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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八月廿三 ...

  •   八月廿三,宜祈福、祭祀。忌开业、出行、交易、动土、安葬、修坟、迁坟、行丧……

      总之,八月廿三是个很普通的日子,也正是周府宴请的第三日。

      欢快的玄音满庭飘扬,周府几乎出动了全府的丫鬟小厮,长工短工全部顶上,一来是好好接待前来祝贺送礼的达官贵人,二来则是好好伺候那些一早来送礼吃吃喝喝,吃完三顿才离开的官员。

      例如,七号桌的薛中士,已经连着三天都来祝贺,换言之,他已经吃了周府八顿饭了,加上今晚最后的晚宴,薛中士也算是有始有终,吃的很是圆满。

      连着几天都来贺喜的官员不少,但惟独薛中士最得各位丫鬟小厮欢喜。之所以他那么受欢迎,全凭他一副很是了得、能说会道的好口才,不仅娱乐了同桌和邻桌的同门,更是令小厮忍不住将仓库里的存酒都搬出来,希望这位舌灿如莲的薛中士,能一直将故事说下去,永远不要停下。

      薛中士说的,并非市井那些耳熟能详、俗不可耐的戏本子,而是一个精彩丰富、起伏跌宕的人物传记,而那个主角,正是宴会的主人——新晋上任的刑部尚书周显生。

      薛中士吃了三天,故事也就说了三天。有时他慷慨激昂,有时抑扬顿挫,有时又狡猾地卖个关子,技术堪比茶楼里专业的说书先生,故事扣人心弦,又吊人胃口,许多听众都对其爱恨交织。

      不过,到如今这会儿,故事也已说到了后头。

      此时此刻,薛某人故事说了一半,举杯望着杯中香溢的陈酿,沉浸在桂花酿独特悠扬的酒香中,却一脸惋惜,摇头道:“只是,可惜呀可惜……”

      众人疑惑,耐不住性子,追问:“可惜什么呀?”

      “是呀是呀,先生您倒是快说下去呀。”

      薛某人一连吞了两杯香醇琼浆,漫漫悠悠捏着胡须叙述:“可惜阿,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周显生半辈子勤恳耕耘,八面玲珑,在官场上可谓风生水起,得了权势又得了钱财,没想到一双儿女如此不争气,败光了他的脸面呀。”

      其中一个喝多了的男子立马应和道:“这事儿我也知道,儿子女儿没一个省心的。当年他儿子欠的赌债,那是通过了好几位官员说了情,才拖延了交款时间。那小子见赌坊大爷举起佩刀,哭天喊娘跪地求饶,能用的全用上了,想不到隔了几个月,竟开始调戏良家妇女了。”

      “兄弟,经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一事,”另一名吃着菜的男子放下筷子,加入了讨论:“如今给周府添长孙的媳妇,据说还是抢来的。”

      “是啊,听说媳妇原来的未婚夫可惨了,家里苦心经营的小买卖破产了,未婚夫的爹更是被活活气死,现在小伙子在做苦力养活孤老呢。”

      “真是造孽啊,这么说来,原来入赘周府的穷书生还不是最惨的那个啊。”

      “唉,也好不到哪里去,当初入赘进来就是为了抵债的,这门亲事老早定好了,要不是周显生死要面子,肯定悔了这门亲事。”

      “好好一个温文尔雅的书生,不仅寄人篱下,还得任劳任怨,这不,我来喝了好些天喜酒,愣是没见过这位女婿阿。”

      “咳,这算什么,你们知道霍青云吗?”

