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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第168章 宴饮 ...

  •   九月下旬,廉公野云在京郊廉园设宴,邀请卢挚、史彬等名公贵胄赴宴,卢洵、白瑀也在受邀之列。卢洵是翰林学士卢挚的侄儿,又在中书省任职,虽职位不高,颇得诸公看重,在他的介绍下,我得以和白瑀一同赴宴

      我也没有推辞。在外日久,朝中情形早已不得而知。此番宴饮,主客尽是高官显宦,许能探得一些口风,也好让我心安。

      廉园位于大都城郊,是廉氏的私家园林。其主人廉公野云,即前中书省平章政事廉希宪,此前因触怒忽必烈,罢相在家。然而,作为藩邸旧臣和汉法派的重要人物,廉希宪与朝野诸公交集不断,亦喜同文人诗酒唱和。京郊廉园便是文人日常集会之所。

      时已暮秋,百花凋残,廉园虽有山林之趣,清幽雅致,却也未免萧瑟冷清。园内规模宏伟,堂斋楼舍兼备,亭轩画舫相映成趣。我同白、卢二人下了车,便有廉家仆役殷勤地迎上来,引着我们绕过山石草木,一路向着设宴的万柳堂去了。

      “相公与卢公在万柳堂,两位官人随老奴过去便是了。”引路的仆役客气道。

      白瑀、卢洵连忙道谢。他二人本是后辈,官位不显,能得廉希宪相邀,一是出于丞相史天泽之子史彬的面子,二是有卢挚、白朴叔伯辈的情分在。因此不敢托大,对廉家仆役自是十分客气。

      跟着那老仆走了一阵儿,眼前忽然出现一塘池水,水面敞阔,占地有数亩。此时已是深秋,水面仅残存着枯荷败叶,显得池水愈发幽碧。池塘后面一个轩敞堂屋,便是万柳堂。

      堂屋前有婢女上前迎候,我们三人进了门,便见几人起身相迎。为首一人年纪最长,也只四十二三的年纪,虽高鼻深目,异于汉人相貌,可身上透露出儒雅淡泊之风,又让人倍感可亲。此人自是畏兀儿人廉希宪无疑了。

      白瑀、卢洵长长一揖,向廉希宪见礼,我自然也照样作揖。对方上前将我们三人扶起,又执着白瑀的手温声问候:“梦石的才名,廉某久闻,今日得见,足慰我心。”

      听他亲切称自己的表字,白瑀一时动容,又拱手见礼:“瑀一介无名晚生,何德何能,能得廉公青眼?得此殊遇,实是瑀之幸事。”

      廉希宪同他又是一番寒暄,又向卢洵问候:“能邀得梦石赴宴,远溪你出力不少啊。”

      卢洵似是与他颇为相熟,虽是晚辈,也不拘束,笑道:“是啊,此番邀他,好生费我口舌,也多是仰仗廉公和史公子的高名!”

      这话说的白瑀一阵尴尬,忙忙解释:“廉公莫听远溪戏言。非是瑀妄自托大,实是学务繁剧难以抽身,亦不敢因私废公。”

      “梦石,为了廉公之请,偷得浮生半日闲,又有何不可?”却闻廉希宪身后一人朗声开口,此人也不过三十出头,气质清雅,风度翩翩。

      “卢叔父。”白瑀又忙向他见礼。此人便是卢洵的叔父卢挚了。白瑀和卢洵是姨表兄弟,卢挚自然也是白瑀的叔伯辈。

      几人便又是一阵寒暄。言谈之余,又略略问了我几句,我只简短回应,诸人也不细问,随即纷纷落座了。

      食案上摆满了酒饮果食。身旁有婢女殷勤伺候。白瑀在路学里寒苦惯了,平日起居也无婢女照应,一时竟有些拘谨,仍是正襟而坐,目不斜视,竟像在讲堂里一般。他身边的卢洵却自在多了,毕竟身在官场,少不了宴饮酬酢,举止更为从容。身旁美婢为他倒酒,他便含笑接过,置于案上。

      诸人尚未开宴,客席上仍空有一座,应是为那个史公子所留。史公子史彬,是前丞相史天泽的爱子,如今在察必皇后的宫中任怯薛,年纪虽轻,却身份贵重,诸人自然不能怠慢。他慷慨出资,为大都路学捐下千缗之资,白瑀也是他力邀出席今日宴会的。

      “我听闻史公子近日里做了一桩功德,为大都路学捐资千缗,敢问梦石可有其事?”廉希宪笑问。

      白瑀神情一肃,正色道:“史公子大德,瑀铭感于心,实难回报。”

      “梦石不辞劳苦,不慕利禄,为国养士,教诲后生,更是大功德,又何必自谦?”

