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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夫人坤仪(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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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岩县令的亲笔信重见天日,整个红南国有大半的人都对此事议论纷纷,各种谣言甚嚣尘上。当年的被害者家属还一起凑钱请了一位生员带着他们中的一个人做代表,入城告状,登闻鼓敲响的那天,银台府外被人围的水泄不通。
没有人相信姚卓心与何子安是清白的,就像没人相信朱子尧与此事毫无关系一样。一个是他的得意门生、一个是他的有力干将,无论如何也撇不清干系。
弹劾此事的奏折像飞雪一样纷纷堆落在许归陵的案头,黄少伯早已押解入城,姚卓心与何子安也停职下狱。人人都道,这次朱子尧是栽定了,那些和他有仇的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整治他的大好时机,那些和他没仇的也不忘落井下石,甚至还有言官不惜在朝堂上以死相谏,也要将朱子尧解职下狱。
虽然朝野上下一片群情激奋,但许归陵始终默不作声,甚至应允了朱子尧以染疾为由在家休养的要求。不少大臣都隐约察觉出了许归陵反常的态度。
按理说,这件事是他授意杨辅臣办的,目的就是为了打击朱、任两家,现在目的达到了,朱子尧就如同快被压死的骆驼,只差最后一根稻草,可许归陵就是把这根稻草攥在手心里不放,其中的意图,谁也摸不明白。
除了一个人。
任世蓉进宫时,许归陵正在谨身殿的东暖阁里写大字儿。管事太监陈钏儿将她引入内殿,许归陵见她进来,连忙伸手招呼,“姨母,快来帮寡人瞧瞧,寡人这字儿写的如何。”
任世蓉听他喊自己“姨母”,明显就是顺着朱王后那边论出的辈分,想来他心里多少还是念着朱家的好的,心里也稍稍放下戒备,快步走了过去。只见洒金的宣纸平整地铺展在书案上,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二字——“坤仪”。
任世蓉笑着点点头,“王上的字愈发进益了。只是王上何故书此二字呢?”
许归陵撂下笔,笑眯眯地瞅着自己写好的大字,道:“坤者,土也,至阴至柔;仪者,度也,令仪令美。这是寡人为孟家小姐挑选的封号,姨母以为如何?”
任世蓉一张脸霎时就耷拉下来,沉默不语,“坤”字代表什么,大家心知肚明,把这样一个封号用在夫人身上,不是摆明了要挑战王后威仪吗,还用问她好不好?
见她不回话,许归陵也丝毫不气,一歪身子靠在窗边的炕上,捻起一颗蜜饯放进嘴里,表情怡然,“来,姨母,你也尝尝,这是从秀岩进贡来的梅子,比起宫中的蜜饯别有一番滋味儿。来,快尝尝。”
一听“秀岩”二字,任世蓉本能地警觉起来,这当口提起秀岩,要说许归陵话里没有深意,那就只有傻子才信了。
她顺从地从琉璃盏里捻起一颗酸梅,道了句“臣失礼。”便将梅子吞进嘴里,一时酸汁四溢,本以为酸后会有回甘,没想到的是嘴里竟然泛起一股又一股的苦味儿,梅肉也是越嚼越涩,实在令人难以下咽。
许归陵别有深意地盯着任世蓉的脸,轻声问了一句:“姨母,好吃吗?”
任世蓉将梅子强咽下去,也摆出一张十二分真心的笑脸,回应道:“确实别有一番滋味儿。”事情走到了这一步,也确实称得上是自食恶果了,‘别有一番滋味儿’此言不虚。
许归陵点点头,“姨母能体贴到寡人的用心,寡人十分感动。只是不知道,岳父是不是也能体会到寡人这番良苦用心啊。”
“子尧和臣都是从小看着王上长大的,自然体会的到。”
“嗯。”许归陵满意地点点头,“不知道岳父的病好些没有。”
任世蓉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在冷笑,现在朱子尧说是养病在家,实际上已与软禁无异,秀岩的事情,许归陵一天不给个明确的结果,朱子尧就一天不能出府门半步,这“病”怎么可能好的了呢。
“臣去看望子尧,还是老样子,夜半盗汗多梦,总也睡不踏实,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
“是吗,不如寡人派太医去给岳父瞧瞧。孟家小姐的册封仪式,寡人还想请岳父来做册封使呢。”
“王上,子尧的病情先搁在一边不谈,”任世蓉最终还是硬着头皮问了一句,“恕下官多嘴,秀岩县令一案您打算如何处理?”
