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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小道长出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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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不苦人间游历两百年,数不清看了多少春秋,走了多久山河。
鬼头山山龄不知多少年,它数不清看了多少冬夏,身上长了多少树木。
薛不苦犹记她上山之时,正好是一个朝代的结束。
那年是靖远十一年,冬。
沅北皇城。
启王高甚羽造反,率千余精兵逼上太极殿。外有骁将陈欢,手持九州兵符,各军只认兵符不认人,全都在其守州按兵不动。故陈欢包围皇城,无人来援。
太极殿外铺着千盆,邝帝最喜的金盏,一夜换了海棠。
故史记,盏棠之乱。
同年,高甚羽称帝,改国号为姜,年号安宜。
新帝手段凛冽,扶陈欢拜镇国大将军,赐御剑可先斩后奏,意在诛乱臣,稳朝局。流放前朝王侯至州外,终生不得归返皇城。
当时有几个老臣也是硬骨头不怕死的,谁知牵连了家人。是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世人都说,那太极殿外的海棠红,是尸横遍野的艳,血流成河的红。
安宜一年,朝局初稳,皇帝下诏,改城字。
沅字改为琴,诏书中还有一句,凡我姜国后世子孙不得再行更改。并以此为由大赦天下,举国庆贺。
坊间流传,改城名是为了追念皇帝的生母,前朝早年便薨了的贵妃胡氏。只因胡氏闺名中,就有一个琴字。
在城里一片祥和欢歌中,薛不苦背着她的背篓,提着一箱医书,上山去了。
全因她有些害怕,想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听说鬼头山无人敢上,她便上了。
薛不苦怕得是个未曾见过的人。
这明明是费了一番大工夫,才杀得邪魔五世投胎之人,可她脑子里是怎样都想不起,那邪魔的脸。
只记得,他这一世是个琴师,在皇宫里弹琴的,却无官位。
她在宫里遇过什么人,发生了何事,全都是散乱的,支离破碎的画面。
而是如何杀的他,得了八角石,这些就更是模糊不清了。脑袋里如同罩了一层厚厚的纱,撩不开,扯不去。
唯有长静的宫墙,手中的鲜血,琴断弦的音。
她知道,是被施了咒,封印了记忆。但何人能封得了,她一个修行上百年之人的记忆。且无声无息的。
师父说过,这世间修仙之人有五。师父一个,师祖一个,师叔祖一个,薛不苦一个,还有一人,师父他也未曾谋面。
如此说来,师父化凡了,师祖离世了,师叔祖轮回了。只能是除了薛不苦之外的,那一个人。
是敌是友非清,为何封印她记忆,不懂。薛不苦只知此人定是比自己道行深,还是先避开为上策。
幸而,鬼头山只是名字有点怪,山中还是清幽醉人的,尤其夕阳过后,夜色悲凉满星光。
可以在此山中多逗留一段时日,薛不苦满意地点头。
于是,这一留就是七十年。
她所不知的是,自她走后,皇帝派人四处寻她。
派的还是皇帝自己统属的暗卫,从城内寻到城外,到各州,到边塞。以至于朝野上下都知皇帝在寻一人,也都不知寻的是何人,又是何意。
很快,州府流传出的画像被高价买走。是个女子。
皇帝在找女人。这个消息传到了后宫,为数尚少的妃嫔们也开始蠢蠢欲动。
朝上官员半数以上,朝下后宫内,都在暗地里派人找寻画中的女子,各怀各的小坏水。
一时,这就成了个闷在锅里的雷,响都不能出动静。
可惜,岁月如梭,十年毫无音信。众人早已抛之脑后,该干啥干啥去了。
高甚羽却下令,三字,继续找。
十年不得,便寻二十年,三十年,大有至死方休的意思。
所以这事真的到了皇帝驾鹤西去,方才止。
高甚羽要是知道,薛不苦一直都在打开宫门就能望见其影的鬼头山上,定会从喉间呕出一口血。
还是那句话,最危险之地便是最安全之地,诚不欺人。
安宜七十年,恰好也是个冬天。鬼头山上即将发生一件大事,此事就是——
小道长终于要出山去了。
好吧,谁让整座山中就她一人,虽然眼下还多一人。
这日,一缕晨曦,抚开了漫山的苍白。
纪旬手心有些无力,但还能完整的画完一张地图。
薛不苦伸出食指轻沾朱红墨,在纸上那学士府处一点,又将食指放唇上嘬了下。
纪旬递上一封信。
“道长将此信送至学士府,自会有人安排道长在府中休息,待在下回府定要报答道长救命之恩。”
她小心叠好地图,将信夹在其中,放进怀里,“你能回去就好,报答不报答的事,就算了吧。”
薛不苦实在不愿,和此等心计甚重的人多有交集,便道,“反正我救你,也是因为你长得好看,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这话其实不假,若不是那日他一身殷红血染袍,躺在薄雪之上,宛似寒天里的一品红梅。薛不苦觉得他要是这么死了,不免让人惋惜,这才出手相救。
纪旬恢复的差不多了,也找回了他往日花丛徜徉的风采,眼下对薛不苦笑得是极尽温柔,“可是在下……”
怎料薛不苦根本不吃他这套,眼一闭连着摆手,没好气道,“别说了别说了,我不想同你说话。”
这些日子都不吭声,现在话倒是多了。薛不苦可还记着他装哑巴这事儿呢。
没给纪旬留个说话的机会,她拱手就道,“天大地大,就此别过。”
话音刚落,薛不苦头也不回的推门而出,一些夹着寒雪的风趁虚而入,绕过纪旬的面庞,凛凛地钻进屋内的火盆里。
纪旬凝眉看她背着口篓子,走了约有□□步,又噔噔噔的跑回来。
她眨着眼,问道,“你有钱吗?”
