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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独舞》(21) ...

  •   宋悬的葬礼办得很是简陋。
      他人缘不好,身边没有什么亲近的朋友,也早已和家中断了联系,以至于葬礼上只有单位的同事过来充了充场面。
      那些人唏嘘感叹两声,又三三两两离去。

      最后只剩一个薛青,作为他实际的弟子,守完了全程的灵,送他入了火场,捧着那一盒骨灰,下了葬。
      他看着不哭嚎也不流泪,只那么愣怔地站着,表情微茫,没有什么反应。

      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说:
      “他怎么连哭都不哭两声啊,再怎么说也是宋老师把他从那偏远山村带出来的啊……”

      “就是啊,有点没良心了。”
      “没有宋悬哪有他的今天啊,他以前八辈子也够不着《伏虎》这种舞台吧。”
      “宋悬可真算他的恩师了!”

      恩师、恩师……
      薛青的目光落在了墓碑的铭文上:
      [恩师宋悬之墓——徒,薛青敬立]

      薛青眼眸深处浮现出一丝极深、极深的苦痛。

      那一刻他仿佛终于意识到,恩师这两个字,如锥心之钉一般,狠狠地钉在了他的余生中,让他手脚苦痛具被束缚,无法跨越又不可拔除。

      那痛苦让他额边青筋暴起,甚至连胃部都痉挛起来,不自觉地蹲下身佝偻住。

      剧院的主任拍拍他的肩膀,想等他稍稍缓过来,等地自己脚都弯麻了,终于不耐烦道:“小薛啊,宋老师的身后事办完了,咱们的工作还是要继续做。《伏虎》的表演很成功啊,有个媒体想要采访你,我安排在下午了,你可以的吧?”

      薛青身体僵住,没有拒绝的余地,半晌点了点头。

      当天下午的那一个重量级的专业采访,让薛青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了业内人士的耳中。

      薛青眼见着无数的鲜花掌声朝着自己汹涌而来。

      《伏虎》的表演开了一台又一台,媒体的采访接受了一场又一场。

      他们把他当成了草根逆袭的标杆,妙笔生花,夸耀他的努力,夸耀的他的天分;夸耀他薛青明明只是草根出身,却拥有令人惊叹的专业舞蹈技巧;夸耀他与舞蹈主题的契合,说他身上那茂盛蓬勃的野性给这场独舞注入了灵魂,让这场舞蹈变得那么地,令人挪不开眼。

      当然,他们也会花上那么一两句,去提一提那位识得千里马的伯乐,把他从乡村中挖掘出来——“英年早逝的知名舞蹈表演艺术家”宋悬。
      也就这么一两句。
      过了半年,一年,连这一两句都没有了。

      一年过去,《伏虎》带来的热度逐渐过去,业界总有更加年轻、更加出色、专业背景更加深厚的年轻舞蹈演员出头,很快就盖过了薛青的风头。
      他终于不再是版面和议论的中心了。

      薛青的窘迫也终于显现。
      他到剧院不过半年多,该学的东西没有学完,该认识的环境也没有认识全,就天降机遇迎来了个人的独舞舞台。

      他火得太快了——没来及融入这个规则圈,没交到说得上话的朋友,没有深厚的专业背景,没有完成足够的积累和蜕变。
      过于快地被浪潮推到台前,以至于浪潮褪去,徒留他一人孑然一身,仰慕四望,前路不知在何处,后方也没有了归途。

      原本宋悬是他的引路人,还可以替他说话,为他规划职业路径。奈何命运弄人,宋悬做出离开的决定时,早已顾不上他了。
      而没了宋悬这个引路人,他就像突出,他就像误闯入这片森林的外来动物,身上始终带着外来的气味,从始至终都被这片森林的动物所排斥。

      舞蹈表演是一个非常非常需要争取资源的行业——争取舞台资源,争取上的机会。
      在一场多人的群舞中,灯光一直追逐着的,只会是众人中心的首席领舞。领舞都如此难得,更遑论是独舞的资格了。

      薛青不会编舞,既缺乏足够的理论知识,也缺乏成系统的专业学识。他能得到《伏虎》的舞台机会,完全是捡了宋悬留下的漏,是宋悬把他力挺上去的。
      而宋悬不在之后,他没有新的表演剧目出现,在别人的编舞剧目中,也只能得到一个群舞的机会。

      被排挤、被边缘、被淡化。
      格格不入。

      可笑的是,他听见同事们说,“他怎么和他老师宋悬一个样子啊。”