许归陵听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懒懒地叹了口气,道:“册封仪式要准备的事情太多,等忙过这一阵,孟小姐的册封典礼一完,寡人再亲自来办这件案子。”
任世蓉沉默地凝视着许归陵,半晌,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臣明白了。内阁还有事务等待臣去处理,容臣先行告退。”
“嗯,姨母为国操劳,真是辛苦了。千万要保重身体,不要像岳父那样一病不起才好。”
“臣遵旨。”任世蓉撩起官袍,僵直地跪在地上。
临走前,许归陵盯着她看的表情深深地印在了任世蓉的脑海里,都说他那张笑眯眯的脸就像狡猾的狐狸,可她觉得不然。因为他的目光中除了狡诈还盛满了冰冷与残酷,就像夏日里的冰晶,化的不易察觉,却又真实存在。
出了王宫,任世蓉直接命轿夫赶往朱府。朱福把人领进后堂时,朱子尧正和妻子任世薇两个人悠哉悠哉地下着棋。看到她来,任世薇站起身迎上去,笑道:“大姐今天怎么得空儿过来?”
任世蓉白她一眼,“二位真是好雅兴,这会儿了还有心下棋,看来任某真是白操了这份心!”
“苦中作乐而已,大姐何必介怀。”朱子尧撂下棋子,叹了口气,“反正我现在形同蹲监,既然要蹲监,也要蹲的自在点才好,不能让旁人平白看了笑话。”
“你以为你现在就不是笑话了吗?”任世蓉瞪他一眼。
“大姐别说他了,是小薇缠着相公陪我下棋的,我这几日实在闷得慌…”任世薇半撒娇半讨好地扯住世蓉的袖子轻晃起来。
一见妹妹这样求情,任世蓉整颗心霎时就软了下来。从小就是这样,不论妹妹闯了什么样的祸,只要她一撒娇,世蓉这个姐姐就再也狠不下心说一句重话。
“好好好,我知道了,不是你相公的错。”任世蓉叹了口气,“你要是真闷得慌,就带着家丁出去走走、散散心,别总闷在家里。子尧他平日里公务忙,顾不上照顾你,你得学着自己照顾自己,知道吗?”
“我知道他忙,所以这些日子他能在家里,我很开心。”世薇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
任世蓉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心里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儿,当初如果不把她嫁给朱子尧,她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寂寞,连夫君的人影都见不到…
“薇薇,别傻愣着,大姐今天好容易来一趟,你领朱福去张罗些饭菜。”朱子尧看着世薇,笑的十分温柔。
“对啊,以前在家的时候大姐最喜欢我做的菜了!”说着拉住世蓉的手,乐道:“大姐等着,小妹这就去准备饭菜!”说完也不等世蓉答话,带着朱福两个风似的地出门去了。
两人望着她的背影不由失笑。
“这个毛躁的性子,从小到大,真是一丁点都没变。”任世蓉笑着摇头,又无奈又宠溺。
朱子尧也笑,“薇薇这性子很好,不管我每日在朝廷多累,回到家只要一看见她,心情就好了起来。就像这次,我落到这个地步,要不是她每日陪着我说笑,估计我就不是假病而是真病了。”
“行了,言归正传。”任世蓉收回目光,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妹妹,她也不能放任朱子尧不管,“我今天进宫了。”
朱子尧闻言也正经起来,“上面怎么说的?”