      “廉公抬爱了,”白瑀拱手一笑,轻轻摇头,“博学厚德如鲁斋先生,于国子监辛勤授业;刚明正大如廉公,于中书省协理万机——这才是功德。瑀之所行,本分而已,算不得什么。”

      廉希宪听了,朗声一笑,连连摆手道:“廉某罢相三年有余,早已是富贵闲人,担不得梦石此言。许先生勤谨为公,孜孜治学,实令吾辈仰望观瞻。可惜汉法为奸人阻挠,致使国子监诸生廪食不济,鲁斋先生无力维持,不得已托病辞官,使我国朝学子失一良师,唉!”

      他说至后面,语调忽转沉痛,说得在座诸人都不禁连声嗟叹。我听了也是心下一惊:许衡竟已被排挤出中枢,被迫辞官。竟是何人所为?连安童也不能保他吗?忽必烈又是什么态度呢?

      想了片刻,不难猜出答案:眼下朝中权势熏天,敢于同安童分庭抗礼的,除了阿合马还有谁呢?

      念及此,我心头越发沉重:当初阿合马不过一个陪嫁奴隶,因理财之能被忽必烈看重,官至平章政事。虽趋炎附势,但在蒙古勋贵面前一直谨小慎微,却不料如今已猖狂至此。他主管财政,国子监经费不足,定是受他的辖制。但这背后,恐怕也有忽必烈的默许。这个父汗这般行事,我竟有些猜不透了。

      诸人默然失语,席上气氛低沉,一时都无心谈笑了。

      卢洵摇头轻叹,而后抬眼略略一扫,轻轻开口:“以洵之见,诸公无须气馁。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如今虽权臣柄权,汉法壅滞难行。然国朝欲作长久计,必行汉法。圣上亲近理财之臣,不过是急于事功,如今元军已克定襄阳,南下取临安,指日可待。届时四海混一,兴利之辈再无用武之地,那便是汉法重兴之时。”

      听了这话,廉希宪轻轻颔首,眉头却仍笼着愁云。沉默多时的卢挚看看他,又看看侄儿卢洵,道:“小侄此言不无道理。况且,真金殿下已得封太子,更是我等汉法之辈的莫大助力。有东宫力持吾辈,定将摒除奸邪,大道可期。诸公毋以道不行为忧也!”

      闻言,我霍然抬眸,良久才确认自己听到的消息,一时心绪激荡,喜悦萦怀:早在建国之初,儒臣们多次进言“定国本、建储贰”,彼时忽必烈忙于同阿里不哥争权,未予理会;后又西北诸藩之乱,江南平宋之战,此事一直搁置。如今,忽必烈终于下旨晋封真金为太子了。这也意味着他放弃了蒙古人通过忽里台大会选汗的传统,采取中原汉制解决皇位传续问题,于汉臣而言是莫大的喜事。忽必烈已年近花甲,真金却风华正茂,在不远的将来,汉法治世指日可待。

      可那木罕呢?尚在西北忍受边塞之苦,屏御诸藩的那木罕呢?不知他知道这个结果,是否心甘?想到这个小哥哥,我心里不免惆怅起来:世事两难全啊。

      卢挚此言,稍解诸人愁绪,廉希宪开怀笑道:“太子心向汉法,崇慕儒教,又有姚、窦诸公悉心教导,王赞善一力辅佐。日后承继大统,必行中国之道。届时诸公皆大有可为!”

