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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七月十五 ...

  •   七月十五,中元节。宜祭祀,忌出行。戌时凶,亥时吉。

      一名男子正在飞速逃窜。

      黑色凝愁的血从他的手臂流淌而下,像是雨天屋檐下的水柱,浸漫了他右半边的手臂和腿。他健步如飞,踩踏在林间的枯枝烂叶上。浸透了血的衣袖粘稠不堪,凌冽的风穿透湿意直击皮肤,格外刺骨,血流被吹散成无数颗小血珠,星星点点地洒满他所到之处。近看,如打翻的胭脂,斑斑驳驳的猩红,分外凌乱;远看,则如一条妖艳蜿蜒的长蛇,弯弯曲曲,寻不到尽头,散发着呛鼻的腥味。

      几百尺外,两个持刀的黑衣蒙面人沿着血迹疾速飞奔。从体型上来看,两名皆是男子,一个精瘦,另一个则肥壮。

      途中,瘦子看了一眼胖子,奉承道:“大哥,你这招真是绝了。这小子中了你的毒镖,血流不止,今日必定逃不了!”

      胖子满脸横肉,咪咪小的眼睛在夜色下突然露出一丝狡诈,回答得很是得意:“江湖皆知,瑞元阁二公子轻功了得,行云流水。如若不动点脑子使点手段,怎么赶得上他。”

      “这次大哥顺利完成任务,主上必定重赏,届时可别忘了请小弟喝酒呀。”

      “肯定少不了小弟你的。”胖子爽快答应,眼珠子却阴险地转了转,心里开始盘算着,如何将功劳占为己有。

      此后他们沉默,一路匀速追踪着血迹,并无加速之意,丝毫不怕失血的男子会飞出他们的掌心,这等笃定,仿佛是在等他失血过多无力倒下,以便他们手到擒拿。

      上官元的轻功,武林之中已算得上数一数二,若是往常,早不知将身后的两人甩开几片林子了。可眼下,他左手紧紧按压伤处附近的多处脉络,身上仅有的上等金疮药系数用上,伤口依旧毫无收口之色,反倒血流如注,越发凶猛。他原本以为进了这片林子,能躲避他们的追踪,不料对方的毒镖如此凶狠,鲜血溅洒,对方尾随逼近,他除了飞奔,还是飞奔,全无他法。他咬紧牙关拼命加速前进,心中却忧虑,何时才能出得了这片林子?出了林子又该如何?

      不多时,前路渐渐树木稀少,眼看就要冲出树林,他暗叫不好。茂密的树林都掩藏不住他沿路的血迹,更别提空旷的平地。可是后路不可退,他只能往前冲。

      树林外有两条山路,一条长路漫漫不知通往何处,另一条则通往山下的小镇。他毫不犹豫选择了小镇。

      他几个跳跃,凌厉的夜风从他耳边疾呼而过,他听到身后追踪的人衣物磨擦的声音,比先前更加清晰了。他知道,是距离越来越近了。

      他眼观四周,才发现这是一个荒废的小镇,多处房屋已破败不堪,显然已至少四五年无人居住了。他凭着感觉在空荡的街道中奔驰,一刻不敢停留,寻找着适合躲藏的地方。

      不料,一股陌生的气息突然自左后方迅速逼近,当他感觉对方的呼吸已近在咫尺,下意识刚抬起左手防备,腰身已然被一根坚固的绳子拴住,一股强劲的力量将他向左后方拉去。那人隔空以内力迅速点了他多处大穴,他顿时动弹不得,撞进了一个冰凉的怀抱。

      他的眼神一时有些恍惚,下一秒他又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他抬头,撞进眼帘的,是一位身着白衣、面无表情的女子。

      女子肤白胜雪,神情冰冷淡然,浑身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仲夏的深夜,暑意已去,难免湿热,女子却全然不同,透着刺骨的寒气,倒更像是一股来自冬日雪夜的凉风,吹的他越发清醒。