      宋悬也一直和同事们格格不入吗?
      好像是这个样子的。

      不同的是,宋悬有足够深厚的专业背景让他脱颖而出,去争取他所想要的一切。
      他薛青,只会被淡化至剧院的角落。

      无所谓了。
      在漫长地、坐冷板凳的时光里,薛青耐住性子去补了文化课,参加了成人高考,又旁听着学完了整个舞蹈表演专业的大学课程。他试着去看宋悬留下来的那些书,那些对于壁画的复原和对古典舞的研究,看得很吃力,甚至很多都看不懂。
      但没关系,他一遍一遍地看,总有一天会看懂的。

      他身上那股莽撞的野性也逐渐褪去,变得执拗又坚持,逐渐沉默寡言,逐渐波澜不惊,隔着时光的长河,好像另一个宋悬。

      宋悬离开的第五年,城市快速发展,无数高楼拔地而起,政府的发展中心逐渐偏移向河对岸的新城,剧院也打算搬迁,和区政府谈好了,要过去建一个更有设计风格、更恢弘大气的新剧院。

      而薛青与剧院的合同也到期了。
      五年前宋悬把他带来剧院,是以合同工的形式进来的,而非剧院的编制员工。五年后合同到期,人事主任把他喊去办公室。
      他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剧院没有和他续签,他也不想继续留下来。

      他去一个舞蹈培训机构,应聘做了一个老师。

      又两年,新城区的大剧院建好了,所有人都搬了过去。

      薛青留在了老城区。
      老城区某个小区的街口,薛青站在一个摆满了开业花篮的门面外,点燃了炮仗。
      他对着街坊鞠躬,衣摆端正,气度典雅,与当年的宋悬赫然有七分相似。

      门面的匾额上,赫然是“青松古典舞教学”几个大字。
      他在老城区开了个舞蹈班,自己带一些学生。

      又过了十年。
      薛青已经三十多,快要四十岁了。
      十年前崭新的门面匾额也已经变黄泛旧。

      他租的这个教室不算大,仅仅只有一百多平,从门面进去,路过前台和玄关以及一个会客空间,后方就是四面墙都贴着镜子,被打通了的练舞场地。

      休息日的下午三四点,练舞室里的人并不多,仅有几个刻苦的孩子还在练习。今天断断续续下着雨,薛青这些年来一多半的客户都是赋闲在家的主妇和来发展一下兴趣的小白领,她们学的不深,也没有很大的毅力,仅仅把这项活动当做一门消遣,遇上天气不舒爽的时候,通常说不来就不来了。

      薛青给学生布置好锻炼任务,去和前台的小姑娘交代了一些事情,正低着头看最近的签名单,一位家长正好来把孩子接回去,过来签字下课,“薛老师,我们家程妍我接走了啊!她待会儿还有一节英语课!”
      “好,好,我知道了。”薛青游刃有余地和她招呼,“刚下过雨地滑,路上小心啊。”

      “行!对了薛老师,最近新出的那首歌那个什么《小苹果》,你什么时候来广场上教一下我们,给我们分解一下动作呐!”
      薛青笑笑,应了过两天不下雨了就去。

      他经常应邀去附近的广场上做一些广场舞的教学,偶尔么,也能给自己带回来几个学员。

      程妍妈妈得到准信儿乐了,嘴上立刻就哼起来:“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
      程妍垂头叹气:“妈,你都唱跑调啦——”

      程妍和妈妈离开,正好和另一对母子错肩而过,那个孩子的妈妈一抬头,正好对上薛青的眼睛,她登时愣住,“薛、薛青——”
      薛青转头一看,“你是……肖敏?”

      当年他从偏远的县城来到这座大都市,肖敏是他在这座偌大的城市里,唯一能窥见熟悉感的人。
      同样的曲艺出身,同样的条件窘迫。
      但肖敏比他活泛,比他适应地快,弄来了mp3,去了酒吧驻唱,又跑去郊外拍戏的地方做了群演。
      他们各自,走向了各自的路。

      后来他在剧院的最后那两年,肖敏还跑来找过他,很不好意思地问他认不认识人,她想去参加很火的那个选秀。
      只可惜当时他自身难保,并帮不上什么忙。

      薛青踌躇着问:“那个选秀……后来你去参加了吗?”
      “参加啦,不过因为长相一般,被刷下来了。”肖敏一拍儿子的头,笑意温柔:“也因此认识了他爸,后来就和我老公一起开了个小酒馆。”

      肖敏后退几步重新看了门面,问:“你,你还在教古典舞啊?”
      薛青被舞剧院扫地出门的事,有心不难打听到,肖敏以为,他可能早就换了行当了。

      “也不会别的了,就干着吧,我还挺喜欢的。”薛青笑笑。

      肖敏想照顾一下老熟人,犹豫地低头问:“儿子……你想学古典舞吗?”
      她儿子估计早等得不耐烦了,翻了个白眼:“谁要学这么老土的东西啊!我要学街舞,hip-hop懂吗妈——”