      诸人纷纷点头附和,却也适时地止住了话头:忽必烈尚身康体健,过多谈论继承人的问题,未免不合时宜。

      “若有汉法兴隆之日,瑀为国育才,也算尽一份绵薄之力了。”白瑀也淡淡笑道。

      “梦石何苦甘居下僚?”廉希宪沉默片刻,忽而发问,含笑望着他,眼神带着几分探询的意味。

      白瑀自然懂他的意思,眼眸微垂,淡然道:“瑀之所学,不过道德性命之理,于政事无补,于治学育才,或有一二裨益。今任学正一职,虽然寒微,却可一展平生所学,不负心志。”

      “梦石此言谬矣。”廉希宪笑道,“古人有言,‘文以载道’。胸怀道德文章,方能秉忠恕之道,推行仁政,富民敦教。士君子或时运乖蹇,然一身浩然磊落之气,终非汲汲营营之徒所能相比。梦石不出,更待何人?”

      “廉公?”白瑀陡然抬眸,不禁出声相询,“您……?”

      “梦石想必知我心意。今真金殿下得封太子,开府势在必行。前日里,刘太保也向皇上提议设东宫宫师府,征辟属官三十八人。我欲向太子举荐梦石,不知梦石何意?”

      “廉公!”白瑀闻言,忙忙起身,向廉希宪遥遥一拜,“廉公厚爱,瑀感念至极,无以为报。”他声音微微颤抖,想必心绪激动,努力平抑着,语调才稍稍放缓,“可瑀终担不得这份厚爱。太子是国之储贰,东宫属官责任至重。瑀德薄才浅,不敢窃据要津,亦无心无力担此要职。还望廉公见恕!”

      “梦石……”听他毫不犹豫地婉拒,卢挚也忍不住劝道,“你何苦这般执拗?这是天大的好事,若是仁甫知晓,也必会劝你仕进。”(按:仁甫,白朴的字,白朴是白瑀的亲叔叔。)

      “瑀心意已决,有负廉公美意,叔父也不必再劝了。”白瑀这一句回得更是坚决,“白瑀这一生,志在传道授业,并无意于宦途。”

      我在一旁默然旁观,这秀才的犟脾气上来,却是谁也劝不动。我未免惋惜,却也欣赏他这份不媚上不矫饰的磊落气度。他明白自己的道,知道该怎么走,量力而行,这就够了。

      廉希宪连连叹了几声,只是摇头打量着白瑀,再说不出一句话。卢洵见状,劝道:“梦石就是这般脾气,廉公莫要与他计较。”

      “罢了,今日宴饮,本为怡情,就不谈这些俗务了。”廉希宪到底有些不悦,却终未显露,轻轻岔开了话题,“我闻京师庆云班的胡班主新得了两名旦色,据闻是才艺甚绝,今日特请来为诸公助兴。来人——”说罢,向堂下扬声吩咐。

      白瑀本也面露愧色,正苦于应对,见廉希宪唤上歌姬,终于轻舒了一口气。待听到庆云班三字,神色略略一动,旋即恢复平淡,也抬眸望向堂外,眼里多了一点期许。

      很快,婢女引着两名年轻女子来至堂外,待廉希宪允准,方小心翼翼地挪步进来。

      她们都低着头,我看不清那面容。观其身段,一个袅袅婷婷,和风细柳一般,似有不胜之状;一个却丰盈秀润,自首至足都蕴含着青春活力,与印象中歌姬大不相同。我好奇地探望,却只瞧见背影。

      两人来至堂中,对着廉希宪等人盈盈下拜,轻声开口:“奴庆云班云轩儿、米里哈,见过各位相公官人。”

      米里哈?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我寻思片刻,才想起她是几月前在大都城内碰见的回回女子。当时她苦苦央求胡班主许她留在庆云班,没想到果真做成了此事,今日还与云轩儿一道献艺,可见是技艺已成了。

      白瑀不作声,一腔心思全在云轩儿身上了。他痴痴地看了她一阵儿,才讪讪地收回目光,神情是难言的落寞。一旁的卢洵却兴致勃勃地品鉴着美人,忍不住低声问白瑀:“是玉轩?”

      白瑀神情黯然,终是沉沉地应了一句:“……是。”

      “她回来真好。你们……”卢洵轻笑道,但见白瑀神色不豫,便连忙收住话头。那边廉希宪又开口了:“两位娘子无需多礼。”而后吩咐仆役设座,云轩儿和米里哈两人谦辞了一番,便轻移莲步,各自坐在两侧酒席边。

      “宁娘子乃珠帘秀之高足,自真定得名,今岁方至大都;米里哈娘子也是京师有名的回回旦色,唱曲亦是一绝。今日廉某请诸公一同品鉴。克明迟迟未至,咱们也不能怠慢了佳人,不等他也罢。”

      廉希宪将二人介绍一番,又提了提那个久久未到的史公子,而后示意卢挚:“疏斋想听什么曲子?”

