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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第187章 姐妹 ...

  •   过了沙岭,上都近在咫尺。行了几程,一脉蜿蜒的河道映入视野,不是闪电河又是什么。闪电河、金莲川……这些地方,载满了我少女时代最美好的回忆。这里才是我真正的故乡。纵然春草未萌,河水枯浅,苍茫原野未显绿意,也足以使我心旌神摇。这一次,我是真真正正的回家了。

      巡幸队伍驱车赶马跨过闪电河。前方草原上,一座雄浑的都城岿然矗立,年年岁岁都在等待主君驾临。

      城内风物依稀,连空气中弥漫着亲切的气息。宗室百官随皇帝象辇依次进入外城、皇城,到了宫城御天门前,余人全部下马徒行,唯有天子一人骑马直入。待皇帝御马进入御天门,我和真金步行跟上,身影立时被裹入宫廷大内。四方笙歌乍起,管弦齐鸣,抬眸遥望,早有教坊舞女恭迎圣驾。

      舞队伴着弦歌款款起舞,且舞且退,一众舞女渐渐散开,宛若散落玉盘的颗颗宝石。我凝神一望,舞女们已如纤纤柳枝般旁逸斜出,分出的小队探向四方,细细审视,却是一组“太平”字样。皇帝御马不停,径自先前。直到舞至玉阶,舞女们才从两侧退下。

      登上玉阶,眼前一座殿阁拔地而起,气势雄伟,峻宇雕墙,直入青霄。内侍总管在前导引,迎至尊登临大安阁,宗王百官分列两班步入大殿。待皇帝、皇后在御榻上坐定,礼官高声宣布迎驾酒宴开始。

      例行酒宴过后,我已不胜疲惫。从大都到上都,二十余日,一路风尘至此,终于可以安定下来。可是下了宴席,心里突然一片惘然:去国六七载,昔日的公主府可还在吗?

      立在玉阶下踌躇片刻,一时没有想到去处。队伍出发前,忽必烈还未曾说过关于我府邸的事宜。想来最近大事待举,他也是无心挂念这些琐事罢了。

      我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去母亲那里安置。招了个小火者引路随侍,刚到了后廷,不意忽必烈坐着五龙车一路来了。我上前见礼,御前的宦官递了话,里面忽必烈已打起帘子向我招手:“朕正要寻你,上车来。”

      我推拒不得,只好从命。进车坐下来,忽必烈便拍着我的手笑问:“刚刚寻你半晌,哪想是闲逛到后廷来了,要去找你母亲么?”

      我点点头,犹豫一阵儿,还是把顾虑吐露出来:“儿臣有些疲惫,正不知何处安歇,恰巧父皇来了……”

      他闻言了然:“别去扰你母亲了,去公主府,你不想先回家看看?”

      “父皇?”我愣住片刻,方明白他的意思,心头一暖,说不出的熨帖。

      在大内行了半晌,便至我昔日住处。侍从打起帘子,我亲自扶着忽必烈下马。待那熟悉的殿宇映入眼帘,我眼睛一湿,一时感慨无言。

      “进去看看。”忽必烈看着怔在原地的我,笑道。

      “嗳。”我忙应了一声,上前扶他。踏入府内的一刻,脚步却颇显踌躇,仿佛是进入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待穿过前厅,看到庭院正中那棵海棠树时,所有的记忆都瞬时回来。那是我少时亲手栽下的树啊。几年过去,仍轩然挺立,执着地等待故人归来。

      我环视一番:久无人居的院落,未见破败荒凉,反而有一番簇新的感觉,应是有人年年翻新。我正疑虑着,忽必烈便解释道:“你出嫁后,朕怕这院落荒废,命人定时修葺。偶尔也会和你母亲来此小住一番。大都那边,你的公主府和东宫也在一同营建……”

      “父皇,”我喃喃唤道,喉头一时哽咽,“儿臣何德何能,能让父皇惦念至此?儿臣惭愧!”

      “别提这些了!”忽必烈摆摆手,神色间也尽是黯然,“想着你在那边受尽苦头,朕不做点什么,心里总不安生……现在你回来,一切都好了。”

      他见我眼角垂泪,便岔开话题,笑道:“怎么?到家了,还不请你阿爸进去坐坐?”