纪旬一愣,垂眼思着,心有一计,从怀里掏出一块绑着金丝红绳的玉玦。
“道长请收下,虽不是贵重之物,但也可换些银两。”他说的真诚。
薛不苦接过玉玦,它通体透亮,色如碧湖,是个好东西啊。
她欢喜地收好,道,“那此物就当是救你一命的谢礼,今后有缘再见。”
纪旬颇为有礼的笑道,“道长此行多多小心,有缘再见。”
待薛不苦的身影消失在皑皑白雪中,纪旬的面色沉了下来。
她当然不知,那玉玦的确非贵重之物,可却是他纪氏传家之物,世间独有一块。别的地方他不敢说,但此玉玦进了皇城里的当铺,那么薛不苦定是离不开这琴北了。
有缘自相见。
小道长,人世间的缘分,是可以谋划的。
还不知自己被算计了的薛不苦,在林中抱住了一棵有苍天之势的大树树身,这是鬼头山中最老的一棵树了。
她柔声说道,“我要走了,山兄,你多保重。”
忽来一阵轻风摇晃起了树枝,似一个怀抱略过肩头,与她作别。
山路蜿蜒她走了很久,进城已是巳时,冬日当头照,城内正热闹着。
从城门走来,薛不苦才知何为翡翠城,何为黄金城。
夺眼日光下,街巷都像披着蝉翼般的金纱,朦胧而繁华。
好久没有见到如此多人的景象,薛不苦大喜过望,背着篓子跑来跑去锵锵响。路旁叫卖声不绝于耳,各样的摊子前她都停下瞧来一番,全然忘记了来意。
这时,她留意到身后的百姓,都开始向一处聚走。她探着脑袋望去,只能看见一辆马车的华顶,四角缀着宝珠。
出于好奇,薛不苦放下手中拨浪鼓,朝着那人多的地方走去。
愈近能听见周围议论之声纷纷,薛不苦挤不进,只得踮起脚张望。
那辆马车极尽华贵,车轮上还挂着金铃铛,雪白的马儿不时甩甩头。如此看来,车中人定是身份显贵无比。
再看,马前跪着一个妇人,怀中搂着个蒜苗高的小孩儿,她俩都是身着褴褛,瘦骨棱棱。
妇人哭得是涕泗流涟,说着,“若大人不能为贫妇做主,那贫妇便只有死了干净。只是可怜我家六儿从小就要流落街头,任人欺凌……”
她嚎的动情时,马车前坐着的老人鬓夹霜丝,但精神奕奕,身上的大衣也是料好的。他对着那抱孩童的妇人大声呵斥道,“大胆刁民,此车也是你敢拦的,还不快快让开!”
薛不苦用手点点身前男子的肩,悄声问道,“大哥,这是怎么了?”
男子看的是聚精会神,头也不回的答道,“这女人大概是被自家男人给弃了,也不知怎么地就拦了这辆车,估计觉得里头是哪个大官儿,且看吧。”
薛不苦一挑眉,觉得没什么意思正准备离去时,那金丝绣纹的车帘,被一把玉烟杆给撩开了。
车中人伸出一掌轻轻勾起,车外老人低身过去,他在老人耳旁说了一句,便放下帘子,回了车里。
老人由侍从扶着从车上下来,走到啼哭的妇人身侧,他从袖中拿出一片金叶子,周围百姓皆惊叹。
妇人在张大了嘴巴时,还不忘抬手要接过。
老人却一收手,俯身在她旁,低语了一句,“回去告诉贤王,此事世子不与他追究,望他日后大气一些,别闹这些不入眼的,没意思。”
语毕,就将金叶子放于她掌心之中。老人轻蔑一笑,拂袖转身上了马车。妇人双肩抖如筛糠,拉着孩童,退到一边去了。
扬鞭落下,骏马嘶鸣,马车走,铃铛叮咚响。
马车离去不足少焉,人群皆散去,宛如戏已散场。
只有薛不苦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她还清楚的记着,那人着一身华服,玄纹云袖,银鼠毛披肩。羊脂白玉束发,面如冠玉,肤如洁莲,唇角清冷。赢了多少姹紫嫣红,胜过几番良辰美景。
他不是好看,是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