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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第110章 孽子 ...

  •   出了睿思阁,已是傍晚,夏日里天长,天空仍是明亮的,可我一眼望去,却觉得整个世界都昏暗无边,浑浑噩噩地先前走,来往的火者女孩儿向我行礼,我也浑然无觉,脑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了愤怒,也没有了担忧和恐惧,仿佛所有情绪都一下子被抽空一般。

      没走出几步,月赤察儿便急急忙忙赶来了,看见我,叹了口气,便赶紧上来扶住,眼里满是担忧,忍不住问道:“公主是来向大汗赔罪的,到底说了什么,怎会让他怒气更盛?刚刚有火者无意中冲撞了大汗,大汗便叫人把他拖下去,生生打断了腿!以前从不至于这般……”

      闻言,我心下一恸,却也无暇去怜悯他人,只是摆摆手道:“你别问了。”

      他听了更是不安,仍忍不住探问:“安童丞相呢?”

      提到他,我更是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只是沉默着摇摇头,不发一言。

      月赤察儿便不多问,只道:“我先送公主回去,再向燕王报个信,殿下还惦记你呢!”

      “不,送我去额吉那里。”

      他点点头应了,叫过了宫车,把我扶上去,便催着车马行起来。

      我靠在车里,身子跟着车子一晃一晃,眼睛却盯着帐帘出神:我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激怒忽必烈,这事似乎再无商量的余地。眼下,连安童的相位能否保住,都成了问题。他若成了白身,更遑论尚主一事。忽必烈将我许给曲律的斤,为的就是安抚西北,对他而言,将我远嫁远比留在朝中更为有利。而嫁给安童,对他而言又有什么好处?安童为他效忠还来不及,还需要他用亲女儿来拉拢吗?若是这样,这个女儿便养的毫无价值。

      念及此,我心中愤懑不已,嘴唇颤抖着,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我用力揩掉,不让眼泪落下来:这个父汗平日里对我百般宠爱,为何到头来竟这般无情?难道女儿生来只是服务于政治利益的工具吗?这些利害关系我心里明白,但让我心甘情愿地服从,我做不到!

      该怎么办?我紧紧捏着拳头,一个主意也拿不出来。纵然想留在朝中为忽必烈建言,可朝廷并非没了我就不转。此事全看忽必烈的心情。如今,我根本没资格跟他谈条件。

      带着一股杂乱的念头下了车,见我过来,女孩儿都远远地迎上前,将我扶住。让月赤察儿先回去,而后便往察必的寝殿走。她的大侍女塔娜扶着我,忍不住将我打量一番,忧心忡忡道:“公主脸色这么差,身体可还舒服?您这边不自在,大哈屯心里也着急,这不,都急得病了。”

      “额吉病了?”我霍然抬头,追问道,“可还严重?”想到她可能的病因,心里越发难过愧悔。

      “公主进去看看罢。”塔娜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我心下不安,脚步又快了几分,身体无力,还是女孩儿扶着我,才一路走过来。进了寝殿,便急冲冲拐进内室,察必正靠在榻上,沉默地望着我,她脸色枯黄,双目也有些凝滞,全无神采。

      我心里一酸,忙跑过去,腿脚一软,直接跪倒在榻前,勉力撑起身子,抱住她的腰,泪水由不自觉地流下来:“额吉还好吗?额吉是为女儿担忧吗?”

      她只是漠然用手摸了摸我的头和脖颈,却不把我揽入怀中,只问:“你的病怎样了?身子刚好,便敢激怒大汗了吗?”她的指尖从我脖子上划过,却毫无温度,话语也带着明显的疏离感。

      我心里一慌,抱着她胳膊,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下来:“女儿身体无碍,女儿怎样都没关系。万望母亲保重身体,不要为我忧心着急。”

      她淡漠地推开我的胳膊,嘴上冷冷道:“你这个目无君父的孽子,都不顾念你的父亲,还会想着你的母亲?我怎敢指望你挂念!只是我苦心养你疼你,却都用错了心!”