      女子二话不说掰开他的嘴,硬是给他塞了一粒奇苦无比的药丸,他发誓,这是迄今为止吃过的味道最为怪异的药丸,连幼时喝药从不皱眉的他,也禁不住反胃。

      女子好似事先预料到这番情况,左手很是时宜地紧紧捏住他的口鼻,阻止他呕吐的动作。

      她的手柔软细腻,冷冰冰的,虎口却有几处茧子。

      被迫憋气的上官元本能地咽了口口水,药丸顺势滑入食道,苦味立马扩散在整个口腔,一直延绵至他的喉咙深处。

      女子见他五官扭在了一起,确定吞了药丸,这才放开手。

      他猛吸几口气,可惜郊外再新鲜的空气也驱散不了他的苦不堪言。他扭头瞅着女子,顾忌到出声会暴露得更快,只得用眼神抱怨:“这也太苦了吧。”

      女子丝毫不予理睬,一手牵扯着绳子,一手拎起他后颈衣领,迅速朝东边矮墙翻去,越过几道高墙后,再折道往北。几个翻越后,将他放置在一口不算太深的枯井里。

      漆黑的枯井里,刚好容纳下他们两人的体型。他想起一路追来的黑衣人,那个胖子一定会卡在井口动弹不得。原本以为女子是想带他在此处一起躲避,不料女子松开圈住他的粗绳,踏着枯井的岩壁利落地跃了出去。

      白色飘忽的衣角从他眼前一晃而过,他立马陷入沉思。她是谁?又为谁而来?他思索了半天,思不出头绪。难不成只是一个陌路人?不过,他愿意暂时相信她,因为在她身上感觉不到任何杀气。

      两名黑衣人一路沿着暗黑色的血迹追进了镇里,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血迹莫名消失了。他们随即查看了四周的墙角和草堆,一无所获。

      瘦子顿时乱了阵脚,一脸焦急,“大哥,血迹怎么不见了,咋们是不是跟丢了?”

      胖子倒是相当镇定,直立着仔细聆听周围的风吹草动,沉声道:“他逃不远,必定躲在附近某处,我们分头找。”

      “万一找不着,这回去可怎么交差啊?”

      “少废话!你往东,我往西,赶紧找!”说完,胖子迅速转身往西奔去。他一边竖起耳朵细听,看是否能寻到任何呼吸声,一边打着火折子,一处挨着一处搜查,不放过任何一间破屋、任何一个角落。

      当他刚从第三间破屋里走出来时,一道惊恐的叫喊声从东边传来。

      “啊啊啊!有鬼啊!!!”声音不是很清晰,确是发自肺腑,听着令人头皮发麻,显然呼喊的人真的是被什么吓到了。

      小眼睛胖子当即辨别出那是瘦子的声音,他翻了个白眼,对这个只会拖后腿气死他的白痴队友无可奈何到了极点,只得气冲冲地赶往东边。

      他经过几个破屋,翻过两座高墙,随着叫喊声来到一个空荡宽敞的院落,表面的残缺不堪掩不住建筑物曾经的典雅之气,他一眼便瞧出,这曾经是一户有钱人家的大宅子。

      他沿着长廊,谨慎地漫步前行,瘦子惊恐的吼叫声逐渐响亮,他判断,瘦子就在前方的院落。

      长廊的尽处,是一个院子,院子的中央,十几个木桩子围成一个圈,他的队友正在这圈里,披头散发地奋力挥着刀,不停地砍在木桩子上,一幅杀红了眼的修罗模样,嘴里狂吼着:“别过来,别过来!”仿佛并不自知,包围他的只是木桩,而非凶煞的敌人。

      胖子冲过去一掌震碎三四个木桩,打算将中了邪的队友拉出来。

      “白痴,你中了幻术,快醒醒!”胖子怒斥。

      谁知,那精瘦的身板一转身,强劲的一刀毫不留情地落下,差点砍在胖子的肩上。所幸胖子反应敏捷,侥幸躲开一刀。如此靠近,他才看清瘦子被汗水浸湿的头发遮挡了半边面孔,七孔流淌着黑色的血。胖子被流着血泪的、突出的双目死死紧盯,内心不禁打了个冷颤。突然瘦子吼道:“砍死你!砍死你个王八蛋!”然后毫不疑迟,一刀接着一刀砍了下来。

