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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第166章 路学 ...

  •   我着眼一望,这个白衣秀才正是昨日见到的那个白秀才。他有些失神,情绪颇为低落,似乎还沉浸在那场杂剧中,并未注意到我。我有心与他攀谈,却不好贸然打扰,遂静立在一侧等候起来。戏园里看客渐少,原本能容纳百余人的大庭院,现只剩下十余人了。

      白秀才兀自沉吟了一会儿,突然起身,举步向下场门那边走去,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似的,又犹疑起来,止步不前。

      我不知他这般踌躇为的什么,等的也有些焦急,正要上前询问,忽见下场门那里有人撩帘出来,见到白秀才便热情地招呼:“呀,白秀才!今儿也来捧场,胡三这里谢过了!”

      白秀才被他一招呼,脸色并不似昨日那般清冷,淡淡一笑:“胡班主客气了。这杂剧做得精彩,本子也好。不知是哪位才人写的?”

      “书会的马致远马秀才,刚写好的本子,幸巧被我碰见订下来做首场。”胡班主摸着下颌胡子,无不得意地说。

      “班主慧眼。”白秀才说着,有些心不在焉,眼睛仍望向下场门那边。

      胡班主何等人精,一眼便看破了他的心事,揶揄笑道:“在等四姐?她在戏房里卸妆,我叫她出来。”

      被他说破,白秀才脸色一滞,尴尬地笑了笑,摆手道:“不了。她一个正末唱了四折,怕是累得很。今儿不便打搅,我改日再来看她。胡班主先忙,白某告辞了。”说罢,拱了拱手,回身要走。

      胡班主笑着叹了口气,却也不拦,道了声别,正要折回戏房。忽见下场门的帘子猛地被人撩开,一袭倩影立在门口,眸子凉沁沁地望过来。

      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容貌极清秀妍丽,眉如远山,眼横秋水,气质高静淡雅,竟不沾一丝勾栏媚气,萧萧然有林下之风。只是神情太过清冷,像淡出了红尘之外一般。

      她那目光只锁在白秀才身上,眼里并无他人。眼里水波涌动,像是勾起了回忆,说不清道不明,可那脸色终是冷的。

      白秀才被她盯得极为被动,再也回避不得,便不再回避,眼神柔和了许多,神情也显得伤惋,轻轻唤道:

      “玉轩。”

      听到这个名字,姑娘像被刺痛一般,眼神一缩,而后又恢复了冷淡:“倡优贱行,哪里敢用本名?还是叫我‘四姐’罢。”

      原来是云轩儿。元廷有令,无论男女,一旦从艺便要弃用本名,只用艺名。想来这“玉轩”便是她的本名罢。看来这白秀才不仅与她相识,而且关系非同一般。

      白秀才听了这话,眼里闪过一丝痛意,而后望定她,沉沉开口:“在我心里,你从不曾轻贱。”

      云轩儿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头自嘲一笑,而后又猛地望回来:“那么,刚才梦石哥哥为何不愿见我?”

      她毫不客气地逼问,咬字如冰,语气却似赌气。

      “一别三年,忽然重逢,一时情怯罢了。”白秀才赧然一笑,脸色却明朗许多,眼里带着温柔的怜意,“这次回来,你便安心留下罢。”

      “那也得大都城留我才成。”云轩儿与他对视片刻,轻轻抿嘴一笑,脸上的冷意去了些,变得可亲多了。

      白秀才摇摇头笑了,知她是假意自谦,也不说什么。

      “我倦了,不留你了。改日相会。”云轩儿道。

      白秀才点点头:“你且去罢。回来了便好。待卢远溪休沐日,我约他一同看你。”

      云轩儿一怔,而后发出一声悠远的叹息:“远溪哥哥呀,我都快忘了他的模样了。听闻他高升了,在中书省衙门做了官。我这等优伶,都不敢近身了。”

      “呵,”白秀才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不过是断事官手下的令史,胥吏一员罢了。京师官宦如云,这又算得什么?做了官,便认不得故人了么?想当初即便是东朝史公子,你也不放在眼里的……”

      云轩儿脸色忽地一变,抬手打断他:“当时是年少轻狂,那事不要提了。”

      白秀才自觉失言,沉默片刻,道:“学里还有差事,我先走了。”

      他看了云轩儿一眼,匆匆道别,转身便走。我已候了半晌,赶紧悄悄跟上。早在一边忙活的胡班主也不去相送,只是扬声说了句“白秀才慢走”,仍指挥着伙计撤下布额,收拾戏台。云轩儿目送着他,也没有过多留恋,转身进了后面戏房。

      待出了勾栏院,我疾走几步,追上白秀才,唤道:“白学正!”