      听这话语,我一时愣怔,而后心中大恸,悲伤和绝望几乎把我击垮,我抱着她胳膊,急惶惶问道:“您难道不要我了?只因这一事,就断了母女情分?”

      她却不说话,也不愿多看我一眼。

      我怔怔地望着她,一颗心仿佛坠下了深渊,沉沉的坠下去,胸闷无比,一口气便喘不上来。一时心慌,觉得心跳得几乎要裂开,捂住胸口,浑身打颤,扶着坐榻艰难地呼吸起来。

      如果这样死掉,未尝不是好事,我不争气地想着。眼前越来越模糊,身体也软了半边。
      …
      待我再清醒过来,却见察必搂住我,几乎哭成了泪人,身边的太医长出了一口气,女孩儿们也高兴地流下了眼泪,忙忙给我递上热水巾帕,喂我喝水,给我擦脸。

      我抬起眼皮,漠然看了诸人一圈,又无力地落下,一时心丧若死:短短几天,这个身体怎么又糟蹋成这样?

      察必流着泪,一遍遍抚着我的脸,口中叹道:“生了这么个女儿,真是我的罪业。从小便疾病缠身,好容易养活到大,稍稍省心,却又鬼迷心窍,和父亲较起劲而来!还生生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她流泪不止,女孩儿们纷纷上来解劝:“公主刚刚好转,大哈屯便不要再说了罢,公主听了会难过。”

      闻言,我翘翘嘴角,露出个苍白的笑容:“没关系,额吉若心里痛快,何妨多说两句?我早已是目无君父的孽子,还差这点罪名?”

      塔娜听了,急的跟我使眼色:“公主别说了!”察必听了一时气噎,眼里含着泪,怔忪着说不出话来。

      我身上难受,脑子却十分清明,心里又生出几分快意:我从未认为自己做错什么。我也不是为人所用的工具。你们一个个用父母恩义逼我,我便怕了吗?口上满是孝悌伦理,为的却不过是自己的私心。

      心里这么想着,对察必的愧悔也淡了几分:她和忽必烈若作真心爱我的父母,我何尝不愿承欢膝下?我也不会为了一个“孝”的名义,便糊里糊涂地把自己的一生搭进去。报偿父母的恩情,我自有选择。

      我语气强硬,察必倒软了几分,只是抚着我的头:“你不愿出嫁,难道便让你妹妹去吗?完泽和囊家真,也不过十三岁……”

      “宗室里适龄女孩多得很,曲律的斤身世高贵,总有人争着抢着要嫁他。”我冷冷道。

      察必脸色一沉:“便是不嫁曲律的斤,你和安童也是不可能的事儿。你不怕害了他,便给我收回这个心思。”

      我闻言一颤,沉默下来,不再说话。她哀叹几句,也不忍再苛责我,只是帮我掖好被子,让女孩服侍我,自去休息了。
      ……
      转眼又过了三日,我养在察必这里,一直没有回去,真金听了消息,便来看我。见我仍是一副冷冷的面庞,不由叹了口气。

      “哥哥是又来劝我?”我瞥了他一眼,问道。

      他听了这话,不自然地收回了目光,望向了别处:“可喝了药?身体好些了?母亲那里无事了,你别担心。先把自己养好。”

      目光落到案上的药碗上,我心情黯然,低声道:“我身体没关系。”

      他这才松了口气,在我身边坐下,摸摸我的头,捋捋我的头发,又帮我掖掖被角,却似乎不敢正面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不禁一笑:“哥哥怎么这么不自在?想说什么便直说罢。我们兄妹有什么说不得的?”