“王上想请你做孟家丫头的册封使。”
朱子尧眉毛一挑,“给她做册封使?痴人说梦!”
“上面意思说的明白,只要册封典礼一过,这事儿马上就能解决。”
“怎么着?他还敢拿这事儿威胁我?”朱子尧怒目圆睁,“难不成我自己就解不开这个局吗!真当老子是吃素的!”
任世蓉对他的暴怒毫无反应,“你要真有办法兵不血刃自己走出这个困局,我还会眼巴巴地跑到宫里去求情吗?眼下是什么形势,你我心知肚明,上面都按捺不住把孟家抬出来对付咱们了,你真当别人都是瞎的吗?远的不说,咱们就说近的。
徐家。那老头子徐东海是什么人?三朝元老!你真以为他怕了咱们吗,他是在等机会,等一个能一招制胜的机会。你别忘了,武卫营的军符还有一半攥在那老家伙的手里呢。”
朱子尧听完,脸色发青,默不作声。
任世蓉看他一眼,接着又说:“现在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知道那个秀岩县的亲笔信是写给谁的吗?”
“谁的?”
“晁容美。”
“晁容美?”朱子尧重复一句,问:“何人?”
“当朝神武三年的进士。外放过曲周县令,现在辞官在家。”
“这个晁容美,家在苍州?”
“不错。”
“神武三年的进士…”朱子尧皱着眉仰起头,中食二指轻叩茶几,“怎么这么熟悉。”
“行了,别琢磨了,我告诉你。”任世蓉瞥他一眼,“大理寺的徐少卿和那个晁容美是同年。”
“徐少卿?”朱子尧眸中寒光乍现,“徐老头的大孙女徐景华?”
任世蓉点了点头。
“好啊,好啊,”朱子尧气极反笑,“真没想到这个糟老头子还挺有两下子的,不声不响地搞出这手。从前,倒是朱某看低了他!”
“这下明白了?”
朱子尧点点头。
“既然明白了,你就在家好好准备准备,估计册封典礼来的也不会太晚。”
朱子尧是个明白人,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大姐,我知道怎么做的,你放心。”
任世蓉满意地点点头,“就算孟家丫头封了夫人,正宫的凤印还是在咱们惜儿手里攥着,更何况内宫局蔡道是咱们的人,有他和凤印在,惜儿不会吃亏的。”
“说的不错,”朱子尧笑的颇为阴诈,“既然进了后宫,自然有后宫里的规矩教导她,咱们也不必操心了,明儿个我就派人好好嘱咐蔡道,让他不要忘本才好。”
世蓉微笑,“这是正理。”
两人正说的起兴时,世薇已经张罗好了饭菜,三人一起有说有笑地出了后堂,一起到花厅用餐暂且不提。
第二日,内阁一道请立孟氏小姐为夫人的奏折就被送到许归陵手上,吏部工部鸿胪寺和内宫局都接到了上面发下来的旨意,筹措册封大典。
这一消息虽然不如黄少伯案那么惊天动地,但上至世家下到平民亦为人乐道。
官家看这事儿就像看一场权谋演义,如今孟氏才进临安,朱家就出了那么大的事儿,这中间的故事不由得让人浮想联翩,才开场就唱的这么热闹,日后的好戏怕是瞧也瞧不完了;百姓看这事儿就像看一出真人版本的才子佳人,嘴里说的都是那年轻的红南王如何如何痴情,不顾众人反对坚持迎娶心爱的女人,还说那孟家小姐如何如何美貌,简直是九天仙女下凡尘,连月宫里的嫦娥看了也要自愧不如;又说那朱家王后如何怨妒如何工于心计,伙同自己的父亲想要拆散这对有情人…
总之,最近朝廷为红南国的百姓们,尤其是临安城的百姓提供了不少茶余饭后的谈资,连商市街道都繁华了不少。
不过与这熙攘喧嚣截然不同的是城东天街上的徐府大宅,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这里都肃静异常,就连最爱串闲话的门房伙计们都像蜡像似的,任何人都别想从徐府探听到一丁点的信息。
徐家老太爷徐东海的书房在第三进院里,这一天他下朝回家,除了在外读书的徐景章外,徐家的独子徐永芳和老头的大孙女徐景华都静静地垂立在书房里等候老太爷训话。
“华儿呀,你老实告诉爷爷,那个秀岩县令写给晁容美的信是不是你交出去的。”
阳光从窗子斜照进来,将徐东海的脸分成两半,一半在阳光下,眼睛反射着亮光;一半隐在暗影中,看不出任何表情,见此情景,徐景华把头垂的更低了。
“景华,爷爷在问你话呢。”徐永芳站在一旁,面露不愉。
徐景华看看她爹,抿起嘴,不语。
“华儿,你实话和爷爷说,爷爷不会怪你,可你要是一直这样不说,我和你爹就得一直陪你耗在这儿。真要出了什么事儿,到时候爷爷和你爹就保护不了你和你弟弟了,咱们徐家说不定就变成第二个李家了。华儿,你想这样吗?”
