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化》猪豆攻菌

1、第 1 章

　　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王羲之《兰亭集序》

　　一

　　他默然地走在这条崎岖的小径上，身后是千重万叠的崇山峻岭，还有染血的足迹。
　　真是可笑不是么？
　　谁还记得当年，他率十余轻骑，便追了那令人闻风丧胆的黑叶大军数百里路，一路便尽皆是那黑叶留下的血色尘埃。
　　如今……终究还是轮到了他。
　　“风水轮流转，也不无道理，不是么？”他抬起头看着满天的繁星，“不知哪一颗是我的呢？算了，想必也黯淡得看不见了吧。”
　　他低下头继续沉默地走着，有些怅然。

　　二

　　“什么！”他从椅子上倥偬坐起，面上是掩不住的惊讶和愤怒。
　　“将军……”甲上染满了血渍的年轻人咬了咬唇，终究还是不忍再将这事说第二遍。
　　“唉！”他惶然地跌坐回椅子上，手用力地拍在了一旁的小案上，那以坚固而著名的小案成了碎片。
　　“罢了，你……逃吧。”他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多年的忠义终究还是比不过一家老小的性命与自己才刚刚开始的人生。离开时，只留下了一句话。
　　“将军，你……保重。”
　　那夜，他没有睡着，在床上辗转。
　　就像是多年前，他忽然明白了那时一样。

　　三

　　边戍处，金戈铁马一夜尽作荒唐，千点血火，明烛天南。

　　四

　　“陛下！老臣恳请您收回成命！”皇宫里，皇帝与臣子秘密商讨的地方，一个老人浊泪纵横，涕泗皆下，眉目中满是愤慨与哀伤。
　　“宰相……”身着龙袍的男子猛然回头，眼中那锐利的锋芒让这几个几乎可以说是掌控了大半个天下的老臣都不禁退避三舍。
　　“你……老了。”
　　宰相颤抖着的身子猛地停滞了，他眼中那些复杂的情绪全都不在了，只留下了——可笑。
　　是的，可笑。
　　他笑自己太天真，笑那纵横沙场的战神太天真，笑这天下太天真。
　　“皇家，哪有什么情谊啊！”这位安卧在龙榻前一个多甲子的老人，在发出了这句感慨之后，就这样没了声息。毫无预兆，却又并不出人意料。
　　“呵，拖出去吧。”那在万千宫阙之上的男子就这样凉薄地说了，没有一丝感情，一如那前殿高处的椅子。
　　或许常说高处不胜寒，寒透了，也就暖不了了。

　　五

　　“你终于回来了。”看着眉目缱绻的他，自诩真龙的男子快步上前，执手相视。
　　“嗯，我回来了。”他这样说着，满目温情。
　　“回来就好。”真龙放肆地表达着自己的喜悦。
　　也许是因为太久不见？而且此地又没有他人。
　　他这样天真地想着。
　　其实，也许只是为了掩盖眼底的阴霾。

　　六

　　琉璃瓦下，两道人影拥抱在了一起，难分彼此。
　　琉璃瓦上，风尘旖旎。

　　七

　　“我怎么能这样想呢！”他躺在床上，用力地握紧了拳头，若不是平日里良好的习惯让他的指甲都圆润无比，此刻或许早已有鲜血流下。
　　“他……可是他啊……”他用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紧蹙着眉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这……怎么会这样呢！”
　　“我……该如何？”
　　这一整夜，他都没有睡着。
　　辗转反侧，不知东方之既白。

　　八

　　“奉先帝遗诏，三皇子继位！”
　　“什么！”六皇子猛地回头，看着一脸淡然的三皇子和他身旁那个淡笑着仿佛一切都尽在掌中的他。
　　“该死！”四皇子紧紧闭上双眼，悔恨不已。
　　他们俩被耍了，被他们一直当作是笑话的人。
　　“或许当年……尽管有他拦着，也应该直截了当地做下去。”
　　但时光不会重溯。或许，不过是个笑话。
　　一个荒唐的笑话。
　　赔上无数条人命。

　　九

　　“你确定你要护他？”四皇子看着手持木剑挡在狼狈的三皇子身前的他，眉目间满是狠厉。
　　“自然。”他温润地回答道，但却没有人会因此而小瞧他。
　　“你会后悔的。”四皇子终究也还只是个孩子，欺负人他很在行，可是在那人面前……他还不敢放肆。他毕竟只是个皇子。
　　是啊，在那个非皇族的人面前，他竟然会自嘲地承认，他毕竟只是个皇子。
　　多么可笑。
　　多么……可笑。
　　他听到了那个没用的三皇子和那人亲密无间地谈话，他听见了两人要一辈子保护彼此的承诺。
　　真是个笑话。
　　他这样想着。

　　十

　　真是个笑话。
　　赤足走在崎岖小径上的他这样想着。
　　他想了很多，很多，很多。
　　他想到了他们的温柔，想到了那个被爱恋折磨的夜晚，想到了儿时的承诺。
　　他记得他们在聊天的时候，他嗤笑过。
　　他说他喜欢王羲之的那句话，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是的，生和死，又怎么能一样呢？
　　但人或许总是会变的，一如那人，一如他。
　　离开京城之后，他一路上想了很多。
　　想得比他顺风顺水的前半辈子加起来还要多。
　　还要多很多。
　　他忽然觉得，生与死也许也并没有什么需要执着的地方。
　　太过执念，就放不下了。
　　一切，不过是听凭造化。
　　活得再长，活得再短，最后，还不过是会走到尽头的。
　　他这样想着。
　　忘了恩怨，忘了悲喜，忘了昨日，忘了明天。
　　他就这样慢慢地走着。
　　渡了黄泉，尽了忘川。