      我忙将他让进屋内,然后亲自去煮水奉茶。可离家日久,对环境早已生疏了,一时竟找不到茶具,团团转了一圈不得要领。忽必烈见状,哼笑道:“现在倒想起孝敬父母了,之前呢?”

      “阿爸莫要打趣女儿了。”我木愣愣地僵在原地,羞赧道,就像小时候顶撞长辈后反省检讨的模样。

      我乖顺得近乎木讷,在他看来却是绝少见的。皇帝一时默然,而后招手叫我过来。我迟疑地走近,他将我拉入怀里,一遍一遍抚着我的背,叹道:“察苏,你回来了真好。直到现在,我夜里还时有惊醒,以为一切都是梦呢。”

      我听得鼻头发酸,蜷在他怀里,小声道:“父皇,儿臣是真的回来了。只要阿爸不撵儿臣,儿臣就再也不离开父皇身边了……”

      “哪怕有心仪的小伙子也不嫁?”他扶起我的肩膀,盯着我眼睛故作严肃地问道。

      心里陡然一颤,我不知他这话是不是试探,只得继续装憨,撇撇嘴,任性道:“不嫁!多好的男人都不嫁!”

      老皇帝看着我认真的样子,终于绷不住,哄然笑开。见他开怀,我也松了口气,恰逢女孩儿进来奉茶,我双手接过,亲自递给他。

      待他饮了几口,我忽然想起前日里他和高丽世子的对话,正欲就此问他,却闻下人传报:“忽都鲁揭里迷失公主求见!”

      我和忽必烈俱是一怔:忽都鲁揭里迷失和我不算亲近,怎会找到这里?

      正疑心着,只听小靴子一阵槖槖作响,一团影子已撩帘冲了进来。那袭倩影还未站定,便朝着皇帝气鼓鼓开口:“父皇!”

      忽都鲁揭里迷失应是骑马奔过来的,靴子裙摆还卷着尘土,许是跑得心急,一条小辫子已甩到身前,额前细发也显得杂乱,丝丝缕缕被汗水粘在鬓角上。

      饶是仪容不整,也难掩小姑娘的青春俏丽。她面上还带着潮红,色若朝霞;两颗黑珍珠盈满怒气;浓黑眉毛微微挑起,宛如鹰翅;眉宇间尽是骄傲张扬,优美的唇线勾出倔强的小嘴,却也显得跋扈嚣张。

      她是忽必烈最小的女儿,也是唯一未嫁的公主,必是深得父亲宠爱。

      然而此刻,忽必烈盯着她,不满地皱起眉头,斥道:“仪容不修就来见朕?莽莽撞撞毫无礼数!还不回去反省!”

      皇帝不假情面,当下便出言训斥。我左右为难,走近那小公主,微微一笑:“忽都鲁揭里迷失,有何事这么焦急?”

      小姑娘置若罔闻,看也不看我,朝着皇帝硬邦邦开口:“父皇!父皇!你就这么讨厌我,等不及把我嫁给那个老世子吗!?”

      她出口无礼,让我也颇为难堪,便稍稍退后半步,且看忽必烈如何回应。

      “放肆!”忽必烈一时震怒,右手大力拍在案上,震得茶水四溅,“高丽世子是你未来的夫君!如此出言不逊,谁还当你是个公主,真真丢了朕的脸!”

      小公主哪想到父亲大发雷霆,登时被吓住了,缓过神后,“哇”地一声大哭出来:“之前哪个公主,会嫁一个三十八岁的老驸马?您口口声声说宠我爱我,原来都是假的!不过是为了哄骗我听话,拿我做拉拢高丽的棋子罢了!想来四姐姐回来了,您一颗心都偏向她了,开始嫌弃儿臣了,只想让我趁早嫁出去是吗?”

      她话锋一转,矛头径自指向我。我本欲上前安慰,哪料到如此情境,登时僵在原地,一时讷讷无言,平日的灵巧和急智全然不见。

      室内气氛僵持,忽必烈竟沉默下来,只是冷冷觑着忽都鲁揭里迷失,不发一言。

      小公主见他这般,以为父亲被问得心虚,以致无言,底气更足:“之前姐姐们都已出嫁,拿我同高丽联姻,儿臣无话可说。如今四姐回到宫廷,又无驸马。论年龄,她与高丽世子结亲才更为合宜。况且儿臣愚钝,没有四姐那般见识。父亲想借我掌控高丽王庭,儿臣没那个本事,怕是要父皇失望了!”