      他这才下了决心,收回目光,认真看着我的脸:“父汗心情不好,这两天都没有召见朝臣,都堂的事全赖史天泽和伯颜主持。安童也两日未至都堂了……”

      “哦?父汗罢了他的相位?”我问了一句,也并未因此感到意外。

      真金听我这语气,先自恼了半分,又生生忍住,没好气道:“不是!是他自己称病不出,今日才向父汗递了折子。”

      我的眉头不禁皱起,刚要问,他又开口:“我让人问了姨母,他身体无碍,你别担心。”

      “他的折子说了什么?哥哥可曾知道?”

      真金懊恼地摇摇头,又急躁起来:“我知道便好了!我只怕他又做傻事!好好的前程,便这么耽误了!?他的那些抱负,那些治平天下的大志便这样毁了?他怎对得起父汗的知遇之恩,怎对得起许衡的苦心教导?”

      我冷眼看着他,笑了笑:“所以我们都是目无君父、枉顾六亲、自私自利、鬼迷心窍的罪臣孽子。我只是不明白,我和他在一起,他便做不得丞相了?”

      真金摇头直叹气:“妹妹你少装糊涂!安童出身再显贵,奴婢的根脚是变不了的。主奴界限不容逾越,谁敢违背祖制?那是跟天下作对,跟祖宗之法过不去!尊卑不分,上下不明,才是祸乱之源。此例一开,怕是人人都生了僭越之心,我们黄金家族的威严何在?”

      我耐心听他说完,却依旧冥顽不灵:“我才不管什么主奴尊卑,黄金家族生来便是天下之主吗?谁家没个开始?谁说奴婢的烙印要生生世世带下去?何况他在我眼里,从来不是奴婢!”

      真金看我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的脸色发白,喉结耸动着,说不出话来,好久才压下那股气,再开口语气已不善了:“你自己无所忌惮,便不为安童想想!?纵然遂了你的愿,让你们结亲,可以后他必受万人指摘,这个丞相便全无威信。他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若出了差错,哪里有退路,一脚栽下去便是深渊!一生便这么毁了!若这一切都因你造成,天长日久,他难道不会心生怨念,他还会爱你如初?这便是你想要的?你不懂,男人的心放到女人身上的,能有多少?儿女私情又算得了什么?他现在失了理智蒙了心,待清醒过来,早晚后悔!”

      我浑身一冷,眼睛紧紧盯着他,心里慌乱起来,一时竟无反驳的话语,只是赌气道:“他若有心生怨恨的一天,我便同他一刀两断!便当我看走了眼认错了人!”

      听出我心下的犹豫,真金安慰地一笑,又柔声劝我:“爱侣终成怨偶,又是何必?你难道不想看他好好做个丞相,名留青史?他若惹怒父汗罢了相,岂不给阿合马兴风作浪的机会?以后朝廷可就乱了!”

      他一句一句,撞到我心坎上,我抱着头,终于无言以对,久久沉默不语。我是知道历史的人,这个时代为何变成遭人诟病的样子,与此竟有关系吗?还是会因此变得更糟?阿合马一个得志小人,难道真的会颠倒朝堂?他还要横行到几时?若此事真因我而起,我……

      我突然不敢再想下去。

      他见我沉默不语,以为我终于开了窍,松了口气:“父汗早晚会来看你,到时服个软认个错,一切便如没发生过。你和安童的事并未传出去,也是父汗有意压着。别再不识进退,惹怒父汗了!”

      我把脸埋在枕头上,捂住耳朵,呜咽出声:“哥哥,你别说了!”

      他摸着我的头发,俯身抱了抱我,叹气道:“我知道这些话你不爱听,可你是明理的人,早晚会明白。”

      我咬着唇,小声啜泣着,硬起来的心又垮塌下来。他见我伤心,又一时不忍,耐心安慰着:“妹妹,人生总有不如意,难过也就这一时,捱过去便好了。”

      他还在说什么,我已充耳不闻了,心乱如麻,什么话也不想听。过了片刻,真金的话语却突然停了,我心下诧异。只听帐帘簌簌地响动,似乎有人进来了。我懒得去看,真金却已站起身,而后开口,语气满是敬畏:

      “父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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