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华菅兮》月光之尘

43、第四十二章 与子归兮

　　眼前只是一片渺渺茫茫的迷雾浓氲，脚下颠颠簸簸起伏不平，我回身环视，却不知身在何方，孤寂无双，惶惶中忍不住脱口唤道：“姐姐，姐姐，你在哪里？”恍如儿时的心境。
　　转身果见夷光从浓雾迷茫中现身出来，我们双手相握，无比惊喜，我知道，夷光不会丢下我独自离开的，我是她今生今世最好的姐妹！
　　“姐姐，我们要去哪里？”我疑惑。
　　夷光眼波飘渺，欲飘然远走，道：“不是我们，而是姐姐我要走了！”我心一阵抽搐，抓住她不放，急急道：“姐姐要去哪里？怎能不带郑旦去？”
　　夷光停下脚步，伸手抚上我的鬓角，道：“姐姐大限到了，可终究丢不下令我牵挂的人；妹妹来日方长，可否代姐姐好好照顾他们？”
　　我茫然不知所措，心里不由得焦急：“姐姐你说什么？旦不明白。”
　　夷光眼里蒙上一层泪光，恳切道：“范郎和地儿，我交给妹妹了，妹妹定要好好活着，切记，切记！”
　　我双手徒然握成拳，却什么也抓不住了，那声音已然飘渺，眼睁睁看着她飘然消失于滚滚迷雾里，再寻不到了踪迹••••••
　　浓雾中一只温暖的手从身后握住了我萧索的肩头，一回身，那竟是夫差温柔明朗的脸，目似星月，熠熠生辉，黯淡了四周的浓雾，我眼前只有他！我终于和他在一起了！
　　我飞身上前，不顾一切投入了他宽厚的胸怀，半晌抬眼，他眸中似有千万难舍：“旦，好好活着！”
　　我一个战栗，道：“大王，你也不要旦吗？”他眼里甚是哀伤，道：“舍不得，亦是无奈！”他悄然退走，离我渐行渐远，浓浓迷雾重又弥漫开来，徒留一句嘱托：“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
　　孩子！那个在风雪之夜降生的女孩儿！
　　“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我！”我心痛如绞，哭得嘶声力竭。
　　身下又是一阵荡漾起伏，我缓缓睁开眼来，光线是那么鲜活，跃过敞开的那扇窗，暖融融地照在了眼前，我竟然活过来了！
　　躺在船舱里，船行河道间，一片波光粼粼，映出了船舱门口珠帘之外的两个人影，依稀仿佛在话别。
　　“少伯早前曾告诫子禽，勾践此人只可共患难不可同富贵，沧海桑田之后，子禽信了，官场名利之事在子禽心里已淡了，如今勾践国恨家仇已了，子禽也信守承诺不辱使命，唯今只愿归隐市井，再不问政事。”
　　冷涩的笑声道：“一个月前我还满心期待作此打算，可如今，晚了！”一阵叹息。
　　“少伯难道改变了初衷？以少伯如此文武全才胸藏轁略的圣人之资，何愁没有去路？当下群雄争霸，少伯何不另觅贤主，大展拳脚？若韬光养晦还可再有一番更大的作为！何苦受人以柄，在勾践手下如履薄冰委曲求全呢？”
　　“子禽差矣，所谓‘大丈夫作为’只是少伯年少轻狂之时的志向罢了，而如今位极人臣呕心沥血风雨飘摇已有数十载，对那些过眼云烟的荣华富贵权利纷争早已看透了，哪里还有那不切实际之想？夷光去了，我的心也去了！”
　　“难道少伯你••••••？”
　　“子禽无需担心，地儿还在勾践手中，少伯定要保他无恙！”
　　“如此说来，少伯真要回到勾践身边范险？你知道勾践此人气量狭小喜怒无常，这样岂不是飞萤扑火？莫如子禽与你相扶共商以图大计！”
　　“子禽好意少伯心领了，此事属少伯家事，但求自决之，子禽宽心，少伯没有理由自寻短见，否则无颜去见九泉之下的夷光！”
　　我心里一震，泪珠噗哧噗哧地滚落下来。
　　文种沉重道：“如此，少伯定要多加小心！”
　　范蠡道：“少伯遇上了子禽如同钟子期遇上了俞伯牙，此生无憾！郑旦也是个命途多舛的女子，一切罪责因我们而起，拜托子禽好生照顾她，不要再叫她以真实身份示于人前！”
　　文种隐隐回身朝船舱内望了一眼：“少伯放心，子禽会让所有伤害都远离她的！”沉吟半晌，压低了声音道，“只是，少伯将吴王的小郡主送到哪里去了？”
　　范蠡与文种耳语了片刻，终于道：“现下风声甚紧，若叫勾践知晓，小郡主危矣！”说完，抱拳告别，跳过水边栈道，消失进了摇曳飘飞的蔓草丛林里。
　　文种在舱外伫立良久，终于转身撩开珠帘，走进了船舱里来，蓦然见到杏眼圆瞪的我不禁喜形于色，道：“你醒了？”
　　我挣扎起身，却是一阵难以遏制的眩晕，他扶住我，我无力推开他，只急切道：“告诉我，我的孩子在哪里？”
　　文种一愣，旋即领悟过来，道：“你放心，小郡主很好，只是此时越国风声太紧，不宜明示她的去处。”
　　我只是焦心：“那要何时才能见到她？”
　　文种沉沉看我半晌，嘴角蓦然勾上一抹风流倜傥的笑意，时光恍如停驻在了旧时光阴里，只听他悠然道：“从今往后子禽将四海为家行商天下，夫人可愿随我泛舟五湖？”
　　我愣住，权衡地看住他半晌，此时此刻他还要挟我不成？
　　许是我的目光告诉了他我的想法，他轻轻浅笑，道：“从此，这世上再无什么文种大夫，只有一位四海行商的陶朱者，不恋天下不问政事更不谙战火不慕荣华！”
　　我讶然，这间谍阴谋的游戏，这亡国复国的风云，好似一场春秋大梦，曾经仕途亨通雄心万丈的男人仿佛大梦初醒的幡彻，这数十年来，我们都做了些什么？
　　夫差和馆娃宫中的那些人那些物那些事儿都幻化成了这场华丽迷梦中的点滴场景，不再真实，渐渐淡去，如云烟，似浮尘••••••
　　一切的恩怨情仇，随风飘渺，再也抓不住，我还活着，我也会有平凡人一样的生活，我的孩子还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等着我们的重逢。
　　我说：“郑旦别无所求，只愿先生助我找到孩儿！”文种附上我的耳畔，道：“莫离已随夫去了齐鲁，夫人可愿与陶朱携手北上？”他伸手，等待我的回答。
　　我心明如镜，了然，轻轻将手放进他的掌中：交给你了，可不要骗我！

　　数年之后，齐鲁之地一跃而起一位富商巨贾，家财万贯而义薄云天，得坊间爱戴，尊称为‘陶朱公’，民间流传他的夫人貌美如花艳丽照人，夫妇二人夫唱妇随感情真挚，游历四海，泛舟五湖，鸳鸯蝴蝶，神仙眷侣。
　　其实那都只是人们寄托的美好愿望罢了，据说范蠡回朝，尽毁面容，营救出地儿，不曾想却遭遇了一场玉石俱焚的惨烈劫难；朝廷内外众说纷纭，那被勾践无情赐死的是文种大夫，范蠡早已未雨绸缪逃离王廷，与起死回生的西施消遥江湖去了；或许山东之地出现的那对神仙眷侣正是激流勇退的范蠡和美艳无双的西施。
　　事实的真相，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