂,待真金即位,也终有匡正除恶,拨乱反正的那一天。

      心思兜转了许久,我才回神,低眸一笑,回道:“不冷的,有劳哥哥挂心了。”

      “且捱过这一会儿,受朝仪式结束就好了。”真金温声道,话语带着温热,让我心头生暖。

      不多时,前方忽然鼓乐齐鸣,却是仪仗队导引着皇帝车驾款款而来。车驾驶过崇天门,待到了大明门前,侍从扶着皇帝皇后下了车,帝后自大明门直入殿中,在御榻上坐定。而后司辰郎高声报时,宣布元正朝会开始。殿前侍卫分两班入殿,自殿外就能听到侍卫们山呼万岁,不用去看,我便能想象出那舞蹈叩拜的场景。

      侍卫行礼后分列在大殿两侧,随即诸王妃子入殿进献贺礼。我亦备好礼物贺表,依礼行贺后,便随真金坐在皇帝下首的座位上。

      久久等候的文武百官此刻才被允准入内,在侍卫官的导引下,分别从日精、月华两门入大明殿,待两班官员齐聚殿中,又是山呼万岁,舞蹈扬尘,向皇帝行三跪九叩大礼。

      百官礼毕,便是中书省丞相向皇帝敬酒。元正受朝仪式已举办多年,安童身为首相,对流程自是熟稔。礼官唱奏后,他便出列,先向帝后一揖,而后提步上前,此时已有答剌赤在一旁奉酒。安童取过酒案上的高足金杯,双手敬与皇帝:

      “臣谨代文武百官向皇上、皇后行贺献礼。这第一杯酒,敬祝皇上、皇后新春如意,百福骈降。”

      “过去一年里,朝中诸事,有劳爱卿了。”皇帝微微一笑,慰勉了一句,接过酒饮下。

      一杯饮罢,答剌赤又将酒杯斟满。安童取过酒杯,再度奉上:“第二杯酒,愿我大朝功业昌隆,攘平八方。”

      忽必烈闻言一时出神,怔忪片刻,旋即笑开:“此言甚合朕心!”接过酒杯又是一饮而尽。安童见皇帝开怀,亦是弛然一笑,“陛下运筹帷幄,谋划有方,前方又有伯颜、阿朮尽忠效力,克定南朝,混一宇内,正在今朝。”

      这话说得恰逢其时,也说到皇帝心坎里,忽必烈闻言,更是龙心大悦,笑道:“元正丞相需三进酒,还有一杯。”

      这次安童亲自斟酒,而后从容奉给皇帝:“这第三杯酒,臣谨祝国朝物阜民丰,国祚绵长。”

      皇帝听了,眼里笑意更深,将酒水饮下后,起身高声道:“今日借丞相吉言,朕欲成不世之功,还望众卿尽心竭力,以报国朝。圣主成吉思汗在上,朕必继承祖宗遗志,攻克南家思。天佑蒙古,天佑大元!”

      “天佑大元!”“天佑大元!”皇帝出言号召,群臣立时响应,殿中欢声如雷,更烘出节日的喜气,也为未来的战事增添了希望。在喧嚣的欢声中,礼官又高声唱奏:“宣地方官员和外国番使入殿朝贺!”

      随着礼官一一唱名,诸路官员,诸部那颜和外国番使先后向皇帝行贺献礼,礼毕便由怯薛官引到指定座位。蒙古诸部、番邦小国的使节济济一堂,大明殿里宾朋满座。忽必烈看着殿中人群黑压压一片,却也不觉烦累,饶有耐心地接受官员使节们的祝贺。可纵然如此,他仍有几分失落,眼角的笑意淡去时,眼纹里便显出几分黯然。若是西北三汗国、日本都能派遣使节入觐,那才是真正的君临四海。

      但这点情绪很快就被更大的喜悦冲淡了。荆湖行省的官员入朝献礼后,随即为皇帝带来前方捷报:“伯颜元帅率水陆两军猛攻阳罗堡,逼得宋将夏贵顺江东逃,元军遂顺利渡江,目前伯颜所率中路军已直逼鄂州、汉阳……”

      皇帝闻讯笑逐颜开,亲自致酒相敬报讯的官员:“伯颜丞相与诸将士在前方力战,为国朝开疆拓土,功勋至大,朕以此酒敬祝军中好男儿!”

      那官员谢过圣恩,而后单膝跪地,把酒饮下,随即被怯薛官导引入座了。

      南征军进展顺利,却不知日本那里战况如何?我心下默默想着,忽必烈应该与我有同样的疑问。但目前暂无东路军战报传来,皇帝眼下便不予理会了。

      各路使节进献的贺礼名目繁多:有骏马鹰犬,有珍禽异兽,有绫罗绸缎,有美玉宝石,还有诸地土产。安童负责宣读各地官员使节的贺表和礼单,阿合马则将礼物清点入库。待这一流程走完,大明殿里已摆上宴席,准备举行元正诈马宴。

      殿中诸人纷纷入座,就等皇帝宣布开宴。安童也择了座位坐定,却见阿合马忽然离席,小步紧趋到御前,身后还跟了一个手捧托盘的侍从,跟着阿合马一并拜倒在皇帝脚下。

      也不知他耍弄什么把戏,我不禁抬眸观望,身边的真金亦神色微变,脸上笑容淡去,眉梢眼角都是掩不住的厌恶。

      阿合马毕恭毕敬地跪在御座下,忽必烈见了,也不明所以,瞥一眼侍从手上的托盘,可那托盘上罩着红绸,不知底下覆着什么东西。

      皇帝懒得思索,不耐地开口:“是哪国使节的贺礼漏下了?你自去补报即可,何必到御前扰朕?”