      “知道呀,金陵城大财主霍正财的独子。可这霍公子远在金陵,与周府又有干系?”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干系深着呢,霍公子给穷书生头上戴了……”

      薛某还未说完,突然,门口传来一道尖锐的高呼:“上官府二公子到。”

      随着小斯的通报,原本喧哗的庭院突然安静,原先悠扬欢快的弦乐也戛然而止。

      宾客们纷纷停下吃菜喝酒的动作,有的提着酒壶,有的高举夹菜的动作悬在半空中。一位夫人更为夸张,刚塞进嘴里一块肥嫩多汁的走油肉,还来不及咀嚼,一听到小斯报的是二公子的名号,立马停止了动作抬头张望,连褐色的酱汁自嘴角流淌下滑至下巴,也完全不自知。此时她和众人一样都拉长了脖子,满脸好奇和期待地望向大门口,只为亲眼一睹二公子风采。

      只见远处一抹深红色身影,缓慢优雅地一手撩起外袍,迈出修长的腿,跨过一尺高的铜皮包裹的门槛,手一松,华丽的深红色绣缎悄然飘落。二公子双手抱拳迎向周显生,苍白的脸上笑意绵绵如沐春风,他拱起双手缓缓道:“周大人,可喜可贺。”

      虽说是三喜临门,但登门祝贺的宾客们皆知,周显生心里顶顶欢心的,自然是荣升刑部尚书,等着大家尊称他“尚书大人”呢。

      可这二公子唤他周大人,众人佩服啊。

      不过,周显生也没得办法,不动声色地维系着脸上的笑容,谁叫人家上官府家族显赫二公子身份尊贵呢,即便二公子上官元不曾入仕,但他已故的母亲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妹妹安阳公主,他与当今圣上是表兄弟,也算是半个皇族,称呼周显生为周大人,无可厚非。

      二公子这人吧,从小体弱多病,幼时在沧华山养病,跟随师父习得一身武艺,身体虽硬朗利索不少,可体寒之症却未能完全拔除。前几年他祖母身体抱恙,一连三封家书才把混迹江湖的二公子催回了京城。回京后,二公子深居简出,除了太医院的御医为他调理体寒之症,甚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容。很多人都说二公子依然是个病秧子,阳气不足阴气缠身,所以每次出门,身上必戴满金银珠宝,以避晦压惊,招摇得很呐。

      这不,二公子双手戴了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翡翠玛瑙、白玉红珊瑚应有尽有,五颜六色地被镶嵌在做工极为精致的金戒指上,少说也有七八个戒指,不仅衬得二公子一双玉手白嫩光纤,更散发着通透靓丽的光芒,照耀在每个人的眼中。

      这一切流光溢彩,对于近在咫尺的周显生而言,着实有些刺眼。不不,该说是夺目,绚丽夺目。

      席间的女宾客看了那些闪亮的珠宝,忍不住身子微微前倾,贪婪地想随手抓下一个镶嵌在自己盘发上,择日好在一阳光明媚的上午,出门招摇过市,恨不得在长安街上来回走个几遭。

      就连那些年岁半百的老夫人们,也突然间对自己的明天和夫君有了殷切的期许,幻想着某一日夫君回家奉上如二公子手上的宝贝,一颗就好,死而无憾了。

      二公子趁周显生揉眼睛的功夫,又追加一句:“祖母身体欠安,特派晚辈前来贺礼,周老爷切勿见怪呀。”

      周显生停顿了一秒,立刻换上他一向擅长的笑面形象,眼睛和嘴都弯成了完美的角度,客套道:“老夫人见外了,二公子莅临寒舍,是周某人的荣幸啊。”

      二公子继续抱拳:“哪里哪里。”

      此时,一小厮快步来到周显生身旁,在其耳畔以手掩护悄悄传话,周显生老脸顿时抽搐,难堪至极。微微躬身对二公子歉意道:“二公子快请上座,享用佳肴,老夫有些私事,先行告退。”说完转身,行色匆匆地拐进庭院深处。

      二公子上座后,台上乐声又起,掩面的舞群重新开始起舞。

      楠叔站在二公子身后,悄声说:“周显生匆忙回避,看来事情奏效了。”

      二公子一边饮茶,一边观舞,脸上依旧是温暖如春的笑容,轻声道:“办得好。”

      瞧见周显生离开的背影,薛中士喝下杯中的酒,又起了说书的兴致。

      有人一时兴起,提议道:“薛中士,说说这上官府吧。”

      薛中士摇头:“不,薛某是个专一的人,继续说刚才的故事。嘶,刚才说到哪儿了?”