      他骤然止步,迟疑地转身,看见我,有些诧异,而后恍然想起:“您是昨日的那个舍人?”

      “正是。”我点点头,“小可想去路学做直学,不知有何门路?还望白学正赐教。”

      白秀才沉吟片刻,“明日去学里寻我便可。学院就在燕京旧城。某姓白名瑀,字梦石。”

      原来“梦石”是他的字。我心里默念了一遍,向他一揖:“小可谢过白学正。”

      “舍人客气了。选拔直学需有考试,经义、算术各一道,通过后再由教授和学正面试,方可入职。舍人略作准备即可,却也不难。”

      原来还需考试和面试,我有些讶异。转而一想,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白某告辞了。明日有缘再会。”他不再多言,刚要离去,忽又转身,“某疏忽了,还不知舍人名讳,不知可否告知?”

      我一时语塞,脑中飞转,临时凑出个名字,略显僵硬地开口:“我……我叫苏子清。”

      “苏舍人。”白秀才会意地点点头,而后不再滞留,挥挥手告别了。
      ……
      第二日一早,我从落脚的客栈出发,叫了辆马车,赶往燕京旧城。

      自从向波罗一家隐瞒姓名的那一刻起,我便打算抛弃原有的身份,独自一人。眼下身上虽有银钱,但和以前的生活自不能比。未来难测,但至少命运在我手里。若是回宫,不知等待我的又是怎样的生活?若是再被嫁人,又要嫁到哪里去呢?

      我狠下心,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自己识得字懂得算术,总有谋生的手段,就算清贫,也能存活。眼下先攒些积蓄,待宋元之战过后,我还可以南下看看。

      想到这些,心里一阵轻松,我看着城外的茸茸春意,脸上漫出了笑意:日子总也不会比在西北更难过就是了。

      马车一路南行,终于到了大都路学所在。我下了马车,站在学院门口打量几番,而后吸了口气,径自走向院门。

      早有门房迎上来,我向他投了拜帖,言明来意。他只说白学正还在给学生授课,叫我在前厅稍候。

      门房待人周到,端上茶水招待。我与他闲叙一阵,方知这大都路学本为燕京国子学,忽必烈将燕京改为大都,并在城北建设新城后,这学校便降为地方官学。大都路学有学生百余人,有小学生员和大学生员之分,学习内容也有所不同。学院教官以教授为长,教授、教谕、学正、学录各一名,助教若干。教授、教谕和助教负责教学,学正、学录则督促课业。另还有直学两名,主要负责学院钱谷诸事。

      现今的大都路学教授是个老儒生,一心沉迷于理学,于教习和学院事务并无用心,教诲生员和学院管理诸事实际落在学正白瑀身上。两名直学也是颇为劳心。原燕京国子学时,学院经费一应由朝廷拨给,降为路学后,朝廷划拨了学田,经费便取自田租。若遇水旱灾害,钱粮收入并不稳定。直学职俸本就不多,却要负责学院田产、屋宇、钱粮、书籍、文簿诸事,因而有一人苦于应对,辞职回去了。眼下只有一名直学勉力维持。

      门房一番话才解了我心中疑惑。直学本应从生员中选拔,考核后录用,怎能像白瑀一般随便从市井里寻摸呢?估计他是苦于无人,见我又是外来户,急于安顿,一时招来应急罢了——这秀才倒会盘算呐。

      是个苦差事啊,我心中默想。不过直学可以住在学里,免去一笔房租,却也不错。

      一盏茶尽了,有个小童子过来传话,说白学正那里授课完毕。我侧耳一听,果然有下课的钟声传来。遂跟门房打了招呼,由小童子引着去见白瑀了。

      我这才得以细细打量官学的建筑和布局。学院共有两进院落。前院约有斋舍六七间,供小学、大学生员上课,后面堂屋则是食堂和教官居所。立在堂庑下一望,钟声过后,各个斋舍的房门相继打开,一众生员纷纷出来。看其年纪,小的九、十岁,大的则有十五、六,都进退有度,排着队列出来。可一出了斋舍,少年们就轰然散开,嬉笑着往学院外跑去。两三个教官模样的青年紧跟上来,高声喊道:“都不许走远!午膳时分,诸班的班首、直日都把人点清带回来!”而后就听人群中有少年爽朗的话音传来:“助教放心,学生知道啦!”