一听爷爷提起李家,徐景华连忙摇了摇头,“不是的爷爷,那封信不是华儿交出去的。”
“真的?”
徐景华用力点点头,“当时容美把信寄给孙女,希望孙女能为秀岩县令讨回公道。可是孙女知道,爷爷不许我管这些,所以我就把信给容美寄回去了。”
徐东海端详着景华,笑的十分慈爱,“既然如此,爷爷相信你。但是下次再出现了这样的事情,华儿应该怎么办呢?”
“孙女会把东西交给爷爷,由爷爷处置,绝对不再自作主张。”
徐东海满意地点点头,道:“很好。爷爷不怪你,罚你是让你记住。你现在就到祠堂去领罚吧。”
景华一听到“祠堂”二字,一张笑脸顿时失了血色。
“徐成!”徐东海对着窗外高喝了一声,稍时便有一个灰衣老人推门进来,等候吩咐。
“带华儿去祠堂,记住,不要伤到筋骨,过些日子她还得参加册封仪式。”
“老奴明白。”说着,徐成转向景华,恭敬道:“大小姐,请。”
虽然害怕,但事情既已发生,畏畏缩缩也是无用,景华暗自镇定心神,向爷爷和父亲二人施礼告退后,便跟着徐成一起出了房门。
书房里只剩下徐老太爷和儿子永芳,屋子里静默无声,只有灰尘在阳光下漂浮游荡。
“爹,这事儿,你看…”徐永芳叹了口气,“朱子尧和任世蓉肯定咬死咱们徐家了。”
徐东海坐在那儿,神色如常,教人摸不透他的心思。
“为了躲着孟家这事儿,咱们连装病这招都使出来了,没想到还是让人家给套住了。”徐永芳边说边不住地叹息摇头。
“好了。”徐东海摆摆手,“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多说下去也没用,被人利用,只能说明人家棋高一着,咱们得服气。”
“可这样一来,朱子尧任世蓉不是恨死咱们了。”
徐东海笑了一声,“没有这事儿,他们就能不恨咱们?”
“可咱们之前那些功夫不是白做了,委屈不是白受了。”
“芳儿,你放心。那些功夫无论如何也不会白做,至于委屈嘛…哪个人生来不受委屈。”
“那咱们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算了?就算咱家想算了,朱任二人会这么算了?还是那个拿咱们徐家当枪使的人会算了。”徐东海摇摇头,“为父早就知道有些事仅凭自己的力量是做不到的,如今既然已经趟了这滩浑水,也就别再想着明哲保身了。”
“爹的意思是,咱们要和那人联手?”
徐东海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须,道:“走一步看一步,咱们在朝堂不安生,孟家姑娘在后宫也不会安生,蔡道的手段足够她领教一段时日了,到时谁输谁赢,咱们徐家何去何从,自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