      “你疯了你!?”胖子躲闪之余,迅速出手放镖,分别击中瘦子的四肢,这才持刀勉强挡住强劲的攻势。可对方仿佛比起以往功力大增,力大无穷,丝毫感觉不到四肢的伤痛。

      面对刀刀致命的攻击,胖子吃力地躲闪,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完全找不到反击的机会,措手不及。

      顿时,小腿被不明物体从后方击中,他腿脚一软,重心不稳,身体向后倾。瘦子正巧利落地一刀落下,即时鲜血四溅,一颗双目惊恐的头颅蓦地飞出几丈之外,落地后又滚了数尺,最终才缓缓在一个白衣女子的脚边停下。

      紧接着,着了魔的瘦子在倒下的无头尸上连砍数刀,嘴里含糊地叨念:“死了,终于死了,哈哈哈!”然后,他摇头晃脑地直起身体,双手反转,将刀锋对准自己,径直刺入左侧的胸膛,鬼魅的笑声戛然而止,身躯颓然倒下,抽搐了几下,死了。

      夜里,凉风习习,草丛发出的窸窣声和着方才瘦子悠长的奸笑声,一直回荡在空旷的院落里,诡异得很。

      又一阵风吹过,渐渐吹散了余音,也吹起了沾了血污的零散头发,和白衣女子的裙角。

      男子在枯井里越发无力,沉重的脑袋不受控制地歪向一边,他听见井外传来嘶吼的惊叫和兵器相撞的激烈声,最后以一阵诡异悠长的奸笑声结束了一切。深夜再次回归宁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他的意识逐渐涣散不清,也许是药丸有助眠的功效,一阵阵势不可挡的倦意向他袭来。

      彻底陷入昏迷之前,他半合的眼前再次晃过一抹飘忽的白色。

      仿佛睡了许久,他感到手臂上有冰凉的触感,像是沾了凉水的布,在上下擦拭。他的意识逐渐清醒,受伤的右臂不再粘稠难受。有人在清理伤口。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不远处桌子上一个破旧的烛台,残烛上的火光轻轻摇曳着。白色纤瘦的身影背对着他,不知在捣鼓什么,时不时发出瓶罐相碰的清脆声。

      女子转身,他迷迷糊糊看不清她的五官,后来每当忆起此事,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一双平静的杏眼,和一张白皙得没有血色的脸。

      女子走近他,附下身捏住他的下巴,缓慢地灌入一杯温水,动作虽不似江南女子这般矫揉造作,却也不是北方女子那般刚硬强悍,对于她没有像之前塞药丸那般用抢的,他暗自松了口气。满满一杯水,滋润了他干涩的唇,也为苦涩的喉咙带来阵阵甘甜。

      当女子起身离开时,他潜意识抬起手臂,紧紧抓住她冰凉的手腕。

      他视线模糊,看不清女子的容貌,润了润嗓子,沙哑地问:“姑娘,你是人?是鬼?”

      女子没有回答。下一秒,他抵不过温水里药草的助眠功效,扭头再次昏睡过去。

      翌日,日照三竿,他被屋外的鸟鸣声吵醒。他环顾四周,屋内空无一人。他起身走近桌案,上面摆放着一个砂锅、一副碗筷、一个小瓷瓶,和一张纸条,砂锅里是温热的白粥。

      看来女子已经离开了,他心里惋惜地想,竟没有机会当面与她道声谢。

      楠叔经过九曲十八弯,绕过十几座破屋,终于找到他家二公子了。不过,他看到的,却是他家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气度不凡、玉树临风的娇贵公子,坐在一个四肢长短不一的板凳上,弯腰在水桶里捣鼓着什么。

      楠叔见二公子安然无恙四肢健在,兴奋地走上前,忍不住激动地想拥上去,双目热泪打转,忘乎所以地喊道:“二公子,老奴总算找到您了,您……”待他走近一看,楠叔浑身呆滞,停顿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满脸喜悦瞬间转为惊讶,本欲脱口而出的“您没事就好”被硬生生吞回肚子里。

      重新组织语句后,楠叔疑惑地问:“您……怎么在洗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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