      有人抢答:“霍公子和穷书生。”

      周围的人连忙凑近,跟着问:“对对,霍公子和穷书生怎么啦?”

      薛中士摇头晃脑地用筷子轻轻敲打桌面,“这霍公子和穷书生啊,哎哟错啦错啦,是霍公子和周小姐,青梅竹马,可惜咯……”

      薛中士侃侃而谈,人们听得津津乐道忘乎所以,还有一些宾客则盘算如何与二公子攀上关系,交个朋友谈笔买卖,铺好以后赚钱的路。没有人没注意到,今晚的月色出奇的亮,透着三分诡异,更没有注意到,戏台上抚琴的琴师,眼神里掀起的一番波澜,流连在周显生消失的那个拐角,只是顷刻间,漆黑深邃的双眼又变得风平浪静,没有一丝异样,恢复了原本那淡淡的、冷冷的笑意。
      只可惜,一向敏锐的上官元并没有错过这精彩的一幕。他饮了一口茶,双眼几乎没有离开过那个琴师,并非看她曼妙的琴艺,而是专注于那张以丝绸遮掩的脸庞,和那双变幻莫测的杏眼。上官元断定,方才自她眼神里流露出的,除了气恼,还有仇恨和杀气。

      碍于老夫人的交代,上官元有十万个不乐意也得前来送礼祝贺,无奈之余,他特意为周显生准备了一份惊喜大礼,好给自己寻个乐子。原本以为周显生匆忙离开后好戏已经落幕,没想到在一个小小的琴师身上又发现了意料之外的戏码。上官元若无其事地品茶,细细观察那个琴师。

      琴师是一名遮面的女子,朴素的木簪挽了一个简单的侧髻,乌黑长发柔顺地垂在身后。美妙的弦音在她修长的手指间灵动悠扬,明明是欢愉的乐曲,几个散音沉静旷远,好似在诉说着一个悲伤的故事。夜风与琴音相伴,拂来了阵阵凉意,吹落了片片树叶。上官元知道,这名女子绝不只是一名简单的琴师,他分明感觉到有一阵内力将平静的空气搅得层层涟漪,此内力强大静谧,隐忍克制,来自于这位遮面的琴师。

      一曲终了,风与树皆止。琴师携琴离开,另一名乐师抱着琵琶上台。

      琴师转身的刹那间,上官元心中倏地燃起了一股子似曾相识的感觉。他面上不露声色,内心却困惑无比,左思右想反复思索,明明在哪里见过这个背影,却不知到底是在何时何地。他微微侧身,与身后的楠叔轻声低语。

      很快,一个身材圆润的中年男子迅速赶来,兴奋又激动,活像一个圆溜溜的皮球在地上弹跳。此人正是戏班子的老板,王老板。

      王老板躬着背向上官员行礼,不知二公子找他何事,唯唯诺诺小声问:“不知小人可有何怠慢之处?二公子尽管吩咐。”

      上官元漫不经心地看着琴师离开的方向:“方才的琴音不错。”

      “二公子果真是人中龙凤慧眼识珠,那名琴师单名七,人称七姑娘,乃轩乐坊琴艺最高的琴师,七弦琴弹奏得最为绝妙,平时很少外出。不瞒您说,老夫为了尚书大人的喜宴,连续三天登门拜访,说破嘴皮子又下了重金,才好不容易将七姑娘请出来,为尚书大人的宴会锦上添花呀。”王老板说得一点儿也不谦虚。

      上官元点头:“轩乐坊不愧是京城第一乐坊,一个看似普通的琴师,竟有如此得天独厚的琴艺。”

      王老板见二公子对七姑娘有意,立马追捧道:“二公子好眼力啊,轻纱掩面也能瞧出其相貌普通。虽然七姑娘的相貌非倾国倾城,不过身材却是曼妙如斯,不知二公子是否有想听的曲子,小的立马唤七姑娘上台?”