      卢挚微微一笑,也不客套:“既然有回回娘子,不妨为我们唱一支回回曲儿,以娱耳目。”说罢,向米里哈递了个眼色。

      “蒙官人抬爱,奴献丑了。”米里哈微微颔首,轻轻调弄怀中的火不思,校准琴弦。火不思是西域传来的回回乐器,形如琵琶,共有四弦,直颈无品,底部圆腹如半瓶一般,造型奇异。

      米里哈轻轻拨弄琴弦,乐曲便咿呀地流泻出来,仿佛带着西域的飒飒风尘,伴着大漠尖啸的风声和苍凉的回音,而后她轻启檀口,一时将我的思绪带到那不堪回首的记忆里。

      “大地啊!金秋已姗姗来到人间,
      犹如帝王的节日——光华璀璨。
      虽然洋苏木和百合花已经萎谢凋败,
      却可品尝着新酿,来观赏桃金娘的娇颜。
      虽然玫瑰园中已找不到玫瑰的踪影,
      但花园和果园中仍不乏争芳斗艳——
      这时正是郁金香盛开的季节,
      无处不在喷吐猩红的火焰。”(1)

      米里哈唱的是波斯语,在座诸人怕是无人能懂,但这歌曲欢快轻盈,转音处更是带着几分妩媚和俏皮,透着西域歌曲无拘无束的灵动,还有引人探究的神秘。她的歌喉更是清亮婉转,中气十足,声音饱满圆润,如入口的葡萄酒一般醇香醉人。

      一曲罢了,余音不绝。在座诸公虽应听过回回曲儿,但到底生疏,一时竟不知如何品评,只是啧啧称善。

      “清亮如黄莺啼啭,甜润如甘露琼浆。这等歌喉可谓神品,竟不是我中原汉土能生养来的。”卢挚击掌称赞,卢洵也忍不住赞叹,眸光流转间尽是嘉许,“娘子这是吃了多少葡萄和蜜瓜,才养出这么清甜的歌喉!”

      米里哈面色微红,却也大大方方的道谢:“奴家多谢官人夸赞。奴只是抛砖引玉,宁娘子的歌声,才是真正的神品。”

      云轩儿原在一旁默然坐着,忽闻米里哈谈及自己,含羞带嗔地望了她一眼,米里哈只是轻笑:“宁姐姐,我说的不是么?”

      “宁娘子,不妨为我等歌一曲。”廉希宪笑道,语气颇为客气。

      云轩儿面色微红,也是一番谦辞,而后调弄琵琶,轻启歌喉。她眸子轻轻一转,不经意从白瑀脸上掠过。二人目光一触,似有所感,心照不宣地错开了目光。而后,云轩儿神色一定,平静下来,慢慢沉浸到歌曲中去。

      她削肩纤腰,体态婀娜,扶着琵琶微微低首,宛如一朵不胜凉风的莲花。而那玉色面庞上容色淡淡,神情萧散,风致高雅,如松风霜雪一般不惹尘俗。一时让人忘了她是优伶,更像是偶入凡间的月宫仙子了。待那声音一出,更是仙乐阆音,不类凡品:

      “梧桐一叶初凋,菊绽东篱,佳节登高。金风飒飒,寒雁呀呀,促织叨叨。满目黄花衰草,一川红叶飘飘。秋景萧萧,赏菊陶潜,散诞逍遥。”(2)

      一曲小令,余韵幽幽,引人玩赏。这曲尽了,她稍稍转调,酝酿新曲。正要开口,却蓦地被人打断:

      “好个‘赏菊陶潜,散诞逍遥’!”

      这声音自外传来,诸人都不禁向外望去,廉希宪笑着起身:“是克明来了!来人,迎史公子!”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鲁达基诗集》:《金秋》
    (2)刘秉忠:《蟾宫曲》
    白瑀和云轩儿,我脑补的是《夜雨陈酒》这首歌,虽然没看懂歌词是不是写断袖的~( ̄▽ ̄~)~
    谢谢给我灌溉营养液的妹纸,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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