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华菅兮》月光之尘

27、第二十六章 投我以桃

　　馆娃东宫苑里沉寂无声，虫鸟隐退，花草失色，落英匝地，院落寂寥，仿佛庭园里的天空都较往日黯淡了许多，小宫女们已不知踪影。
　　我踏过落地的缤纷，推开那一扇清冷的重门，里面暗晦冷涩，榻上斜卧薄纱飘飘的美人，长发盈肩却疏于打理，面如瓷玉却毫无血色，美目圆睁却空洞无物，背后的镂空窗格里漏下缕缕天光投注到夷光身上，星点斑驳。
　　她好似被掏空了心肺，并无兴致抬眼看看我这个擅自步入的人，却喃喃自语：“范郎去了么？他不会丢下我和孩子的，他说过要接我回越地！”
　　我心里一苦，却不得不说：“夷光，该结束了！”许是我的话语刺痛了她，她抬眼薄怒地看我，我只觉一冷，她道：“旦，你竟嫉妒我么？！”
　　我摇头，道：“不，夷光，你该知道我的脾性，恐怕郑旦到死也还学不会‘嫉妒’二字！”她目光稍稍柔和，我话锋一转，道：“夷光，你该醒了，范先生于你只是一场梦！你真正的归宿是大王！我们都是大王的女人！”
　　她似有不信，满腹疑惑地盯住我的脸，尔后冷然地笑了：“我真不敢相信旦你会说出这番言辞！这场美人计里，你竟比我投入太多了！晃眼数年，旦竟心甘情愿作了王的女人！”
　　我无言以对，人间自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与月。

　　数月后，夷光诞下一子，名曰地，适逢夫差寿辰，于是吴国上下举国欢腾，姑苏城内一片喜色，吴王宫中也大开筵席。
　　夫差心情大悦，满面春风喜笑颜开，王庭之下百官满座普天同庆，许多太久不见的人都济济一堂，全来齐了。
　　长居旧庭的郁姬安然落座，依然雍容华贵沉稳持重，迎上我的目光浅浅微笑；太子友也来了，却不再轻狂，举手投足言谈对答皆显从容气度；还有很久未见的姑蔑，也长高了，活脱脱一位英姿勃发的少年郎！
　　余光不经意触到一双挑逗轻浮的眼，我知道那是一向倚仗人势游手好闲的皇亲国戚公子楚。我叫来婵娟，耳语数声，婵娟悄然退走。
　　酒至三巡，众人开始醉意醺然，有报事官上前，道：“禀报大王，越使护送若耶夫人之妹前来探望！”
　　众皆哗然，夫差也怔忡满面，问我道：“孤为何从未听闻卿有姊妹亲戚？”不等我回答，伯嚭上前，自告奋勇地道：“若耶夫人已是如此幽兰之质秀掩古今，夫人之妹想必也无输于人中之凤！”众人唏嘘。
　　我笑道：“太宰谬赞！大王，阿离的确是我施家村的姊妹！”廷上伍子胥白须轻颤，一脸不屑，我别开脸不再去关注他，只听夫差朗声道：“今日孤王既得麟儿又逢寿诞，双喜临门，若耶之妹远道而来为孤王庆贺实是感佩，快宣！”
　　报事官一声高呼，清浅如水的女子从殿外翩然而入，也是白纱遮面，好像当年步入吴宫的我们！不见真面，更激起了众人的好奇，朝堂夜宴上上下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猜度无数。
　　我偷眼望向座下的那人，似乎早已心痒难耐，我暗笑一声，冲堂中洗炼池边的女孩儿道：“阿离还不见驾？！”
　　女孩儿欢愉雀跃，一揖到底，道：“越女阿离拜见大王！愿大王幸福绵长，福寿安康！”我稍有呆怔，这妮子什么时候学会了这样一句？
　　转眼看向夫差，对方目光幽深，研判性地聚焦在头戴飘垂白纱沿帽的女子身上，忍不住缓缓起身，走向她，我有抹心虚，跟了下去，夫差伸手要撩开那张面纱，我及时握住了那只手，轻轻摇头又嫣然浅笑，道：“大王不可这么急着揭开谜底！”
　　夫差回我一笑，道：“佳人千里探姐，诚心可表，不知孤王该如何赏你？”女子回道：“越女不要赏赐。”我拉起她，对夫差轻声道：“我这妹妹心高气傲，年过二八，尚无婚配，大王可有高招教于臣妾？”
　　夫差释然，漾开笑靥，朗声道：“我吴地尽皆英雄豪杰，堪配美人，不知何人可入令妹之眼？”我环顾四周，有人莫名惊奇，有人愤然讥诮，有人跃跃欲试，有人憧憬向往。
　　我回身眼望夫差，巧笑嫣然，道：“多谢大王抬爱，不过此事需从长计议，说不得以后还能效仿西方夷国，比武招亲或射箭寻爱。”
　　夫差点头，女子却按捺不住，我快一步拉她离场，行至隐蔽处，对方掀开白纱喝道：“郑旦，你为何出尔反尔，中途坏我好事？！”我挑眉，哼道：“莫离，休要放肆！凡事应讲‘时机’二字，你回去好好参悟参悟吧！”
　　月影稀疏下飘然转出一个长身玉立的人影，躬身一揖，暧昧道：“子楚见过夫人。”我本能地警惕起来，退后一步站定，冷冷问道：“公子不在前殿候宴，怎有闲情到内帷漫步？”
　　公子楚历来心理素质颇佳，听见我这样的责备并不以为然，游刃有余地道：“子楚仰慕夫人艳名已久，如今更来了一位夫人的同胞姊妹，子楚岂有不睹风采无功而返之理？！”
　　我嗤笑，此人直白有余含蓄不足，竟与莫离天生一对。莫离在身后拉拉我的衣角，我从容道：“我这妹妹虽非金枝玉叶，但也可算是千金之躯，不可受一点点委屈，岂是公子说要见就能见的？况且，未嫁女儿以纱罩面是我越地风俗，不到出阁之时面貌不可示人，如今公子要见岂不是要先娶了她？！”
　　公子楚眼如亮星，看着我的脸，好似在思考我话里的真伪，但很快，他眼波激荡，面泛桃李，欲扬先抑地道：“夫人此话当真？”我喟叹，浅笑：“端看公子有何能耐娶到我这贤良淑德的妹妹？！”
　　突然月影下又走出一个魁梧身影，笑道：“此乃美事一桩，孤可作主！”公子楚喜上眉梢，一揖到地。
　　夫差转向莫离，沉吟半晌，似乎忘记了什么，莫离屈膝一礼，机敏道：“禀大王，小女子家住施家村东。”
　　夫差面庞泛开轻松的涟漪，微点头道：“孤今封夫人之妹莫离为东施夫人，即日赐婚于公子楚，将择吉日完婚！”
　　面纱下的莫离大喜过望，蹲身大礼，高声道：“莫离谢大王！”公子楚却面色一凝，兀自念叨：“莫离？”
　　我俯身催促他道：“公子还不谢恩？！”月华树影之下的他一脸斑驳陆离，顿时像只泄气的皮球，只得怏怏谢恩。
　　夫差挽住我走向前殿，那里正自繁华热闹，百官群臣还等着大王的正宴大餐呢！夫差春风得意，向我附耳低声道：“卿可如何谢孤？”
　　我迎着他明灭闪烁的眸子，似笑非笑，道：“大王希望旦如何感谢？”
　　他望了我半晌，突然长袖一挥，揽紧了我的纤腰，在掀开朝堂珠帘之前的一刹，给了我深深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