      我脑中“轰”地一声,所有意识都被抹成空白,久久未回过神来。待神思归位,只觉手足冰冷,脸色也化作一片雪白。心里苦笑了两声,连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在理:有年长的姐姐在,联姻的事似乎还轮不到幼妹。

      我稍稍转头,看了看负气在旁的小公主,思绪杂乱:忽都鲁揭里迷失,你分明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

      忽必烈撑着案几慢慢起身,缓步踱到小公主面前,脸上竟浮出一丝笑意,他不置可否,反而转头问我:“察苏,忽都鲁揭里迷失的话,你怎么看?”

      我心情灰败,突然觉得浑身乏力,腿脚酸软,不由得后退一步,堪堪扶住案几,待缓了缓神,才虚弱道:“妹妹的话不无道理。若能为父汗分忧,让妹妹高兴,儿臣、儿臣……愿意遵从父皇的安排。”

      言罢,我终于吐出一口气,身子仿佛被抽空一般,轻得没有重量。最坏的事莫过如此,原先我只是存心逃避,眼下看来,即使让我直面,也不是什么不堪忍受的事。婚姻,我有过一次、两次,这无非是第三次。高丽世子即便品行不堪,也不会坏过八剌。他年纪再长,也无非三十八岁。八剌若尚在人世,也不过这个年纪罢了。

      没有什么是不能面对的。我摊开手,抿去掌心的湿汗,望向忽必烈的目光带着十分的诚恳:“父皇生我养我,疼我爱我,儿臣无以为报,唯有一身以奉国朝。为社稷出力,是公主责任所在,儿臣愿欣然奉命。”

      忽都鲁揭里迷失迟疑地转过头,一时难以置信。我给她一个肯定的眼神,小姑娘确认无误,难抑狂喜,急声道:“父皇!父皇!四姐她愿意!四姐她答应了!”

      我苦笑一声,木然点点头,算是附和。

      忽必烈再三打量我,满脸震惊,似是疑心自己听错了话。望着他充满疑虑的目光,我只得再次表态:“父皇,儿臣愿代妹妹出嫁。”

      不待忽必烈有所反应,忽都鲁揭里迷失便欢呼雀跃,情不自禁地扑过来抱住我:“四姐!你真是我的好姐姐!你心里也是喜欢那高丽世子的罢?”

      我皱皱眉,怪异地打量她,但见她神色天真,不似作伪。一时心里也说不上悲哀,只觉莫名的可笑:这姑娘难道把我的话当真了?

      强忍住心底的不适,我任她抱着,这是我们姐妹间绝无仅有的一次亲密。

      “忽都鲁揭里迷失!”沉默良久的忽必烈突然一声咆哮,他扣住小公主的手腕,一把将她扯过去,力气之大似要扯掉她的手臂。小公主震惊之余,嘶声哭喊:“父皇!放手!儿臣的手、手……疼!”

      皇帝甩开她的手腕,反手一记响亮的耳光,毫无容情地甩在那娇嫩的面颊上。我心头一震,几乎忘了反应,待要上前,却被忽必烈挥开。他负手而立,勃然大怒,脸色涨得铁青,浑身都在发颤:

      “你四姐嫁到畏兀儿部,几乎赔了命!你能不能比!?能不能比!?”

      “父皇……”忽都鲁揭里迷失从未见过父亲这般作色,早已吓得无从应对,抽抽搭搭地哭出来,“儿臣、儿臣……”

      忽必烈看着哭作一团的小女儿,却是毫无怜悯:“你不愿嫁到高丽,也好。朕再给你一个选择。畏兀儿亦都护火赤哈儿的斤,对朝廷忠心耿耿,年纪尚轻,和你堪为良配。你的嫁妆一样能排上用场!”

      “父皇!儿臣糊涂!儿臣错了!儿臣知错了!”小公主闻言,彻底手足无措,哭得愈发汹涌。

      “回去好好想想,三日后再来见朕!”忽必烈似是不愿再看她一眼,已开始挥手撵人。忽都鲁揭里迷失慌了神,在父亲身后大哭不止,直到被父亲一声喝断:“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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