      上官元摇了摇头,说:“琵琶,一般。”

      王老板会意,立马行礼退开。很快,琵琶乐师只弹奏了一曲,又重新换回之前的琴师上台。低沉的琴音又起,上官元的嘴角微微上扬。

      那一晚,周显生入了内室,便没有在宴会上出现过,期间只有周府的老管家出来招呼各位官员,称他家老爷不甚酒力有些上头,为其失礼纷纷致歉。很多宾客一笑而过,更加肆无忌惮地“偷听”薛中士的说书。

      而落座于上座的上官府二公子,整晚品茶听音观舞,悠哉悠哉,微笑常伴嘴角。一切想要与之攀谈的官员皆被楠叔挡了回去。

      在王老板凶狠的眼神打压下,戏台上的琴师和掩面舞姬一首连着一首,压根没有停歇过,中场休息没有过,热茶点心没有过,擦汗茅厕更没有过。说来也是奇怪,原本还凉风拂拂凉爽惬意的夏夜,自七弦琴琴师重新上台后,风再也没有吹进过庭院,宾客满座的庭院渐渐燥热起来。

      不过,众人不甚在意。乐声悠扬众人欢畅,就连薛中士也沉醉在佳酿中无法自拔,故事还没说到结局就忘了词。

      琴师轻纱遮面,只露出一双明亮的杏眼,宾客们乐其含笑的眉眼,赏其动人的琴音,敬其专业的职业精神,只有上官元瞧出了乌黑眼珠子里头掩藏得甚好的怒气。

      上官元脸上的笑意愈浓,忍不住轻笑出声,果真戏台上琴师的眼神越发冰冷,逗得饮茶的上官元一乐,往身后多扔了几把碎银。王老板蹲在地上捡银子捡得不亦乐乎,不忘在间隙时候,凶神恶煞地用眼神提醒琴师和舞姬卖力演出。

      戌时,宾苦闷陆续离开,上官元饮下最后一口茶,起身离席。楠叔紧随其后,向王老板递了一个略微沉淀的锦袋。王老板将其紧紧怀揣在胸怀,一路将二公子和楠叔送到周府大门口。

      送走了二公子后,王老板激动的心情一直尚未平复,双手哆嗦地捧着锦袋和碎银子,迫不及待地拉开锦绳,想着里头到底有多少银子。

      王老板带着他的班子回去时,已经接近子时。一众争先恐后吃着嘴里的夜宵,赞赏着二公子给的丰厚打赏。

      “二公子真是好慷慨啊,给我们每个人都有打赏,还有夜宵吃。”

      “是呀是呀,还真是了解咋们王老板的脾性呢。”

      “就是就是,王老板那么抠门,总是少给咋们工钱。”

      门外偷听的王老板气得鼻孔冒烟,手中的锦袋越攥越紧。终于他忍不住冲了进去。

      众人莫名地看着他,仿佛刚刚那些坏话是王老板自己幻听来的。

      王老板一脸正经,环视了一圈发觉少了个人,问:“七姑娘她人呢?”

      众人接着自顾自低头吃饭,只有坐在角落的小女孩,捧着碗筷,一边咀嚼口中食物,一边含糊不清地回答:“喜宴一结束,小七姐姐就直接回轩乐坊了。”

      王老板大惊:“什么,那么快就回去了?”

      “不知道啊,打赏的人离开后,小七姐姐就说要回去了。”

      王老板刚要开口说什么,一名男子出声阻止他:“老板,你只付了三天的钱,人家回去也在情理之中啊。”

      王老板哑巴吃黄连,一口怨气憋在心里无处发泄,脸色难堪地转身走了。

      王老板走后,室内的气氛一下子又活跃了起来,虽然大家表演了整晚都疲惫不堪,但想到二公子给的赏钱,那可比一个月辛辛苦苦从王老板那得来的多了不少。想到这,大家热热闹闹地吃了夜宵,欢声笑语不断,有的还多添了两碗饭,最后心满意足地洗洗睡了。

      比起他们一群人的欢乐喧闹,城郊的瑞元阁,则是一片宁静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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