      阿合马摇摇头,胖脸上堆出谄笑,双眼油腻生光,“并非番使贺礼出了纰漏,而是元正佳节,阿合马也有一番心意要献给陛下。”

      “你还有甚么好东西?”忽必烈哼笑一声,半信半疑道,似乎平白多了几分耐心。

      阿合马亲自接过侍从手上的托盘,神秘一笑:“请陛下过目。”说罢,一手径自扯下盘上的红绸,绸布掉落的一刹那,登时满室生辉,连喧嚷的大殿也瞬间静寂下来。

      我屏息注目,好一会儿才分辨出盘中物什,而殿中霎时的静寂也被骤然打破,与会宾客纷纷惊呼:

      “老天呐!好大的东珠!颜色润如马奶!”

      “啧!那回回石头,怕是红剌中的上品,看那颜色,是‘避者达’罢?”

      “大平章这是从哪里寻得的宝物?啧啧!”

      周围议论纷纷,真金听在耳中,面色愈发难看,他盯住阿合马手中托盘,咬牙低声骂道:“贱奴又搞什么名堂!”

      我默然片刻,又去看那托盘。黑漆的木盘上,放着一颗硕大的东珠,颜色莹润如雪。东珠旁边,与之交相辉映,却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红宝石,也即众人口称的“回回石头”。其色泽深红,有如葡萄酒液。东珠和宝石两相映衬,宛如雪上寒梅,耀彩夺目,熠熠生辉。而再一细看,东珠和宝石之间横陈的却是一把古铜短刀,刀鞘亦缀满玛瑙松石。看那做工,倒像是西域手笔。

      我心下一震,不知阿合马是何用意。忽必烈将盘中宝物尽收眼底,喜色过后却是深深的疑虑,沉下脸问道:“阿合马,你这三样东西,却是甚么意思?”

      阿合马把托盘递给侍从,又向皇帝叩头,而后才开口:“陛下圣明,臣竭力搜罗宝物献给陛下,只望陛下体察臣的一片苦心。”

      忽必烈哼了一声,示意他说下去。

      “臣阿合马侍奉陛下十五载,竭力用事,对陛下的心意,就像这东珠一般莹白无瑕,全无半点私心;可臣总领庶政,为国理财之际总免不了受人指摘,致使臣毁谤加身。朝中物议恰如这锋利的匕首,要生生戳碎臣的一颗忠心!臣流尽了心头热血,一颗冰心也真如这红宝石一般了。为国朝效忠,臣无怨无悔,纵然陛下要我一颗真心,臣也会毫不犹豫掏出来献给陛下,只望陛下明鉴,莫轻信了谗言……”

      他声泪俱下,言语间尽是凄苦无奈,看那模样,竟像一个公忠体国的良臣。可表白之余,话语却是锋利刻毒,好个“谗言”,好个“毁谤加身”,为自己洗白之余却要倒打一耙了。

      平章政事当众对皇帝表忠心,殿中诸人看在眼里,皆各怀心思,沉默不语。阿合马词锋所指何人,再明显不过。安童一直默然听着,脸上殊无异色。待阿合马言罢,哽咽着擦干眼泪,把全套戏做完后,他才从席上起身,对着皇帝遥遥一拜,而后瞥向阿合马,径自开口:

      “平章大人御前陈情,一片忠心感人至深!”安童冷嗤一声,话锋陡然一转,“不过,以情动人不如以理服人,如若大人果真无不法事,却也不畏有司详查。查明实据,自然叫人信服,也好给陛下一个交代。到时候,你那一颗心,是黑是白,是忠是奸,朝野上下,全都看个明白,也好过在元正朝典上扭捏作态。今日诸国使节在此,平章大人涕泪俱下,未免不合时宜。”

      他这番话毫不留情,阿合马如同被掌掴了一般,登时面红耳赤,呆愣地望着皇帝,嗫嚅不语。经安童这么一说,忽必烈也觉得面上无光,狠狠瞪了阿合马一眼,忿然道:“上不得台面的奴婢,还在这里丢人现眼!?”

      阿合马浑身一颤,惶惶然叩头,而后灰溜溜从一侧退下了。忽必烈目视他背影消失,才强忍住怒气,对着各国使节勉强笑道:“家奴无状,还望众卿不要介意。今日大宴,朕只望诸位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皇帝举杯倡议,众人立时响应,哄闹声一起,刚才不愉快的插曲就被自然而然地遮掩过了。在旁人看来,这仍是一场主客尽欢其乐融融的大宴。只是欢饮背后的波涛暗涌,又有谁知晓呢?

  • 作者有话要说:  阿合马献礼一事根据《史集》记载稍作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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