      肖敏尴尬地笑:“不好意思啊,孩子不太懂事……”
      “妈!你聊好没啊!我们还要去Star报名呢——”小孩开始拽着她的手往前走。
      “那,那我们先走了……下回见啊。”肖敏辞笑

      薛青礼貌地目送对方离开,旋即低下头笑笑。
      他最后和前台小姑娘打了声招呼,去把自己的车开了出来,沿着这条街往前开去。
      他今天,要去一个地方。

      车开过路口,拐弯的时候车窗玻璃上映出了马路对面那栋大楼的影子。
      依稀可以辨认其中最大的一个招牌是[Star街舞工场]——
      他们教街舞,还有jazz、拉丁等等……当然,不包含古典舞。

      古典舞实在不是一个赶得上如今潮流、又很能赚钱的舞种。
      费时又费力,不好学又难出成绩。
      想要跳得好看过得去,哪个动作不需要三五年的功夫?

      薛青目不斜视,安心开车。
      连看都没有转头往那巨大的招牌上看一眼。

      繁华的城市与车流与他错身而过,他开着车,来到了老剧院的地址所在。

      新剧院建成后,这里其实也零零散散会承接一些活动和演出,直到这两年,这栋八十年代留下来的建筑越来越不够看,场地小,客座少,电路老化、没有电梯,设施搬动不便……这些问题越来越多,场地也就越来越无人问津。
      年前又说这一片地要拆了,老剧院便彻底废弃下来。

      无人打理,绿化坛里荒草丛生。
      薛青早就问熟人拿了钥匙,开门,摸到开关,开灯——

      “嗒。”
      剧院内场的灯亮了。

      空荡荡的一排又一排座椅,椅背上都落满了灰尘。
      薛青熟门熟路地找到他放在这里的拖把,去后台的洗手间接了盆水,往舞台上一泼,低着头开始拖地。
      一遍,两遍……

      舞台上的灰尘被人拭去,变得如镜面般平滑光亮,一如它辉煌的曾经。

      待地板上的最后一点水分随着时间挥发散去,薛青从包里拿出了舞蹈鞋换上。他今天从舞室过来,本来穿的就是宽松的训练服,倒是不必再换衣服了。

      走到舞台右侧,并膝侧坐,静静等待。

      无声的音乐响起,仿佛有灯光追来。

      薛青腰部和脚背发力,直接以跪坐姿态脚背起身,云手、涮腰、侧旋、毽子后直、云门大卷——
      一切动作行云流水般倾泻而出。

      台下如果有观众,或许能够发现,薛青所有的动作都不是在“正中间”的,好像他的身侧应该还有一个人,要做出与他相呼应的动作——
      他不是在跳独舞,他是在跳一支双人舞。

      不是让他声名卓起的那支独舞《伏虎》。
      他跳的是,淹没在时光的长河里,无人所知的,双人舞《观世音》。

      这是一支双人舞。
      舞台上,却只有他一个人。

      鼓声响起,金戈争鸣,琵琶语迟,乐声渐消。

      薛青一舞毕,垂手在舞台右侧站立,静静谢幕。

      “嗒。”
      剧院内场的灯光暗了下去。

      场内一片灰暗,唯有侧边大门泄进了屋外的天光。

      薛青背着双肩包,一步一步,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走去。

      他这一生,也不过一场独舞。

  • 作者有话要说:  一些说明:
    断更这么久,非常抱歉,很感谢还在等待和支持的朋友们。
    关于卡文精修,卡文的点其实不在这个剧本,而在主角感情戏和前文里提到的郁萱,方暮烟这两个配角。
    这两个配角在接下来两卷的剧情中比较关键,而在我曾经熬夜更新的时候脑子不清楚,角色出场仓促,戏份和脑子里想要的人设其实不太搭。完善了完整的人物小传后,这两个角色前文的剧情我会全部推翻替换掉。(没改完,也不是非得回头重看)
    感情戏上卡住的点在于情感逻辑卡住了(写的时候沉迷甜甜互动搞涩涩 = =)当然要是继续无脑甜也能甜下去,但我写的时候我无法说服我自己,下不了手,推不下去,总觉得不太站得住脚哪里不对。幸运的是,我还是把这一点梳理出来了,也就非常重要的一章修改的内容——第69章。这一章要请大家回头看一下。
    关于后续更新,大概可能会一周一两更,下个月需要看房搬家,两周一更也有可能,总之会慢慢恢复,写作状态通过精修梳理和完善后续大纲也慢慢找回来了。会完结,不坑,这一篇文有完整的框架结构,后续的剧情也是有的,我一定要写完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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