      看着这些青葱少年,我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和安童、那木罕一起读书的情形,心头一热。他们少年时的面孔还清晰地印在我脑海里,可这些人我也许永远不会再见。念及此,眼睛有些发酸,脚步也迟疑了。

      引路的小童子蹦蹦跳跳的,扭头欢快地向我喊道:“舍人快来,白学正在斋舍里候着呢!”

      来到前院西面一间斋舍,正是白瑀教学之处。此时生员都出去了,只剩白瑀静静坐在教席上。我扣了扣门,正要进去,忽见里面书桌间还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他垂首而立,咬着嘴唇,颇为委屈的样子。而教席上的白瑀却沉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盯着小少年:

      “助教说你《小学》、《论语》有多章仍无法默出,习字也荒疏了几日。便是因病误学,一个月的时间也应补上。助教训诫无效,以至于要学正亲自督导。你能给我个理由么?徐慕之?”

      “学、学正……请再宽限三日,学生定会补足功课。”小少年不安地抬起眼睛,小声恳求。

      白瑀冷冷一笑,不为所动,没有回应他的话,凝神沉默片刻,复又开口:“助教跟我提起,你因病请假的时候曾几次在大兴县衙出入……”他低眸缓缓道,“莫非不是病了,而是不想读书,跑去县衙做胥吏了?”

      小少年闻言,骤然抬眸,目光猛地一颤,口中却支吾难言:“学正……”

      “你不实说也罢,我改日让人去县衙一问便知。”白瑀也不抬眼看他,目光凝在别处,不咸不淡地开口,“你这年纪也该入大学了。只是下月就要考核,若不通过,怕是无缘。到时同学怎么看你?你父亲也会蒙羞罢。”

      “学正,慕之知错了!还望学正宽宥!”小少年一慌,几乎要哭出来,连声恳求道。

      “即便我宽宥你,又怎么帮得你通过考试?”白瑀似有所动,抬了抬眼,目光仍无感情。

      “学正既然有心训责弟子,定有办法帮我。弟子知错,立时悔改,一切都依学正所言。”

      小少年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抹了抹脸颊,他已急得落泪。我心中也有些不忍,正犹豫着要不要插手。

      白瑀凝视着他的脸庞片刻,而后起身来到他身边,伸出手为他擦去眼泪,语气柔缓下来:“你家中情形我已知晓。父亲卧病,为何不告知学里,反而自己跑去做胥吏?”

      “我……我也是没有办法。父亲病得很重。太医(1)给看了病,可家里仍付不起药钱。哥哥说本朝不行科举,读书无用,还不如去做胥吏,熟悉细务,有俸禄可拿,日后还能升官。我、我……”说起父亲,小少年更是焦虑,抽噎了几下,终于哭出声来。

      “药钱我来想办法,你仍来学里,不要误了功课,”白瑀抚了抚他的头,教诲道,“你去做胥吏,肯上进,是好事。可学业未精,便急功近利,汲汲于刀笔筐箧,终非正途。苦心读书,涵养品性,习得大道,方能长远,否则终身只是沉沦下僚罢了。你是儒户出身,免于赋役,认真修学便是义务所在。这更是平民子弟无法获得的机会。莫要不珍惜。”

      “学、学生知道了。只是这考、考试……”

      “好了。”白瑀打断他,脸色又沉冷下来,“我给你机会,你也要善自珍惜。这几日便宿在学里,晚上找我补课。家里的事不要忧心,我会着人安排。”

      小少年心中感动,一时失措,不知做何言语,只是连声道谢。白瑀摆摆手,柔声道:“去罢。”拍拍少年的肩膀,把他送到斋舍门口。甫一抬头,才发现在室外等候已久的我,脸上立时生出歉意:“让苏舍人久等,是白某的不是。”

      我旁观了刚才一事,心里敬他,哪里会介意,微微一笑,“无妨。”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元代民间把医生就叫“太医”,可以用来称呼民间的名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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